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
“战神”白起挥剑准备自刎谢罪,不禁仰天长叹,“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得罪了上天?”
考虑良久,若有所悟,“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近阬之,是足以死。”
但凡大人物面对死神总会向天发问,项羽如此,白起亦如此。
“武安君之死也,以秦昭王五十年十一月。”关于“战神”白起之死,司马迁将时间锁定在秦昭王五十年(即公元前257年)。
白起之死虽与长平之战有关,但坑杀赵国降卒却并非主要原因。根据司马迁记录,长平之战“前后斩首虏四十五万人”,即杀掉和俘虏的共计四十五万人,所以赵国青壮男丁基本上所剩无几。
长平战后,大约四十余万赵兵投降,白起考虑到“赵卒反覆,非尽杀之,恐为乱”——赵国人反复无常,如果不全部杀掉,恐怕会叛乱,于是“挟诈而尽阬之”。“遗其小者二百四十人归赵”——仅留下二百四十人的童子军返回了赵国。
白起被历史公认的战神,一生大小七十余战未有败绩。但是,白起杀戮太多,在司马迁的记录中将近百万之众。
白起在战场上未逢敌手,在朝堂上却败给了一个小人——范睢。而鼓动范睢对白起痛下杀手的便是苏代——伶牙俐齿、舌灿如花的纵横之士。

关于苏代介入,还得从长平之战获胜后说起。秦昭王四十七年(即公元前260年),长平惨遭战败,“赵人大恐”。毕竟,赵国男丁丧失殆尽,人心惶惶,毫无斗志。“(秦昭王)四十八年(即公元前259年),秦复定上党郡”——秦军接着又平定了上党郡。
上党原属于韩国。秦昭王四十五年,白起攻占了韩国野王,由此封闭了上党回韩国的道路。上党郡守冯亭率领百姓投降了赵国,从而引发了长平之战。
平定了上党郡,“秦分军为二,王龁攻皮牢,拔之;司马梗定太原”。秦军势如破竹,灭赵破韩尽在朝夕之间,苏代出场了。
“韩、赵恐,使苏代厚币说秦相应侯”——赵国、韩国惊恐万分,他们都想到了苏代。此时,纵横之士苏秦、张仪均已作古。于是,苏代带着大量钱财以及赵韩两国的使命到秦国劝说时任丞相应侯。
在此,需要明确苏代入秦时间为长平之战后!
应侯即秦国丞相范睢,跟苏代可以说是同行,都是靠耍嘴皮子混饭吃的。大家都是靠嘴皮子混饭吃,可以想象忽悠范睢难度极高,然而苏代从看似漫不经心的切入话题。
“武安君擒马服子乎?”
“武安君”是白起的封号,“马服君”是赵奢的封号,“马服子”则是赵奢之子赵括。
这句话换个说法为“白起擒获赵括了吗?”这难道还需要问吗?长平之战已经结束,且人尽皆知赵括已兵败被杀。
所以,范睢轻描淡写地回答——“曰:‘然。’”
毕竟,秦国长平大捷的消息天下传扬。而范睢对长平之战获胜同样功不可没。
“秦相应侯又使人行千金于赵为反间。”正面战场是“战神”白起拼杀,战场之外却是范睢行施反间计,这是秦国获胜的关键因素。
“秦之所恶,独畏马服子赵括将耳,廉颇易与,且降矣。”——《史记·白起王翦列传》
长平之战初期,廉颇“坚壁以待秦”,赵国采取防守战术以消耗秦军,所以秦兵攻打了三个月没有丝毫进展。于是,范睢派人重金在赵国散布谣言:“秦国所担心的,唯独害怕马服君之子赵括任将;廉颇容易对付,很快就要投降了。”
“赵王既怒廉颇军多失亡,军数败,又反坚壁不敢战,而又闻秦反间之言”——赵王对廉颇坚守壁垒不战深感不满,况且廉颇又多次败阵丢兵,听信了谣言,“因使赵括代廉颇为将以击秦”。
赵王并不知这是反间计,所以轻易临阵换帅,赵括取代廉颇为秦军胜利奠定了基础。如果赵国坚持任用廉颇,长平之战胜负未定。
“又曰:‘即(将要)围邯郸乎?’”——苏代又说道,下一步就是围攻邯郸(赵国国都)了吧?这是赵国所坚守的最后堡垒。
范睢仍轻描淡写地回答——“曰:‘然。’”
两大“辩士”的智慧交锋,言语如此简洁。双方各自表情、心理为何,可以充分想象。

苏代话锋突然斗转,让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范睢如坠冰窟。
“赵亡则秦王王矣,武安君为三公。武安君所为秦战胜攻取者七十余城,南定鄢、郢、汉中,北擒赵括之军,虽周、召、姜望之功不益于此矣。”——《史记·白起王翦列传》
赵国灭亡之后,那么秦昭王就可以统一天下了,届时白起必定位列三公。白起战功赫赫,为秦攻占了七十多座城池,向南平定鄢、郢、汉中等地,向北摧败赵国,即使周公、召公、姜望在世功劳也不过如此。
苏代如此分析,无疑将白起捧到一个很高的历史地位。但是,作为白起坚定的支持者,应侯范睢甘愿默默无闻吗?
