迭戈·穆尼奥斯·瓦伦苏埃拉微型小说选

柯远说文学 2024-12-15 11:02:36

迭戈·穆尼奥斯·瓦伦苏埃拉微型小说选

【智利】迭戈• 穆尼奥斯• 瓦伦苏埃拉 作

范童心 译 莉亚娜 校

出逃的花朵

一朵花从遥远而美丽的花园中逃了出来。它在海边舒展身躯,享受着新近得来的自由。忽然,它感受到深藏内心的孤独,痛哭失声。它流了太多太多的眼泪,最终干枯了。就是整个大海中的水也没能救得了它。

鸟的故事

给阿尔贝托·德克希尔,不倦的行者与战士

它落上杏树枝头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读书。它眼睛红红的,跟胸前那一大块印记颜色一样。它不住地看着我,目光既好奇又温柔,小小的圆脑袋左右摇摆。它很漂亮,像是从天而降的礼物。我莫名其妙地掉了一滴眼泪。最后,它飞走了。电话紧接着响了起来,是阿尔贝托去世的消息。

滴水嘴兽

高高的圣母院钟塔之上,滴水嘴兽在自己的地盘舒展身躯。它张开被几个世纪浸透的翅膀,用力拍打,抖掉羽毛缝隙中经年累月积聚的尘埃,用火焰般的双眼注视着古城。远处,太阳最后的余晖正渐渐消散,为暗夜让路。此刻它腾空飞起,未发出一丝声音,盘旋在红色的屋顶和冒着气的烟囱上空。它在空气中默默滑翔,吐出邪恶的气息,把孩子们的美梦通通污染成恶魇。滴水嘴兽追忆着已埋葬在往昔的遥远辉煌,影子中都透着快乐。它已心甘情愿扮演那个荒唐的夜之鬼魅,反正什么都好过在遗忘中沉沦。

蓝色的房间

我在一个天蓝色的房间里醒来,墙上挂着很多幅色彩鲜艳的画。床单是暗红色的。清风从田野中吹进窗户,房间里的东西看上去稍许被拉长了,就像在格列柯和莫迪里阿尼的画里。我坐起身,眼前是棕绿相间、满是缝隙的地板。伸头望向窗外,是晚上,夜空中挂着璀璨的繁星。我看到了镜子,里面是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和一头乱蓬蓬的红发。空气四处流窜,形成了五颜六色的气流。此时我意识到了自己是谁。我取出剃刀,割下了自己的耳朵。鲜血耀眼,宛如一千轮灿烂艳阳。我在百合花、向日葵和无尽的麦田中,轰然倒下。

清晨的散步

每天早晨,他都会从那里经过,颤抖的双手藏在已无比破旧的大衣口袋里。他总是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向她抛去快乐、嫉妒和痛苦的目光,直到暂时忘记了饥饿。他专注于她的傲气、距离和遥远迷离的双眼。她的无所谓从未让他放弃,他也毫不在意她那与自己的落魄相去甚远的高高在上。

有时候,她也能够感受到他目光里的炽热,甚至想作出回应,对他露出一个微笑,或者落下几滴眼泪。但是,对于一个橱窗里的塑料模特来说,不能如愿的事情有太多太多。

不过,也就是因为她,他才熬过了那些日子。

怪兽

怪兽一觉醒来,咧嘴微笑,露出一排整齐锋利的獠牙。他跳下床,披上挂在椅背的睡衣,向厨房走去。打开冰箱,取出一个大锅,里面的剩菜是用最近刚打赢那个对手的头颅熬成的。把锅端到灶台上,火开到最大。掀开锅盖,看看里面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已经被煮得面目全非了,上面洒满了蔬菜和香料。怪兽盯着老冤家死鱼般的目光,怔怔地出了好一会儿神,直到锅里冒出热气。菜肴开始沸腾,他拿起刀叉,小心地挖出了一只眼睛,张大嘴一口吞了下去,然后又吞下了另一只。怪兽不由得笑出了声:“老兄,现在你瞎啦,真可怜啊!”并发出一声叹息。他把火调小,直接就着锅开始大快朵颐。怪兽把肉切成一个个小块,因为这样吃起来更香——他切起来得心应手,刀一应俱全具。最后他仔细地挖了一勺脑子,满足地大口咀嚼美味。饕餮过后,怪兽把残羹剩饭和头盖骨都丢进垃圾桶,如厕,沐浴,剃须,再选了一套深色西服。走出豪宅,恭候在院子里的司机向他道过早安,载他向豪华气派的办公室飞驰而去。“今天一切都会顺利的。”怪兽乐观而自信,脸上浮现一抹鲨鱼般凶残的微笑,打开了当天报纸的商务版。

