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傅言成婚的第三年,他在外面豢养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外室。
外室名唤曼娘,温柔小意,是本地商贾家不受宠的庶女。
傅言以为他藏得极好,殊不知我早就看出端倪,只为了皇家颜面,才选择闭口不谈。
傅言婚后留恋烟花柳巷,外界相传长公主卑微至极,侍婢小荷劝我,要么休了傅言,要么杀了外室。
我笑着摇头,没关系,因为这段孽缘,马上就能结束了。
1
第一次见曼娘,是在府中花园中与傅言赏花。
我最爱赏花,皇兄便为我造了京中最大的花园,一年四季,花香四溢。
曼娘家中为本地花商,她称自己为父送货,无意误入花园。
曼娘假装恭顺地跪着,明亮的眸子里却无丝毫惧意,直勾勾地看看我身侧的人。
傅言假装呵斥了两声,但我太了解他了,三言两语便能听出他的心虚。
他流连红梅馆从不避讳,恨不得让全京都知道来扫了我的面子,可对曼娘,他却是小心翼翼的。
两人在我眼皮底下眉来眼去,我柔声示意小荷将她扶起,让她为公主府长期供货。
听到能常来府里,曼娘猛地抬起头,眼里的光彩恍若初情窦初开的少女。
我看着曼娘和我有几分相似的脸蛋,曾几何时,我也是这样天真烂漫。
只是回不去了。
小荷告诉我,曼娘没拿我的赏银,离开后站在远处偷看了好久。
当晚,傅言夜不归府。
小荷激愤地要带人搜查红梅馆,我拦住她,这三年丢的脸面已经够了。
前年傅言在红梅馆下榻数日,消息闹得满城风雨,父皇龙颜大怒,连夜出兵搜查。
红梅馆被看笑话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一身酒气的傅言被五花大绑,扔到街边,衣衫不整。
我在殿外跪求父皇三天,傅言终于被放出地牢。
世人皆道公主愚昧痴情,傅言是个无可救药的浪荡子。
可我记忆中的傅言年少将军,十八岁便带兵御敌,平定塞北,玉面银枪,是京城闺阁女子的梦中情郎。
驸马荣贵,哪知做了驸马,一生便与仕途无缘。
可能,是我先负了他。
2
许是受了寒凉,那日之后,我便病倒了。
我住的暖阁是皇兄动用京城手艺最好的十九位匠人,历时两年打造的,他知我畏寒又贪玩,特意送我的及笄礼。
在暖阁中住了几日,我依旧高烧不断,宫中的御医来了一趟又一趟。
傅言更是肆无忌惮,包下红梅馆,夜夜笙歌。
这样的报复行为三年来发生了无数次,可这次我却生了想去看看的心思。
放你走之前,总要去见一次吧。
大堂灯火通明,傅言一手揽着花魁的软腰,暴露的舞女趴在他耳边,甜腻腻地说着女儿情话。
脚下是未干的酒渍,和碰倒的酒樽,空气中弥漫着糜烂的臭味。
我拿手帕捂住口鼻:“你若喜欢妹妹,请回家便是,何必在这里损了皇家体面。”
傅言眯着眼,看到我,将怀里的美人搂得更紧。
我以为我不会再有情绪,可此刻,无名的怒意席卷我的大脑。
我走近:“你不顾及皇家颜面,难道连曼娘的心意也不顾及了吗?”
我笑了,傅言脸上的笑意就消失了。
“时安,你贱不贱?”
他推开花魁,眸色越来越冷。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只称我公主,我的名字,已经好久没从他的口中听见。
果然,他对曼娘,与其他女子不同。
他在红梅馆中情人无数,多只求一时欢愉。只曼娘不同,良家女子,被他豢养在城东的别院。
他发了好大一通火,桌上的酒器被全部拂下,发出可怖的破裂声,舞女尖叫着四下跑散。
屋里只剩下我们,我看着面前发疯的醉鬼,怎么也不能和我的少年将军联系起来。
“我们回府吧。”我平静道。
“时安,你怎么敢?”
“你把我当什么,你的狗吗?”