“今赵亡,秦王王,则武安君必为三公,君能为之下乎?虽无欲为之下,固不得已矣。”——《史记·白起王翦列传》
苏代不给范睢过多思考,继续分析道:长平之战,白起擒获了赵括,已立下了不世之功。如果白起继续攻打邯郸,那么赵国必然会灭亡,秦昭王一统天下,白起必定位居三公,先生甘心屈居于白起之下?即使不想屈居人下,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了。
苏代言外之意,白起战功卓著远超过范睢,势必对范睢的政治地位构成威胁。
“秦尝攻韩,围邢丘,困上党,上党之民皆反为赵,天下不乐为秦民之日久矣。今亡赵,北地入燕,东地入齐,南地入韩魏,则君之所得民亡几何人。故不如因而割之,无以为武安君功也。”——《史记·白起王翦列传》
苏代同时分析:如果继续攻打赵国,对于秦国未必会有好处。以秦国攻打韩国为例,秦国包围邢丘,封锁上党,上党百姓却投奔了赵国。可见天下人不愿意成为秦国子民。
如果灭亡了赵国,赵国可能四分五裂,北边投靠燕国,东边并入齐国,南边都是韩魏的土地了,那么秦国必定得不到几个人。所以不如割地和谈,避免白起再立军功。
“于是应侯言于秦王”,司马迁没有描述范睢听后反应以及神态变化,而是直接写到范睢进宫劝谏秦昭王。“功高”不仅可以“震主”,当然也可以超越丞相之位。范睢自然不愿意看到白起将军超越自己。
“秦兵劳,请许韩赵之割地以和,且休士卒”——秦军长时间征战已经疲惫不堪,不如迫使韩、赵两国割地求和,咱们趁机撤军休息一下。
司马迁没有让范睢复述苏代的分析,而向秦昭王建议暂且休兵。“王听之”——秦昭王听从了范睢,“正月,皆罢兵”——于是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秦国罢兵撤退。
“武安君闻之,由是与应侯有隙”——当白起听说撤兵是范睢在背后搞鬼,由此对范睢心生怨恨。这为白起之死埋下了祸端。
“隙”原义为墙壁交界处的裂缝,后引申为嫌隙、感情上的裂痕。这意味着先前范睢与白起虽不至于友情深厚,至少配合协作方面还算和谐。

“其九月,秦复发兵,使五大夫王陵攻赵邯郸”——秦昭王四十八年九月,也就是撤军仅八个月之后,秦国再次出兵攻打邯郸。秦国领兵作战之将并非武安君白起,而是五大夫王陵。
“是时武安君病,不任行。”
司马迁解释说当时武安君白起生病,不能成行。其中“任”字按照《史记正义》解释为“堪”,意思是胜任。武安君究竟是身体生病,还是心理生病呢?