面具

给路易莎

他的房子终于堆满了面具。这些面具是他在一次次奇幻旅程中,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他对面具痴迷,从客厅到厨房,从走廊到卧室,面具无处不在。那一张张面孔,有魔鬼、有神祗、有妖怪、有勇士、有猛兽、有小丑……让人背脊发凉,能感觉到无数只眼睛从各个角落偷偷地盯着你,甚至听得到它们急促的呼吸声,吞吐着异常惊悚的气息,仿佛正在窃窃私语,谋划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孕育着恐怖。家人已经离他而去,朋友们也渐渐不来探望了。他依然精心照料它们,替那些邪恶的眼睛拂去灰尘,滋养它们征服整个世界的疯狂梦想。

网络之爱

他们是在网上认识的。他讲话口吃,长相像个野蛮的原始人——头颅巨大,前额突起,两只血红的圆眼睛分得很开,兔子似的龅牙从硕大的嘴巴里呲出来,身形猥琐,大腹便便。她是个脖子以下都没有任何知觉的残疾人,在电脑上用语音发信息的时候,她的声音抑扬顿挫、清澈悦耳,根本没法和她本人的样子联系起来——她的身体就像一个被玩坏了的娃娃。算得上是一“聊”钟情——他们谈到了宇宙的和谐与人间的苦难;讨论了人们对美丽的盲目追求和战争中商人的贪欲;庆幸全人类的高尚情感还是能够压倒少数人的恶意;在对方的回复中诧异地发现,两个人的世界观不可思议地接近,即使有些差别,也因对方的故事和观点而更丰富了。几个月过去了,两个人都很少谈到自己,更是不约而同地回避真正见面这个话题。直到有一天,他发了一张电子照片给她,上面是一位英俊的绅士,她则回复了一张美丽的舞蹈演员。他开始给她写动人的情书,她被深深打动。她给他发送了自己唱的歌,他听到如此美妙的旋律后潸然泪下。他给她讲述自己丰富多彩的高端社交生活,优雅风趣,还开开那些平庸之辈的玩笑。她则与他分享自己随顶级舞团全球巡演的经历。两个人谁都没有提过在现实中见面的事,他们的爱情无比完美,火花四射,充满诗情画意。他们的爱情才是真实的,不像那些在所谓的“现实”中发生的感情那般虚幻。

反童话——青蛙王子后传

随着时间流逝,王子因为贪婪、酒精和无尽的花天酒地长胖了。 现在他的肚子又圆又大,还有个厚厚的双下巴,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双腿几乎要支撑不住庞大的身躯。因为太常喝醉,总是打着酒嗝。“我的天呐!”公主苦涩地说:“他又变回了青蛙,和最开始一样了。”看来,历史是不断重演的。

因为看童话中毒太深,她去到了世界上的每个角落,把所有的两栖动物都亲了个遍。可不管她如何狂热地寻找,都没遇到一只能变成王子的。她渐渐老去,往昔倾城倾国的美貌烟消云散,只留下干瘪褶皱的皮肤。“快来看这个老家伙啊,她就像癞蛤蟆一样丑陋。”一群英俊的王子对着她指指点点。“你能想象为了让她变成公主,你必须给她一个吻吗?” 一帮人哄堂大笑,前仰后合不能自持。

