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襄王二十一年(前631年)夏,晋文公委托晋国卿士狐偃在翟泉(河南洛阳孟津县平乐镇)以自己的名义再一次召开诸侯会盟,并邀请王室卿士也一同前来参会;当时,除了鲁国国君鲁僖公亲自出席外,其它参与翟泉之盟的诸侯代表,是晋国卿士狐偃、王室卿士王子虎、宋国卿士公孙固、齐国大夫国归父、陈国大夫辕涛涂、秦国大夫公子憖。
而在这次会盟中,狐偃代表晋文公,向诸盟国(及王室)重温了践土之盟时的盟词,同时再次强调了盟友之间要相互协助;而除了以上两个方面的议题外,翟泉之会最重要的讨论内容就是:诸侯共同出兵,一起讨伐“叛盟附楚”的前盟友——郑国。
而晋文公之所以要将攻伐的矛头对准同属姬姓同宗、诸夏成员之一的郑国,其理由在上上一篇文章中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其一、郑国在齐桓公薨逝之后,“不讲情义”,迅速抛弃了中原诸侯联盟中的其他盟友,而改附之前的敌国——楚国,并且在城濮之战中出兵协助楚军,与晋文公所率的晋国联军对抗;
其二、晋文公当年还是落魄流亡公子重耳的时候,路过郑国途中,被郑文公轻视、羞辱过,这也是晋文公深恨郑国(郑文公)的重要原因(同样轻视、羞辱过流亡时的晋文公重耳的卫国、曹国,这个时候都已经受到晋文公的严厉惩罚了)。
所以,流亡十九年后回国继位、并率军击败了大敌楚国、成为第二代诸侯霸主的晋文公,无论出于公心还是私意,都要狠狠地教训一下郑文公这个既没有眼力见、又目光短浅的庸碌之辈,以彰显诸侯霸主的权势和威风,并做出‘杀鸡儆猴’之势(卫国、曹国就是之前的那两只倒霉的‘鸡’),让其他或者是盟友、或者是附庸的诸侯们知道:只有晋国,才是这中原大地上说一不二的霸主,诸侯盟友们都要听从自己的号令,并积极参与由晋国所主导的“尊王攘夷”大业,共同尊奉王室,对抗南方那个不服王化的“楚蛮”,这才是诸侯们正确、也是唯一的选择。
而郑文公这个当初得罪过晋文公、之后又没有搞清形势,急吼吼地依附于楚国的倒霉蛋,就“光荣”地成为了第三只被晋文公拿来儆猴的“笨鸡”;早在践土会盟之时,晋文公就已经将晋军下一次打击的目标,锁定了郑国。
只是当时晋文公要顾及亲自出席盟会的周天子的面子,又要在诸侯面前树立自己‘宽厚、仁德’的霸主形象,这才勉强暂时放了郑文公一马,留待以后处理(所以上一篇文章说过的——已经降服了的卫国、以及被废的卫成公,并不是晋文公的主要目标;郑国,才是晋文公接下来要处置的重点)。
而晋文公命狐偃在翟泉召开诸侯会盟时,鲁僖公、王室卿士王子虎、宋国大夫公孙固、齐国大夫国归父、陈国大夫辕涛涂、秦国大夫公子憖等盟友都来会见,并重温了践土之盟誓词;可却单单没有通知同样还是‘盟友’的郑国派代表来出席,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郑文公当初在践土会盟时,可是奉天子之命,代为主持大享礼,来‘犒劳’与楚军作战获胜的晋文公的)。
其实,当初践土会盟时,郑文公被周襄王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代替天子出席并主持了大享礼,确实是害怕晋文公会在大享礼的现场对自己发难,直接归罪甚至拘押自己,以报复郑国对王室和中原诸侯联盟的背叛。
