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努尔哈赤往往都会绕不开另一个名字，李成梁。

有说是养寇自重的，甚至还有说是养父子的。总之很多人都会把努尔哈赤的崛起归咎于李成梁个人，更甚者还觉得他是大明王朝亡国的元凶。

那李成梁和努尔哈赤到底有啥特殊关系？

努尔哈赤的崛起真的是因为李成梁的纵容吗？

大明王朝最终亡国的命运，责任又该他李成梁来背负吗？

今天的清史，咱们就来聊聊，努尔哈赤与李成梁。本期引用史料超多，大家要留心画面。

李成梁之所以有这么大的争议，很大的一个原因是他有一个“原罪”，他可能不是汉人。

根据《明史》以及李成梁的家谱（《李氏谱系》）记载，明朝初年，有一个来自朝鲜的李氏家族举家度过鸭绿江归附大明。这个家族中一个叫李英的人后又定居在了铁岭，被封了个铁岭卫的世袭指挥佥事，这就是李成梁的直系祖先。如果按照这个说法，那么李成梁大概率是个朝鲜人。

（“李成梁，字汝契。高祖英自朝鲜内附，授世铁岭卫指挥佥事，遂家焉。”——《明史》·张廷玉（清）

“李氏原籍朝鲜人也。明初渡江内附，游至铁岭，因慕风土淳厚遂家焉。”——《李氏谱系》·李树德（清康熙年间山东巡抚）-引自《论明末辽东总兵李成梁》·孙文良）

这还没完，还有人根据《李氏谱系》中记载的李成梁祖先的名字（李哲根穗、李哈山、李厦霸努、李把图理、李膺尼）以及其祖先在朝鲜的祖居地推测，李成梁甚至有可能女真人。

（《李成梁及其家族》·园田一龟（日）-引自《论明末辽东总兵李成梁》·孙文良）

所以，可疑的民族成分，成了后人对李成梁行为分析的一个判断标尺。也就是说，有些事别人做了也许不会让人想太多，但李成梁做了那就能得出一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判语。

但李成梁掌权时离他家族举家归附大明已经过了近两百年了，不是汉人也成汉人了。看两百年前的民族成分去评价一个人的行为动机显然有失偏颇。

所以，想要想评价其人，咱还得就事论事的分析。

李成梁他家一直都是东北地区的世袭武将，太往前的都没什么具体记载，直到他爷爷李春美袭职后他们家开始发迹。李春美曾在正德年间（1512）参与过镇压刘六刘七的起义，颇有战功。曾官至正三品的都指挥佥事。

但好景不长，他爹李泾袭职后，因为参与的一场战役有主帅战死，自己也受牵连获了罪，李家开始衰落。以至于李成梁想要承袭他们家那个世袭武官职务的时候都拿不出钱，一直混到了四十岁也没个正经事儿干。如果是他是个小说人物，那必须得是个天天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中年穷”挂在嘴边的人。

李成梁四十岁这年遇到了个贵人，当时有一个叫李辅的巡按御史十分看中李成梁，认为他有大将之材，所以掏钱资助他去跑官。之所以李辅会相中李成梁，因为李辅本人十分关注东北局势，他曾经写过一本书叫《全辽志》，是现存最早的研究东北地区的专著之一。而李成梁他们家自明初起就在东北扎根，一直都是东北地区的世袭武将。而且不管李成梁到底啥民族的，起码从他爷爷那辈开始就已经是正儿八经的大明武将了，和努尔哈赤祖宗那种挂着世袭卫所武职的人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李成梁也不负所望，拿到他家世袭的那个指挥佥事后就开始上战场去建功。

隆庆四年（1570年），恰逢时任辽东总兵的王治道战死，累有战功的李成梁受封正二品都督佥事，代理了辽东总兵之职。这时，离他从一个一事无成受人接济才能承袭祖辈官职的落魄中年，到如今镇守一方的军事长官，仅用了四年。

上任后的李成梁几乎年年有仗打，军功也是年年往上报。

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察哈尔蒙古、喀尔喀蒙古…谁来打谁。

万历二年（1574年），李成梁击败努尔哈赤的外曾祖父建州右卫的王杲gǎo，以及察哈尔和兀良哈蒙古的联军。王杲本人被擒，被送往京城后分尸（或凌迟）而死。李成梁因功受封正一品左都督，正式接任了辽东总兵。