“四十九年正月,陵攻邯郸,少利,秦益发兵佐陵”——秦昭王四十九年(公元前258年)正月,王陵攻打邯郸,占据了微弱优势,秦国又增兵助王陵。从四十八年九月到四十九年正月,五个月没有太大进展。
“陵兵亡五校”——王陵却吃了败仗,损失了五校士兵。“校”为军队编制单位。这让秦昭王颇感失望。“武安君病愈,秦王欲使武安君代陵将”——秦昭王此时想让病愈的白起替代王陵攻打邯郸。
武安君言:“邯郸实未易攻也。且诸侯救日至,彼诸侯怨秦之日久矣。今秦虽破长平军,而秦卒死者过半,国内空。远绝河山而争人国都,赵应其内,诸侯攻其外,破秦军必矣。不可。”——《史记·白起王翦列传》
白起分析道:现在形势已不同于正月,邯郸很难攻打,且诸侯救援不日将抵达,秦国招致诸侯怨恨太久了。虽然长平之战打败了赵国,但是秦国士兵也伤亡过半,致使国内兵力空虚。长途奔袭,翻山越岭去争夺别人的国都,赵国在里面接应,诸侯从外面进攻,必然可以打败秦军。所以不可以这样做。
白起分析客观冷静,长平之战攻打邯郸,秦军一鼓作气,而赵军恐惧,诸侯无力救援,所以攻占邯郸大有可能,如今则不然。
“秦王自命,不行”——秦昭王对白起的分析置若罔闻,亲自下达命令让白起出征。岂料,白起再次拒绝受命。
如果说此前“不任行”是不能胜任,那么此时“不行”则是白起抗命。
“乃使应侯请之,武安君终辞不肯行,遂称病”——于是秦昭王派范睢去请白起,白起始终推辞不肯出发,最后借口生病了。
“秦王使王龁代陵将,八九月围邯郸,不能拔”——秦昭王无奈派王龁替换王陵,仍未能攻下被围困八九个月的邯郸。后来,楚国春申君以及魏国信陵君驰援邯郸,秦军损失惨重。
“秦不听臣计,今如何矣!”
白起说秦王不听自己的建议,导致了兵败。这话语颇具嘲讽意味,莫非白起真有此意?
“秦王闻之,怒,强起武安君”——秦昭王得知后大动肝火,于是强行命令白起将兵出战。不论是对白起所说,还是秦国兵败,“怒”、“强”足以表达秦昭王的雷霆之怒。
然而,“武安君遂称病笃”——白起称病情严重拒绝领命。
“应侯请之,不起”——范睢又亲自登门邀请出任,白起再次拒绝了。
“于是免武安君为士伍,迁之阴密(甘肃灵台)”——秦昭王一怒之下,将白起贬为普通士兵,并流放到阴密。

“武安君病,未能行”——白起因病未能流放成行。如果说这次白起真病了,那么此前生病就是假的,或者说心理上的病。
“居三月,诸侯攻秦军急,秦军数却,使者日至”——又过了三个月,诸侯联军攻打秦国,形势十分危急,秦军连续败退,前方军情天天快报。
前方紧急军情来报,秦昭王心情焦虑,又无法应对,所以将怒火发泄到白起身上。“秦王乃使人遣白起,不得留咸阳中”——秦昭王是派人驱逐白起,不得留在咸阳城中。
“武安君既行,出咸阳西门十里,至杜邮”——武安军托着病体从咸阳西门出城,走到距离咸阳城十里的杜邮。杜邮,这是一代战神的终点。
“秦昭王与应侯群臣议曰:‘白起之迁,其意尚怏怏不服,有余言’”——秦昭王与范睢商量,白起对流放心中不满而郁郁不乐,好像还有怨言。
流放,谁会高高兴兴地接受呢?所以,秦昭王觉得流放不足以惩罚,更何况还有怨言,于是就快递给白起一把剑。
“赐之剑,自裁。”
白起拿起“御赐”宝剑质问苍天,然后自刎谢世。
司马迁明确白起“死而非其罪”——也就是并非死于获罪,不过是政治斗争牺牲品。当然,政治斗争导火索却是苏代引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