但让郑文公奇怪的是:整个大享礼仪制流程中,以及事后的诸侯盟誓过程中,晋文公对郑文公的态度很是平静,好似两人之间根本没发生之前的那些矛盾一样,晋文公根本就没提起当年流亡时在郑国所受的屈辱,以及城濮之战时郑国背叛联盟、出兵协助楚军和晋军作战的往事;虽然晋文公的态度不算热情,但也绝对谈不上忌恨、仇视郑文公。
对晋文公的‘异常’态度,郑文公虽然心中疑惑不解,可多少也放下心来,认为晋文公这是是看在周天子的面子上,又考虑到晋、郑同宗的原因,也许是要放郑国一马、就此消弭两国间的矛盾了。因此,郑文公在参加完会盟之后,就返回了国都新郑,此后也没有对晋国做出什么警惕、防备的举动。
郑文公猜对了一半——晋文公确实是看在周天子的面子上,没有在确立自己‘诸侯霸主’地位的践土之盟会场上向郑文公发难,还带着他共同盟誓、“皆奖王室,无相害也。”但晋文公可没想过就此放过得罪过自己的郑国,践土会盟一结束,处置完卫国、曹国后,晋文公就开始着手准备对郑国发起征讨,在‘杀鸡儆猴’、巩固霸业的同时也要一泄私愤(翟泉之会就是对‘伐郑’行动的提前准备)。
当初晋文公能够顺利地回国继位,其姐夫兼老丈人秦穆公在此期间出过大力,对晋文公的恩情无人可比;因此,晋文公觉得接下来的‘伐郑’行动,一定要拉上秦国一起出兵,也对秦穆公的恩德有所回报,将利益均分给秦国一份(其实,秦国距郑国比较远,即使得到了郑国的土地人口,秦国也很难消化。但秦穆公急于东出扩张势力,所以晋文公的邀请一来,秦穆公也顾不得那么多,立即同意一起‘伐郑’了)。
就在翟泉之会召开时,晋、秦两国举行了私下密谈,晋国卿士狐偃和秦国大夫公子憖分别代表各自的主君,秘密达成联合出兵协议,决定先积蓄一年的力量、准备好作战所需的兵甲、粮秣,待到明年开春之时,晋秦两国就联合出兵,随便寻找个理由向郑国进军,即使不能直接灭郑,那也要狠狠地教训一下郑国,能趁机拿下几块郑国的战略要地,那就更好了。
这些事情,郑文公统统不知道。
周襄王二十二年(前630年)春,经过一年的战前准备后,晋文公首先出兵,借口“抵御楚国北犯”,派部分晋军进入了郑国的国土,占据了一些要地,以试探郑国对晋国出兵的反应,和观望可否对郑国展开大规模的进攻。
对晋军进入郑国境内之事,郑文公虽然有些不安,但总觉得自己已经在“践土会盟”中礼尊晋文公、并奉晋国为盟主了,‘霸主’晋文公的号令,自己并没有违抗的地方,郑国可以算是晋国的盟友;那么,晋国军队用‘抵御楚国’的理由开进郑国,进行军事行动,勉强也说得过去(就是有些不尊重人)。
于是,郑文公对晋军突然出兵入境之事没有提高重视,仅仅派使者前去询问、探查一番,并得到晋军将领的‘抵御楚军北上’出兵回复后,也就算了。
但郑文公对晋军到来的军情如此敷衍了事,做出既不得罪晋国也不附和晋军行动的态度,以为这样做将来对楚国也有话说,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先将郑文公的迟钝反应放在一边,回到还在王都雒邑‘坐班房’的(废)卫成公那边——当初卫成公被晋文公废黜君位、送到雒邑来监押之时,天子周襄王对这个倒霉的同宗诸侯(卫国是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康叔封的封国,和王室同宗)实在不好做出安置:要是把他像一般罪人一样给关押到司寇下属的监狱中吧,这种手段就太重了,毕竟卫成公是一国诸侯,不能如普通国人一样领罪。