万历三年（1575年），击败内喀尔喀蒙古，加太子太保。

万历七年（1579年），再次击败内喀尔喀联军，受封宁远伯。

万历十一年（1583年），王杲之子阿台来犯，李成梁追至其老巢，斩首两千三百级，这其中还包括努尔哈赤的亲爹塔克世和他爷爷觉昌安。同年又接连击败了内喀尔喀蒙古的巴林部以及海西女真的叶赫部，还将叶赫部的首领清佳砮、杨吉砮擒杀。

以上还都只是较为有名的几场仗，可以说李成梁首次出任辽东总兵的这二十二年间，简直就是女真人和蒙古人的噩梦。

尤其是隆庆朝至万历朝的前十年，基本上年年有军功，年年受封赏。

《明史》给出的评价是：“师出必捷，威振绝域。”以及“边帅武功之盛，二百年来未有也。”

要说这一时期的李成梁和女真人有啥关系，那只能是不死不休。

不管是建州女真还是海西女真，每战都是几千几百的杀，各部的首领都不知道干死了多少。

那这样一个人，后来又怎么传出来他纵容努尔哈赤，以及养寇自重的说法呢？

万历十年（1582年），李成梁迎来了他人生的另一个重要转折点，这年张居正死了。

张居正上台后推出了针对官员考核的考成法，在加上他本人又十分熟悉边事，所以李成梁在张居正内阁，包括隆庆朝的高拱内阁时期都很受重用，这既因他们都熟悉边事，也因其能做到赏罚分明。不单是有功奖，还能做到不乱奖，武将们建功立业的积极性能不高吗。

但张居正死了，之后以申时行等人为首的新内阁就推翻了张居正的所有政略，奖惩不再分明。再加上新内阁以及刚刚掌权的万历皇帝的有意笼络和纵容，大明的军功体系开始崩坏。

这使得李成梁不再那么积极任事，而他的亲族子弟们也不再需要像他当年那样去拼命挣军功，凭借他的裙带关系一样可以一路高升。

李成梁的五个儿子都先后做到了总兵，他的弟弟和侄子们都能官至参将，远亲、仆从也都跟着鸡犬升天，各个身居高位，甚至连已经死了的那些祖宗们也都追封的追封，嘉奖的嘉奖。

巅峰时期他老家铁岭，“铁岭一卫世职至数百人，城中皆官弁biàn第宅，无复兵民居地。”（《辽左见闻录》·王一元（清））

简单来说，就是恨不得家里的土狗都变成军犬去领俸禄。

《明史》中的对他的评价也变成了：“贵极而骄，奢侈无度。”那这也仅仅能说明自张居正死后李成梁飘了，再飘也就是个渎职和贪腐，他和努尔哈赤那些传言又是怎么来的呢？仅仅是因为他消极怠工吗？

当然不是，李成梁和努尔哈赤还真有点私交。

首先，很多学者认为（孟森、滕绍箴、阎崇年、金启孮等，引自《李成梁收养努尔哈赤说的起源与演变》·钟焓），早在万历年初，努尔哈赤就已经跟在李成梁身边了。有可能单纯的当个下属，也有可能有点人质的性质。

