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预料到了《刺杀小说家》的影评会很难写,但没想到这么难写。
我不是一个写影评很快的人。《八佰》和《金刚川》的影评写了半年。所以我很羡慕那些看完电影就能下笔千言的人。
《刺杀小说家》是这个春节档里,作者属性和商业属性结合最特殊的一部影片。其他的电影,不管故事讲的如何,主题表达的如何,大家一看基本就知道要讲什么。唯独《刺杀小说家》,一言难尽。
今年这个惨烈的春节档,让今后所有试图角逐这个档期的出品方上了一课。《唐探3》《李焕英》分走了大部分的蛋糕,让本来想跟着吃肉喝汤的几家出品方悔青了肠子。《刺杀小说家》看上去回本有些困难,不过似乎路阳还是打算将这个IP做下去。
从绣春刀说起
路阳的口碑和期待值当然是从《绣春刀》系列开始的。七年前的《绣春刀》过于惊艳,更重要的是暗合了当时从网络到社会大环境中重新燃起的对家国历史热情,于是对他的期待越来越高。
从这个角度来说,《绣春刀》系列可能是有点“过誉”了。当年也曾有评论说过,如果影片结束在沈炼痛哭两个兄弟的死那里结尾,就完美了。从后续我们知道,电影的最终结尾是审查时建议加上的。
从个人角度,我觉得这个结尾虽然稍有点“强行拔高”,但并不累赘,反而很重要。因为一部电影不能脱离了社会大环境去审视和评议。
然而,这也带来了其他的麻烦。从现在的结果看,路阳显然在不停地处理这个被“拔高”的主题和他的作者理念之间的关系,从《绣春刀2》看,他有些手忙脚乱,甚至造成了两部电影的前后不一致。
这种情况也部分带到了《刺杀小说家》里,那场被人诟病的空文从悬崖爬上来的戏,显然是路阳在拿《绣春刀2》中饱受诟病的吊桥戏开涮。
有了一个好的理念,有了好的创作团队,是否一定能创作出好作品来?从结果来说,不一定。
当然,我不是在说《刺杀小说家》不是一部好电影。但首先我们得搞清楚,埋藏在影片中的那个理念是什么?
孤独
有相当多的解读,已经将影片中的各个角色的隐喻分析了出来,比如赤发鬼=李沐=资本等。从影片内容来说,对于资本的批判态度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这个似乎不用多言。
然而这就是答案么?我们需要将视线拉长一点。从赤发鬼的自述中,我们知道他与空文的父亲早年是“创业伙伴”,因为理念不合分道扬镳,他还把空文的父亲杀死了。
而打动我的却是这么一句台词:赤发鬼站在菩提树(我也不知是什么树,就这么叫吧)下,说起和空文父亲的过往,叹息着说:“真想他啊!”
这句台词竟然是全片中最触动我的。根据幕后花絮,片中的赤发鬼是由杨轶动作捕捉扮演的,而杨轶也是片中人贩子的扮演者。不得不说,这两个角色演的都非常好。
赤发鬼的那句话,触动我的地方在于其中的孤独。
是的,孤独。虽然在预告片和很多解读中都说影片的主题是“相信”,但我认为“孤独”才是这部影片的主题。
这部片中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关宁六年一根筋的寻找女儿,几乎丢失了所有社会关系。路空文作为一个写着三流小说的小说家,只能靠啃老度日。屠灵作为大老板的打手和爪牙,只有手脚和嘴巴,没有自己的思想。
甚至片中的李沐,看似无所不能,但实际上也依然是孤家寡人,没有真正的亲信可以托付,手下只有些“异能人士”,只能靠利诱、欺骗和威胁来驱使别人。
一个馒头和十个馒头
李沐在片中扮演阿拉丁公司的CEO,“阿拉丁”这个名字本就透露着一种自信心爆棚的意味。影片中李沐的开场是一场新产品发布会,片中的场景想必我们观众看了都会会心一笑。
其中一句李沐的台词很有意思:“以前两个小时干一件事,现在两个小时能干十件事。”
显而易见的,阿拉丁产品能够提高人的效率。但是否效率越高就越好呢?举个例子,我过去一顿饭只能吃一个馒头,现在能吃两个,我的幸福感会翻倍。但是吃十个馒头呢?我的幸福感会翻十倍吗?