“时安,明明是你毁了我。”
傅言眼睛猩红,紧攥着我的手腕,身上的酒气扑面压上来。
他靠得很近很近,近得我看得清他的睫毛和脸上的吻痕。
我攥紧拳头,稳住摇摇晃晃的身体。
“你是我的驸马,我敢不敢,你可以试试。”
三年来我甚少招惹他,可此时我又开始贪恋他的温存,哪怕他恨我入骨。
能这样针锋相对的日子,也不多了。
恨我吧,别忘了我。
我转身要离开,却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直直倒在地上。
3
朦胧间我梦到自己被困在三年前的雪夜,那年的雪好大啊,边塞小道,我怎么也走不出去。
北方蛮夷求娶皇女,皇室中及笄未婚又无母族照拂的姐妹只我一人。
父皇决定把我送去,是傅言违抗皇命,带领亲信血战蛮夷。
可终是寡不敌众,最后惹怒蛮夷首领,点名道姓要我嫁去。
塞北常年飘雪,一路颠簸,傅言伤口未愈,单骑拦住送嫁车队。
鲜血从铠甲里渗出来,漫天大雪,他跪求皇上赐婚。
他求皇上给他一支军队,他承诺定能平定塞北。
傅言,早知今日,你还会拦我吗。
转眼到半夜,我被渴醒。
床边放着一碗清茶,杯身还带着余温。
我撑着身子伸手去够,杯子被黑暗中一双大手拿走。
傅言把玩着茶杯,嘴角噙着恶劣的笑。
“公主渴了?”
“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傅言挑了挑眉,俯身凑到我身边,“是公主在梦中连唤微臣数声,公主不曾记得?”
黑暗中我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在我耳边,一下,一下,一下……
我愣了愣,用尽力气推开他。
“滚出去。”
我力气不大,却把他推了一个趔趄。
“时安……”
我听见他唤我,但我肯定是幻听了,因为下一秒,他抓住我的手腕,恶狠狠地把我从榻上拖下。
“你怎么不去死?嗯?娇滴滴的样子做给谁看?”
傅言掐着我的肩膀,盯着我,眼里是浓浓的恨意,“你知道无数个日夜,我有多恨你吗?你知道我多想啖你血肉,时安,你算什么啊?”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他的掌心冰凉刺骨,可我总觉得一切那么不真实。
我情不自禁伸手想抚起他额前的碎发,被一掌拍开。
他冰冷的眼神把我打回现实。
原来,我的小将军早就不在了,被我亲手毁了。
“你若真心喜欢曼娘,我可以将她接到府上,日后——”
我本想告诉他,这一切快结束了,很快他就能恢复自由身,到时候他又是风光无限的傅将军,能和心爱的姑娘在一起。
可他没给我这个机会,提到曼娘便把我重重摔在床上。
“你没资格提她。”傅言咬牙切齿地在我耳边厮磨。
“为什么?”我突然来了脾气,我不想再装大度,我讨厌曼娘,我真的好讨厌她。
我讨厌傅言站在她身边,讨厌傅言对她嘘寒问暖,讨厌傅言对她笑得一脸甜蜜。
凭什么。
“你怕我发现,她戴的簪花是我不要的?你怕我发现,她侍弄的红梅是我最喜欢的?”
“承认吧傅言,她很像我。”
我故意在他心里一下下捅刀子,不管他承不承认,究其一生他都摆脱不了我的阴影。
我坏得不成样子,可是傅言,你敢说没有爱过我。
他的手指摩挲着我的脸,眼神疯狂毕现,又很快恢复平静。
他抬头,双眼通红,“时安,我想问问你,你有心吗?”
迟迟得不到回答,他好像被自己的愚蠢逗笑了。
他慢慢松开我,行了一个标准的揖礼,头也不回地退出房间。
4
多日过去,傅言的话仍让我心悸。
我自诩和虚伪的皇室不同,面对傅言,竟也暴露了自己最恶毒的一面。
我自私,善妒,想要的东西不惜一切也要得到。
或许他早就发现了,所以才那么失望。
身体稍好,我就把进出府的手牌给了曼娘。
她从一旬一送货,到后来几乎日日到府上闲聊。
她性格温柔单纯,很快和府中下人打成一片。
我在暖阁中倒杯热茶的功夫,听见她院里烧水的婢子闲聊。
“人人都说我与公主容貌相似,为何我只能是商贾人家庶女,日后再嫁与一个小官为妾?”
“为何公主就能误人前程,强行分开相爱之人?”
“姐姐,你手都生冻疮了,为何公主还让你做这种苦活计?”
“难道人生下就有贵贱嫡庶之分,姐姐你不要做了,我替你来。”
曼娘声音温婉好听,带着一股天真。
烧水的婢子没来得及让她住嘴,便让来照看我的小荷撞到。
“大胆!谁给你的胆子在背后议论公主,来人啊!拉下去杖毙!”