以至于万历十一年明军误杀了努尔哈赤他爷爷和他爹后，作为这次作战行动的总负责人，内心多少有点愧疚，所以对待年纪尚轻的努尔哈赤多少有些怜惜，还为他请封。

（“然彼时奴酋祖、父为我兵掩杀，尚子然一孤雏也。”——《东夷奴儿哈赤考》·程开诂（明）

“初奴儿哈赤祖叫场、父塔失，并从征阿台，为向导，死兵火。奴儿哈赤方幼，李成梁直雏视之。”——《东夷考略》·茅瑞征（明）

“教场有子曰奴儿哈赤，岁十六，请死。成梁顾哀之，且虑诸部救书无所寄，遂悉以授之，请封为龙虎将军。”——《武备志》·茅元仪（明））

记载类似事件的相关文献都是万历朝末期所著，到此时为止，李成梁和努尔哈赤的关系大概为，曾经跟过自己的小弟，因为误杀了他家人，所以内心多了点愧疚，之后多了点照顾。

但到了天启、崇祯朝时，这一时期的文献则更倾向于证明努尔哈赤就是李成梁的养子，关于努尔哈赤读《三国演义》学习谋略的说法也是这时候出现的。

（“时奴儿哈赤年十五六，抱成梁马足清死，成梁怜之，不杀留帐下，卵翼如养子出入京师，每挟奴儿哈赤与俱。”——《明经世文编》·陈子龙（明）引《建夷授官始末》·姚希孟

“初，哈祖、父叫场、塔失并从征阿台，战死。李成梁雏畜哈赤”——《全边略记》·方孔炤

“时奴儿哈赤甫四岁，宁远不能掩其（努尔哈赤父塔克世）功，哭之尽哀，抚奴儿哈赤与其弟速儿哈赤如子。奴酋稍长，读书识字，好看《三国》、《水浒》二传，自谓有谋略，十六岁始出自建地。”——《博物典汇》·黄道周（明））

努尔哈赤是李成梁养子的说法集中出现在天启、崇祯朝前后，是不是这一时期大明文人搞得精神胜利法呢？

还真不一定，因为锤死这个事儿的，是清朝。

是不是很意外？！

（“成梁雏畜哈赤，哈赤事成梁甚恭。”——《建州私志》·佚名（清）

“塔失有二子，长即太祖，次速儿哈赤，俱幼。李成梁抚之，太祖即长，身长八尺，智力过人，隶成梁标下每战必先登，屡立功，成梁厚待之，太祖亦尽死力。”——《山中闻见录》·彭孙贻（清））

这些成书于清朝初年的文献把两人的关系说的比明末那些更暧昧，不但说李成梁对努尔哈赤爱护有加，还说努尔哈赤对李成梁恭敬有礼。

这还没完，康乾时期更是直接把李成梁对努尔哈赤的放纵拜倒明面上说了。

比如乾隆朝时由阿桂﹑梁国治﹑和珅等人主编的官修史书《皇清开国方略》，就直接引用了明代黄道周的记载，包括李成梁抚养努尔哈赤和其胞弟舒尔哈齐，以及努尔哈赤爱读《三国》，算是官方认证了。

清朝人对李成梁的态度也是十分恭敬的，比如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朝鲜使臣来觐见乾隆，就曾和清朝大臣八卦起了努尔哈赤被李成梁收养的话题，清朝这边的接待大臣没直接回答，只说：“石牌坊至今不毁，本朝人称李总爷。”（《入沈记》·李田秀（朝））

我们最后做个总结。

李成梁和努尔哈赤确实有私交，努尔哈赤曾在李成梁仗下听用，身份大概相当于个家丁。

但因为李成梁在万历十一年的那场战役中间接弄死了努尔哈赤的父、祖，所以多少有点心怀愧疚。也因为这个心态，李成梁对努尔哈赤多有照顾，视为子侄。这个说法连清朝人都认可。

但要说李成梁，或者其子有通敌行为，这就是无稽之谈了。不但明清两朝文献均没有过相关记载，清朝官员在跟朝鲜使臣的交谈中也公开否认过。而且咱们前面也说了，李成梁早期杀起女真人可毫不手软。甚至可以说，李成梁后来的地位就是靠杀女真人换来的。

至于李成梁对女真的崛起有没有责任？

有，但不多。

李成梁第一次出任辽东总兵的后十年，以及第二次出任辽东总兵的时候，大肆贪腐、穷奢极欲、任人唯亲，虚报战功、杀良冒功，坏事一样不落。而且他也早没了锐意进取的心思，躺平就能升官发财谁还冒险出关战斗呢。

更不要说他的确跟努尔哈赤有特殊关系，权利范围内的纵容肯定是有的。

但大明朝廷即使面对这样的李成梁仍然会肯定其功绩，给他的评价是“虏人畏服”。反而他卸任辽东总兵的十年间，“（成梁离镇十年）八易大将，戎务尽弛，战守无资，辽事大坏。”

（《明神宗实录》）

所以如果把女真的崛起归结于李成梁个人，那显然是有些一叶障目。

像咱们前面说的，大明的根本问题是制度的崩坏。

李成梁后期的骄横是因为缺少制度的制约，李成梁卸任后没人能顶上也是因为那时的体系下已经培养不出来太多如早期李成梁那样的实干将领了。

李成梁自己不也从屠龙者变成恶龙了吗。

不实现工业化，土地兼并导致的一系列问题就会一直存在，封建王朝的灭亡是必然的。

但如果张居正能够多活些年，或者万历能像秦惠文王那样做到去其人而留其法，那大明未必会亡的那么快，那么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