当然,你可以吃五个,把剩下的五个卖给别人,这就有投资的意思了。总之,效率的提高和人的幸福感并不一定呈正相关。但片中的李沐不会这样想,现实中的资本也不会。
资本永远要的是更多,更多。这也像片中的赤发鬼一样,在轰然倒地的时候还在念叨“我还有很多的事没做。”资本的自我增殖意志使得一切资本的载体都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永不停歇。在此基础上,什么亲情,友情都是羁绊,必须被革除。
因此,当赤发鬼站在树下说出“真想他啊”的时候,我相信他是真诚的,路空文的父亲与李沐也想必有过携手打拼,惺惺相惜的时光。
而二人价值观的不同最终导致了分道扬镳以及李沐的罪行。当李沐说出“我信因果”时,我有种难以言说的黑色幽默之感。资本如果真信因果,今天的世界也许不会是这样。
但很快我又否定了这个想法。资本的驱动几乎是无意识的,那些奉献和牺牲也许会被当做“必要的代价”。这里我又想到了《超时空同居》,两部影片在批判资本这一点上是相似的,碰巧又都有雷佳音和于和伟出演。
资本原罪
在《超时空同居》中,雷佳音饰演的两个陆鸣因为不同的人生选择,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我们在影视中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资本家”,却很少看到“资本”本身。资本是流动的,又是隐形的,无处不在的。
而本片中的“赤发鬼”,终于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人格化的“资本”形象。
这不由让人想起了陈可辛的《武侠》中,王羽饰演的那个封建主义“父亲”形象。这个父亲武艺高强,暴戾阴狠,刀枪不入,让人不寒而栗,简直是封建“权威”的化身。
赤发鬼也体格庞大,手眼通天,初看很吓人。但是在后面的镜头中,又有一种很萌的喜感。而雷佳音最后捧着加特林机枪出来,更是加深了这种喜感和中二感。
这也是让大高潮不那么爽的原因。你我都知道,一通机枪突突突不可能把资本打垮。而最终奏效的是赤发鬼额头上那把空文父亲留下的剑。
我们知道,资本主义的发家史是充满黑暗和血腥的,因此,资本从出生的那天起就带着“原罪”。在东方也是一样,我们在刚开始市场经济改革时,因为法制的不健全和社会环境的复杂,也带有一定性质的“原罪”。
对于这点,有些企业家曾呼吁应该“网开一面”,不要苛刻对待在草创时期的企业行为。
《刺杀小说家》的原作者双雪涛成长于东北,他的作品中不乏对沈阳铁西区等“老工业区”的描写。而本片也被认为有隐喻当初东北改革初期的国企变迁。(说起来,今年春节档的三甲的主创居然都有东北背景,不知是不是一个巧合。)
路阳的作者属性和商业属性交织的特点在此继续暴露无遗。在《绣春刀》中,路阳试图用小人物“一招不慎”的选择和不能把握自身命运的无力感来体现无常和宿命。但最后被“强加”的大决战,破坏了这种宿命感,反而与“家国情怀”扯上了关系。
这也许不是路阳想要的,却是《绣春刀》系列能够“破圈”的关键。所以很多时候事情并未与你预想的一样,但未必不是好事。
谁杀了小说家
路阳一贯秉持着“大时代,小视角”,《绣春刀》如此,《刺杀小说家》也是如此。无论是关宁,路空文,都是普遍意义上的“失败者”。
而小说家虽然看上去能够把握笔下的人物,但实际也身不由己。一是灵感时而枯竭,这与才气和生活阅历有关。另一方面,托尔斯泰说过,好的人物有自己的性格和行为逻辑,一旦写出来后作家自己也无法控制。
我想路阳和空文,以及双雪涛,一定是有种惺惺相惜之感的。他在访谈中说:
另一个是小说家,他在小说里面描述的那种人和创作的关系,即使不被认可,也相信自己做的事情,依然愿意坚持,将坚持看作一种信念和希望。我作为一个创作者,很多地方我完全明白雪涛在说什么,我们经历过同样的那种愤懑的时期,同样的那种不服气,都觉得自己有很多的东西想要去表达,然后去抒发。所以这部小说让我从从情感上、从精神上都是有这样的冲动的。
从本质上讲,文学是个人的艺术,它需要阅历,需要想象,需要共情。真正的创作者是孤独的。
解脱孤独的方式是将想象付诸于现实,过去我们受制于物质和技术条件,因此想象只能只能是想象。而电影产业的发展,给了造梦者以无穷的空间和机会。
《刺杀小说家》的预告片说“只要相信,就能实现”。这句话反过来也可以说:“只要实现,就能相信。”
因此,这也是一个“杀死想象”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杀死小说家的不是资本家,是电影,是直播,是一切只需感受无需想象的过程。
但对于创作者,这是解脱孤独惟一的手段。也正因为如此,他将走向更深的孤独。那是书写者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