她满怀期望,紧闭双眼,深深地吻向眼前丑陋的的青蛙。 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扑面而来,嘴唇被沾满了恶心的黏液,但她没有退缩,毅然决然吻了下去。慢慢睁开眼,面前真的是一位光彩照人的王子!她不敢相信自己美梦成真,仔细端详这位真命天子,只见对方眼中充满了恐惧,趁她不备,落荒而逃。

美丽的公主深信书本中的童话故事,用纤纤玉手捧起丑陋恶心的青蛙。青蛙用巨大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公主,公主从它的目光里读出了一言难尽的痛苦,默默地下了决心。她慢慢闭上自己迷人的眼睛,用娇艳的双唇逐渐靠近那令人讨厌的生物——公主亲吻了青蛙,刹那间电光火石——公主变成了另一只青蛙,一下子觉得自己眼前的青蛙王子英俊无比了。

克隆

他是我从网上订购的。当时还必须寄一份自己的血样和公证授权书。价格不菲,但我还是毫不犹豫给自己送了这份大礼。跟第三个妻子离婚以后,我很孤独;孩子们都住在国外,我们很少有彼此的音讯;朋友就更别说了,友谊对一个繁忙的生意人来说根本是奢侈。

正如之前收到的电子邮件通知所说,他在一个炎热而安静的周日到来了。有人大声敲门,我打开以后,他大模大样地走了进来。他和取血样那天的我丝毫不差,包括外形、记忆和认知。他径直走向我最喜欢的沙发,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自然而然地拿起旁边的报纸开始阅读。

不一会儿,他抬起眼睛看着我,目光里没有一丝惊讶。“给我来一杯威士忌加冰。”还补上一句:“要十二年的。”就继续低头看报纸了。我给他倒酒,又往杯子里加了几滴氢化物,搅拌均匀。他一口就喝下了半杯,愉悦地缓缓吐气,想继续读报,却猛然发现情况不对,力不从心,整个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他想往起站,却身不由己,慢慢就一动不动了。他死了,身体僵硬,姿势狰狞,表情痛苦,令人不寒而栗。

我把尸体丢进了焚烧炉,开始意识到独身一人的各种好处。启动炉子开关的那一刻,我感觉好多了。随后,我给自己调了一杯十二年的威士忌,碰都没碰刚才倒给他六年的那杯。

我让他替我去参加老板的生日晚会。很幸运,他非常乐意,兴高采烈地答应了。他是我一模一样的复制品,也了解关于我的所有。出厂的时候他就像一个新生的婴儿,对我生活中的一切还充满着激情和好奇。而对我来说,这些繁文缛节已经令人精疲力尽了。他明白,现在开始自己就是真实存在的,不再是虚幻的“海市蜃楼”。他不会让我丢面子的。

“要当心老板那个可怕的老婆,”我提醒了他,“她特别迷恋小鲜肉,不管你多么注意,都可能被她盯上的。讲些合宜的笑话,吃饭喝酒的时候举止得体,喝醉之前离开,记得保持微笑,争取给所有人都留下好印象。”

他现在应该正在享受我的生活吧。

明天我会派他替自己去工作,下班以后再去超市采购。我就留在家里,看看书,做做梦,梦里是其他人的生活,我做着其他人的克隆。

奥斯维辛

老人不紧不慢地走下通向地铁站的楼梯。他不着急,因为没有任何人在等。随着几年前妻子的去世,他没留下一儿半女的婚姻彻底烟消云散了。这记忆已不再使老人悲伤,他现在已经无动于衷了。每个月一次,老人打起精神出门取退休金支票,他并不欢欣鼓舞,而更像是履行一种责任。支票至少让他没有太大的经济压力,足以继续自己平淡无奇的生活。也许,他是一个平淡而幸运的人。

已经是中午了,燥热的空气预示着夏天即将到来。不过,老人依然穿着厚厚的风衣,他这个年纪已经对气温变化没那么敏感了。

终于下完楼梯,他走向售票处,里面是一个板着面孔的金发中年女人。老人花了好一会儿才把买票用的硬币凑齐,售票员一直不耐烦地盯着他。最后终于交好钱,拿到了一张蓝色的票。慢慢走远,那女人冷漠的目光依然让他背脊发凉,却不敢回头看一眼。

