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光旦:社会学者的点、线、面、体

考古研史赏人物 2024-09-05 18:32:49
近年来许多学问,以至于许多人事,包括战争在内,都喜欢用点、线、面、体的字样,大概为的是使人容易了解,容易捉摸,倒不一定是要给人一个印象,表示这门学问是如何如何的科学的。我用到这三四个字,是完全属于随便谈谈的性质的,连使人容易捉摸的用意都没有,下文要说的话,无论用哪一种说法,总是闲话,总是常谈。 点指的是每一个人。社会生活从每一个人出发,也以每一个人作归宿。无论唯社会论一派,或唯文化论一派,把社会与文化的涵煦浸润的力量说得如何天花乱坠,无孔不入,我们不能想象一个没有人的社会与文化,也不能理解,我们把每一个人搁过一边之后,社会与文化还有什么意义,什么存在的理由。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我若不思,我即不在;若我不在,则我一切身外之物,包括社会与文化在内,对我亦即不在;如果每一个我不思在,则社会与文化等于全部不在。点之重要在此。 社会学者喜欢讲关系,就是点与点之间的刺激与反应。这就是线。一部分社会学者,例如形式社会学派,或我所称的道地社会学派,是专在线上用功夫的。他们这番功夫真是专极了。他们不但不问所以构成社会生活的其他种种事物,有如地理环境、经济条件、文化活动之类,似乎连所以产生线条的点都不大理会;他们至少假定,点,而且是大致相同的点,是必然的存在的,是早就现成的安放在那里的。好比纺纱线的人只管纺线,至于线头所附着的机括,他们至少在纺的动作顺利进行的时候,是决不存问的。不过他们和纺线的人有一层不同,就是他们的纺的动作似乎始终顺利,唯其始终顺利,所以始终没有存问附丽点的必要,因此,我们不妨说,他们更像蜘蛛,只管抽它的丝,织它的网。其他不必属于这一派的社会学者也有同样的情形,不过程度上较好罢了。 中国人以前讲伦常,也是所重在线,所重在人与人的关系。把道德标准的一层看法撇开以后,旧日的伦理关系,事实上等于今日社会学者所了解的社会关系。他们用到纲、纪、经、纶一类的字样,更明白的用线条来象征此种关系,也是很有趣的一点。不过有一层他们又和今日的社会学者不同,他们虽也未必了解所由构成线的点是什么,他们却并没有忘记它们,他们甚至于十分看重它们,所以有明德之论,有诚身之论,有修己之论,更有反躬之论。“礼人不答反其敬”一类的话,意思就等于说,如果你的线头,放出以后,却搭不上去,你得撤回来,弄清楚所以搭不上去的原因以后,设法再放出去,再搭,而这原因势须在你自己的点上找,因为比较近便。这种今昔的不同可能代表着今日的光景是一个退步。今日的社会学者,多少以第三点的资格,替任何第一第二两点之间牵上许多线条,做来可能是头头是道,也就是上文所说的纺的动作始终顺利,但我们读来总不能没有纸上谈兵,一厢情愿之感。 线条的总和是面。好比非职业的饲蚕的人,不让蚕结茧,而让它们把所有的丝吐在一个平面的衬托之上,方的,圆的,成为一种玩意儿,一种点缀品。在一部分社会学者,特别又是那道地的一派,认为只是这种线条自身,便已足够构成一个平面,更无须乎任何衬托的事物。别的社会学者则不同,他们认为衬托是需要的,而且自然存在,不要也不可能。并且衬托可能还不止一两层。至于究有多少层,或哪一层最较重要,甚至于重要到某一个程度,使承认之者认为即此一层便已济事,其他都不关宏旨,可有可无,那就得看一个人在社会学之外,又有些什么学识上的准备了。准备得广博些的承认的层次多些,狭窄些的少些,甚至把不大成为层次的东西也牛牵马绷似的硬扯成很稀薄的一层,稀薄得载不起所有的社会关系的线条的分量来。不用说我们的常谈到此,便进入了社会解释与社会思想的领域。 面的累积是体。讲到体,我们就得引进时间的概念。撇开了时间,不理会古往,不展望来今,一个社会的立体是很难想象的。这我们就进入了历史哲学和种种社会改造论的范围。大凡从事解释社会平面的人,迟早必进而作解释历史的尝试,即社会思想的各学派大都有他们对于整个历史的看法,即历史哲学或史观。一有史观,又往往更进一步的想根据历史之所诏示,形成一套未来社会的改造论或革新论。也有倒过来的,即先有一番改造的原则与理论之后,再从而就历史搜寻可能的衬托,追溯可能的源流,然后终于建立一个史观来;但这种倒转来的例子似乎总居少数。大抵这一类的例子中人,改造社会的热诚必较了解社会的兴趣为浓厚,甚或对于社会现象的解释,根本不感兴趣,其改造论的提出,原先就没有经过理智与事实的充分的盘诘;但一旦提出以后,要取信于大家,促使大家接受,就不能不转而向历史寻觅一些可能的烘托与支持了。 立体是一种结构。各家所凭借的器材资料亦自大有不同。像平面的构成一样,有但凭各种人与人的关系所形成的线条的。也有援用人以外的事物的。也有专致力于事物机架,而把机架上所张挂与缀连的人事关系看作理所当然,毋庸深究的。结构究属完整到如何程度,或我们所了解的结构究属完整到如何程度,和对于面的看法一样,当然也要看一个人,或一个学派,在一般学识上的准备如何了。我们对于一种史观,应作如是看法;一种改造论通达到何种程度,可行而行之无弊到何种程度,我们的看法亦自相同。史观是多少已有实际根据的结构论,改造论是想望中的可能的结构论。 在不注重点的今日,我总觉得所有的结构论都失诸空疏,甚至于竖立不稳。一个没有支点、重点、立点的社会结构总像是一个奇迹。许多专拿人以外的事物作为资料的结构论,给我们的是一个凤去台空或人去楼空的感觉。其他专就关系与关系的格局说话的议论,如其所论为平面的一幅图案,则仿佛是死蜘蛛所遗留的网;如其所论为立体的结构,则相当于太古某一类原生动物所留存下来的各式矽质的遗蜕,完整,对称,玲珑,透剔,尽管有余,生命是早就没有了。这比凤去楼空的局面略胜一筹,因为那结网的丝,构成遗蜕的矽质,总还是蜘蛛和原生动物自己吐出来的。我眼前有一座珊瑚的根,高宽各有一尺,也是凿空曲折得有趣,足供案头清玩,但代表生命与活力的珊瑚虫,在千百万年前,便已不存在了。 总之,在每一个人的所以为点没有充分弄清楚以前,我们谈社会的线、面、体,总若有好几分不着边际,不得要领。换言之,社会学者不得不注意到人性的问题,一般的人性,与个别的人性。我们希望从事社会学的人要多有一些生物,遗传,生理,心理,以至于病理诸种学科的准备,原因就在此。我们也希望大家多涉猎到人文学科,哲学,历史,文学,以至于宗教、艺术,原因也不外此,因为,关于人性的了解,目前科学所还不能给我们的,以往人类所累积的经验或许能。 (选自1948年6月30日《益世报·社会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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