小荷对她早有不满,今日终于抓到了她的把柄。
没等我出声制止,傅言已经挡在曼娘面前。
我想,傅言是真心待她。
我竟然产生了一股卑鄙的窃喜,傅言对她,是不一样的。
等我回神,打开房门,雪景中,傅言心疼地护着曼娘,两厢依偎,很是般配。
曼娘穿了一身翠绿,在雪中甚是清丽好看,一双大眼睛蓄满眼泪看得人心疼。
冰冷的雪花转了方向,全部向屋中扑来,我酸了鼻尖,小荷赶紧拿了披肩跑过来。
“我说公主为何许曼娘进府,原是早有预谋。”
“公主好歹毒的心肠。”
他护着曼娘,说我蛇蝎心肠,烂心烂肺,把一切恶毒的词语都用在我身上。
目光在雪景中相撞,傅言直勾勾地盯着我,我越是难堪他越是快慰。
我掐着指尖,努力让自己站直,昂起头,表演一个嚣张跋扈的公主。
可是,我撑不住了,我扶着门框倒在小荷怀里。
所有婢子惊慌地向我跑来,我只看到,傅言脱下长袍披在曼娘身上,一把将她揽起。
侍卫闻声赶来,曼娘害怕地埋头在傅言胸膛。
“傅言,我连累你了是不是。”
曼娘自责地啜泣,她越是挣扎,傅言抱得越紧。
“傅言,放开她。”
呼出的热气变成一道飘渺的白烟,坚持不了须臾便很快散开。
我撑起身子,小荷把碳袋塞进我手里,可是为什么怎么也捂不热呢。
“傅言,你放开他。”
“傅言,你不想活了吗?”
涌进院子的侍卫婢子越来越多,御医马上赶到。
我是公主,可这府中为我所用的人又有几个。
一旦消息传进皇宫,傅言,我再也保不住你。
人人都说公主身份尊贵,可我一无实权,二无兵马,父兄的宠爱捉摸不定。
我忍着眼泪,叫他的名字,求他回到我身边,像无数次在梦中那样卑微的恳求。
美人在怀,傅言一声冷笑,“公主得饶人处且饶人,看在微臣薄面,恳放臣和臣妻子一马。”
他声音冷冰冰的,妻子两字咬字格外清楚。
他最是知道如何向我心上扎刀子。
“臣一人做事一人当,只是曼娘单纯,不似公主心思深沉,经不起吓。”
此言一出,婢子侍卫吓得在雪地跪倒一片,脸色煞白,小荷在我身边,气得发抖。
我握住小荷的手,“算了。”
“外头风大,大家散了,回屋休息吧。”
我突然好累。
傅言一直恨我毁他前程,可是马上我就能放他走了。
他为什么不能等一等。
5
消息不胫而走,圣上龙颜大怒,口吐鲜血。
可自那日一闹,我多日缠绵病榻。
我只见公主府来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听小荷说,太子带人押走了傅言。
皇上下令将我禁足在公主府,除了御医,任何人不得进出。
暖阁的火烧得很旺,小荷为我铺了三层棉被,可还是好冷。
傅言被带走的第三日,太子时稷来看我。
偌大的皇宫唯有他真心待我。
或许是真心吧,我懒得分,也分不清了。
我攥着他的衣角,苦求他带我见傅言一面。
他难得对我绷起脸。
“时安,他负了你。”
“时安,他让皇家颜面尽失。”
“时安……”
“为什么我姓时?”我费力地掀开眼皮,重新审视这个自小宠我的皇兄。
“你们答应过我,只要他和我成亲,就留他性命。”
他侧过脸,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今时不同往日。”
有什么不同呢。
你说你与善妒的父皇不同,我信了。
你明明答应我,待你即位,就让傅言重回沙场。
难道是骗我的吗。
三年前,傅言手握重兵,功高震主,成了父皇的心尖刺。
父皇有意除他,我苦苦哀求,才求来了一线生机。
父皇与塞北王做了交易,和亲路上,若傅言没来,我便顺势和亲塞北,两国永结秦晋之好。
至于傅言,父皇会断绝粮草,让他战死沙场。
若傅言来了,便成为驸马,一生不得入仕,皇家再无后顾之忧。
我在轿上等啊等,让车队歇了又歇,直到快走出边境,他来了。
卑劣血液在我身体里流淌,傅言为我放下一切,我在轿中暗自窃喜。
大婚之后,我们本过了一段恩爱日子。
直到,他发现我的避子汤药。
他们害怕傅言,自然不能让他留下皇家血脉。
可傅言不是傻的,蛮夷军队不战而退,成箱的财宝一车车运往塞北。
驸马禁止参政本近乎废除,到他这里却执行严格,一夜之间他被剥官削爵成为庶人。
他明明早就发现了不对劲,直到发现避子药才肯相信。
他贴着我的耳边,用最亲密的姿势痛骂我的无耻。
我能怎么回答呢。
我并不无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