登上站台之后,感觉有些累,走这一趟对他来说可不短呢。他在一张塑料椅子上坐下来,从那里能清楚地看到整个站台。面前是一帮叽叽喳喳的女孩,一直相互嬉笑打闹着。他旁边站着一个高个子男人,大腹便便,一瞥修得很整齐的八字胡,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子们看,不放过她们的一举一动,有时裙摆转开,能捕捉到一瞥白嫩的大腿,或者偶尔在大胆的低领口边,隐隐约约瞄得见饱满胸脯上肿胀的乳头。这个男人,他想,应该有四十多了吧。奇怪的是,对面的站台竟然一个人也没有。老人的观察被地板的振颤打断——不,不是地震,他已经习惯了,这是地铁快要来了,车进站前总是会有这种响动。一列列明亮的车厢一侧,车门依次打开,乘客们蜂拥而入,女孩子们和四十多的男人都在老人前面上了车。车厢之前几乎是空的,所以很容易找到座位。四十多的男人坐在了女孩子们对面,性冲动根本掩饰不住。一个拎着好多袋子的中年胖女人一边不停地抱怨炎热的天气和物价飞涨,一边大口咀嚼着巨大的巧克力。再往那边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对女孩子们抛过来的媚眼和浪笑,羞红了脸。四十多的男人坐立不安,对这毛头小子怀恨在心。

车站一个个闪过,令人眩晕。女孩中的一个借口要火柴,凑过去向少年搭讪。老人考虑要警告他们一下——车厢里严禁吸烟——但想想还是算了。少年拿出了火柴,两人点燃了香烟。中年妇女嘴里塞满了巧克力,也不知在嘟囔些什么。两个年轻人聊得火热,开始打情骂俏起来。其他的女孩子也蠢蠢欲动,都盯着四十多的男人,撩人心魄的游戏升级了。车厢尽头一对情侣横躺在座位上拥吻。中年妇女抛给老人一个鄙夷的目光,似乎在暗示什么。女孩们围绕着欣喜若狂的四十岁男人。老人看着不住挤眉弄眼的中年妇女,心中一阵恶心。年轻人们宽衣解带,老人瞬间觉得这一切是那么荒诞不经。广播中的声音宣布所有人必须离开车厢,列车停止了行驶,但车门仍然关着。外面是厚厚的浓雾,大家愣了几秒,都站起身来,除了老人以外。所有人都奔到紧闭的门前。

毒气开始从早已精心隐藏在车厢里的管道中冒出,所有人都开始声嘶力竭地尖叫,用力拍打车门上的玻璃,徒劳地抠着粘合用的橡胶。从车厢外能清楚地看到中年妇女一边尖声大叫砸玻璃,一边往外吐嘴里的巧克力。四十岁男人紧握的双拳伤痕累累,鲜血顺着玻璃直流下来。女孩子们和少年都在歇斯底里地嚎叫。只有老人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致命的毒气。

迭戈·穆尼奥斯·瓦伦苏埃拉 迭戈• 穆尼奥斯• 瓦伦苏埃拉(Diego Muñoz Valenzuela)1956 年生于智利康斯蒂图西翁市,智利著名作家,智利文学协会主席。1983 年创办《黑曜石》文学杂志,著有长篇小说《他眼中全部的爱》《送给电子人的花》《电子人的孩子们》《金属眼》等,短篇小说集《尚未收场》《秘密地点》《天使与刽子手》《随他吧》《野兽与美女》《新仙女》等,出版多部微型小说集,主编多部文选。获得圣地亚哥政府奖、智利国家文化艺术奖、“蜂鸟”微小说奖等奖项,2011 年被墨西哥瓜达拉哈拉书展组委会评为最具文学价值的25 位当代作家之一。其微型小说集《游荡的魔鬼》中文版将在2019年于漓江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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