可要是将他安置到王都内接待诸侯来朝时居住的宾舍中吧,又显得处置手段太轻了,卫成公是得罪了‘霸主’晋文公、所以才被废黜君位、送到王都来监押的,不是来旅游散心的,这也是晋文公对周王室礼敬和尊重的表现(以示不敢擅自处罚诸侯,请天子降罪);要是将卫成公给舒舒服服的养在宾舍里,恐怕晋文公会不开心;而晋文公不开心,周襄王估计自己不开心的日子马上就会到来。
于是,周襄王思考再三后,决定单独为卫成公修建一座‘监房’,以单独设立囚室的办法,来‘监押’卫成公,但这座囚室的环境,总比司寇所属的监狱条件要好,另外还安排了随卫成公而来的卫国大夫甯俞一起住在监房内,便于照顾卫成公的日常起居。
这样,周襄王既可以保全卫成公的安全待遇,又可以对晋文公那边有个交待,不至于厚此薄彼;但周襄王如此费心的安排,其实已经是很照顾、优待前来‘坐监’的卫成公了——一个被废的国君,还能有这样的待遇,实属宽大善待。
当初,晋文公在废黜卫成公君位、送他到王都雒邑监押之时,因为极其厌恶卫成公的反复寡德品行,便准备寻找合适机会,暗中将其‘鸩杀’,一了百了。但晋文公在此之后忙于国政、又曾患重病,所以无暇顾及在雒邑的卫成公,这件事情就这么耽搁下来;卫成公在雒邑被关押了一年多,大致上平安无事。
周襄王二十二年(前630年)夏,晋文公在正式出兵伐郑之前(此时已经派出部分军队,以‘抵御楚国’的名义驻扎在郑国了),猛然想起在王都还关押着卫成公这么个‘隐患’,于是想要在伐郑之前彻底了结此事。
于是晋文公专门派人出使王都(是谁史书没具体说,也许是晋大夫先蔑),找到了王室主管医药的太医‘衍’,让他在为卫成公日常诊治检查中,顺便在药中下毒,把卫成公悄悄毒死,也别让其他人知道;医衍不敢得罪晋文公,便答应了。
但医衍想要给卫成公下毒时,却一直甩不开跟在卫成公身边侍奉的卫国大夫甯俞,凡是卫成公要用的饮食、药汁,甯俞都是自己先亲自尝过后,才给卫成公饮用。所以医衍始终找不到毒死卫成公的机会。
而对医衍最近以来的反常行为,卫成公和甯俞都看出了其中的端倪,经过一番试探后,卫成公从医衍口中总算知道了晋文公想要毒死自己的打算,顿时惊慌不已。为了活命,卫成公和甯俞商议之后,决定用重金贿赂医衍,让他对自己下少点分量的毒药,一是表示遵循晋文公的命令,二是保证自己不被毒死。
医衍收了甯俞私下转交的重金贿赂后,果然‘收钱办事’,只给卫成公用了不足剂量的毒药,卫成公也很配合地装作中了剧毒,呕吐昏倒,许久之后才慢慢醒来;而晋文公的使者得到卫成公被下毒后居然没有被毒死的消息后,大感意外,只得回晋国向晋文公复命。
此时,晋文公正在筹划联合秦国‘伐郑’之事,对卫成公这个‘被废诸侯’实在没时间去管,卫成公就这么躲过了一劫。但晋文公现在顾不上自己,并不代表以后不会再下手,因此卫成公还是惶恐不安,不知下一次的劫难何时出现。
也许是卫成公命不该绝,关键时刻,是诸侯中最有面子的人——鲁国国君鲁僖公出手相助了;鲁僖公听说了医衍奉命毒杀卫成公、却没有将卫成公毒死的消息后,便与鲁国大夫臧孙辰(即臧文仲)探讨此事,并询问臧孙辰,卫成公是否还能回到卫国、并恢复君位;臧孙辰回答说一定能。
鲁僖公不解,继续询问原因,臧孙辰解释说:
“如果要对一个人用刑,无论他是诸侯还是国人、奴隶,大到可以出兵讨伐、使用兵戈武器问罪,小到用鞭子抽打、向人们说清他的罪行,这都是在公开场合使用的。但晋侯想要处罚卫侯,却没有公开用刑,而是私下里下毒,这就晋侯在极力避免自己杀害卫侯的名声,心中一定是有所顾忌的。如果君上您现在就向晋侯去求情,为卫侯说合的话,晋侯必定会出于维护颜面的目的,就此赦免了卫侯。而卫侯一旦脱困、平安返回卫国的话,他就会感激您的援手、以后对鲁国也会更亲近;其他诸侯们,当然都会因此事而赞扬君上您的救危解难做法,我们鲁国的口碑也会更高。而晋侯身为‘霸主’,在君上您的劝解下‘以德服人’,这也有利于晋国霸业的稳固,晋侯本人也会感激您的。”
听完臧孙辰的详细分析后,鲁僖公非常高兴,立即命臧孙辰带着二十双白玉(玉珏),去雒邑求见天子周襄王,以自己的名义为卫侯求情(当然要先通过天子的同意,要是直接去找晋文公的话,恐怕会被赶回来;这也是晋文公礼尊王室的态度)。
周襄王自然不会对臧孙辰(所代表的鲁僖公)的求情持反对意见(天子本人都很优待卫成公,只是碍于晋文公的面子,不好直接赦免他),但还是有所顾虑,怕晋文公不会同意鲁僖公的求情。因此周襄王推辞说,需要听到晋侯的意见,才能决定卫侯的去留。
臧孙辰当即请周襄王下王令,授权自己去晋国,当面向晋侯请求,赦免了卫侯的过错。周襄王并没有明确下王令,不过,他还是收下了臧孙辰送来的十双白玉(另外十双白玉,有其他用处),实际上默认了鲁国出面为卫成公求情之事,然后默许臧孙辰前赴国,去找晋文公说情、释放卫成公。
得到周襄王的默许后,臧孙辰又马不停蹄地来到晋都新绛,向晋文公献上了剩下的十双白玉,对晋文公劝告说:
“鲁国、卫国、晋国,都是天子同宗,兄弟之国,我们寡君(鲁僖公)和君上您以及卫侯,感情上好比是兄弟;卫侯因为之前得罪过您,所以遭受惩罚也是应该的;但我们寡君对卫侯如今的境遇很是不安心,想要代替他向君上您求得赦免;如今,您已赦免了同宗的曹伯(即曹共公,曹国也是周文王的后裔封国),我们寡君闻讯后欣喜不已,也情愿为卫侯赎罪,以安定诸侯盟友、敬服晋国。”
晋文公还不想就此饶过卫成公,于是推辞说:
“卫侯现在人在王都,他是天子的罪人,自然由天子处置,我身为臣子,怎能好越过天子,擅自做主赦免卫侯。”
臧孙辰见晋文公并没有斩钉截铁地拒绝自己的说情,于是马上再进言说:
“君上您是代替天子号令诸侯的‘侯伯’,您的君命,就好比天子的王命一样;如果您行仁德之举,赦免了卫侯的罪过,天子一定赞扬您的以德服众之心,会下王命同意您的做法。鲁国与卫国关系一向友爱,您赦免了卫侯之后,鲁、卫两国都将因为您的仁德而敬服于晋国,这对您将来建立功业,也是好事啊。”
此时,晋文公准备大举出兵伐郑的军事行动已经即将发动,他也不想在如此重要的军事行动开展之时,还有别的细枝末叶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同时,鲁国也是晋国最重要的盟友,对鲁僖公的诚恳请求,晋文公多少还是要给面子的。
因此,晋文公终于答应了臧孙辰(代表鲁僖公)的赦免卫成公请求,但出于‘尊王’的形式,晋文公并不是直接下令让雒邑看守卫成公的守卫释放卫成公,而是派使者与臧孙辰一道回到雒邑,先向周天子郑重请示、禀报,得到天子周襄王的同意之后,才将已经被关押了近两年的卫成公给释放,任由其回国。
卫成公可算是逃了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