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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高门庶女和落寞世家子的先婚后爱,皇帝为了让逝去的(女二)五公主羽化成仙,便让三大世族之一女主(谢家谢五娘)代嫁给男主,男主原是公主婚约原定之人,却因公主一心求道,而迟迟未娶。两人从最开始的相敬如宾到双向奔赴!
【文章片段】
九月初二,清晨。
天子赐黑漆红纹,绘云雷纹的彩绘墨车。
而谢宝因将乘此车从渭城谢氏去博陵林氏。
天下士族皆说渭城谢氏虽然难以与往昔相比,但全族曾有百余人留名史传,最辉煌时谢氏子弟遍布朝堂军队,高居人上,代帝号令三朝。
王、郑二族还是无法相比。
渭城谢氏已经在宗庙厅堂西面设好筵席,准备迎宾。
范夫人治理好家中事务以后,前来将帛书交给女郎:“其上书有你辞家从渭城谢氏带去博陵林氏的资财,你阿翁给与五十万钱,天子赐三十万钱,共八十万钱,有侍从二十人随你去,此外你阿翁将万年县的田地给与你,而我们为人父母亦只能尽力在你辞家前做到如此,以后在博陵林氏需你自己谋略。”
谢宝因命玉藻将帛书放置在筐箧,然后再遵循礼数,伏拜稽首以谢范夫人十二年来的抚育。
她心中明白其中之意。
渭城谢氏不会与博陵林氏。
谢晋渠、谢晋滉及谢晋楷也都来到这里相送辞家适人,惟有谢珍果哭到上气不接下气,一口话都没有说。
逐近黄昏之期[1],谢宝因从所居的宫室前去宗庙便殿,梳髻戴金莲冠,鞋履高耸,穿着绣镼袿衣、杂裾垂髾服[2]面朝南方站立。
谢贤以主人的身份在庙门外等候婿家。
未有多久,便听见外头摈者循礼问事,一句“谢府主人早已在此恭候”过后,身为主人的谢贤便先作揖两拜,新婿回之,再先后进宗庙,相揖入厅堂。
来了。
谢宝因透过窗户的白纱往外瞧去,只见人影晃动,但瞧不真切。
忽然身后的声音引得她回头。
“到夫家后你需时时谨记,日后勿要违背舅...”引新婿入厅堂后,谢贤由正门进来便殿,说这一番话也是出于礼制所定,说到最后二字时像是想起什么人事,停顿稍许才继续道,“...舅姑。”
范夫人也在其后为谢宝因施衿结褵,告诫她:“操持家务要勤勉,对待丈夫要尊重顺从,不可拒绝敦伦,行事不要有过失,看见它就要记得父母的教诲。”
谢宝因垂眸,瞧见腰封所系的螽斯杂佩,点头受诫,而后从庙堂西面的台阶走下,出宗庙登上墨车前往长乐巷。
谢贤站在正堂外,不再相送,听着车队缓缓碾压尘土的声叹息,若是当年同意王氏三郎的求婚之请,也不至于能浪费这么好的一个女儿,又忆起昨夜宫宴,脸色逐渐变僵。
天子的心思已经越来越难以揣摩,昨夜与他商量着要给林业绥朝廷任职被拒绝,今早又赐文彩墨车。
*
博陵林氏家中的堂上跪坐着君姑郗夫人,谢宝因齐眉高揖三拜过后,走到旁边浇水洗手,而后入席屈膝跪坐,林业绥念诵完祭文,同样沃盥后也随之入席,两人分食一只幼猪以及肉汁和肉酱。
唯恐有错失,谢宝因未敢乱动,低垂脑袋作柔顺模样,侍者在漆碗里添上肉,便吃一口,添上一勺肉汁,便喝一口。
合卺饮匏瓜[3]中的苦酒时,舌尖突如其来的苦意惹得她眉头微蹙,虽稍瞬又即刻舒展开,可那一霎她总觉得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又不敢去寻是谁。
这苦酒寓意着夫妇要同甘共苦,共担荣辱,若是让林府的人瞧见自己皱眉被误会...只希望是玉藻看见的,不要是其他人,早知往日在谢府,她让自己喝药就该乖乖喝的。
“何事。”
男子面不改色的喝完苦酒,声音清冽,这是对侯在门外的奴仆说的,按照礼制,不论有何大事都需要等到新人喝完合卺酒。
“宫里来舍人了。”侍从立即恭顺开口,“诏您前去接旨。”
林业绥抬眼,瞧着对面低眉垂眼极为乖巧的女子,有些愧疚的放低声音:“抱歉。”
将匏瓢递给侍者后,林业绥起身出寝舍,谢宝因慢一步,寻着细微脚步声抬头看去,只瞧到一个束发戴七旒冕冠,穿着七章衮服的宽厚身影。
与那时的记忆有些重叠。
去年冬天,她曾为范夫人去天台观给外祖母祭祀祝愿。
在下山归家的途中,行至怀安观与天台观中间那段山阶的时候,一人正拾阶而上,与她们相错开。
然前去为她找遗落的白玉钗的玉藻为此不解:“如此严寒的天气,这郎君为何赤足在雪中行走。”
她也转过身去端详,男子一身黑色直裾深衣,不扎不束,头发亦是披散开来,外披黑色暗纹大氅,面容是病态的白皙,撑着柄月白盖伞,长到极地的袍摆遮盖一切,只能在他抬脚拾级而上的时候,看到那双赤着的脚。
当时自己好像是说了句:“大约是心揣赤子心,无惧风霜雨雪。”
思绪回笼的谢宝因放下匏瓢,双手叠着落在膝上,腿脚已经毫无知觉,如今虽已有高脚椅,可开朝太.祖为恢复在乱世中崩坏三百年的礼乐,在与王谢等士族和大儒商议后,规定人之三礼需严格按照周礼进行,以示本朝国祚绵长。
林业绥接完旨回来,长身立于廊下,静瞧着屋内烛火下的女子,面若明月,仪静体闲,始终持着贵女修养,跪坐在那里一动未动,哪怕身侧无人,她也不会有半点失仪。
渭城谢氏女郎的身份足以高配天下的高门士族,却被嫁给他。
脖颈那么细又是如何能够承受住足金半钧的莲冠的。
他跨入寝舍,吩咐左右侍者:“卸冠脱服。”
谢宝因望去,还没看清人,复又垂头,强忍着麻痛感,由侍儿扶起,不敢再有半点疏漏,犹如木偶般任侍者脱冠服。
这些礼仪都由礼部专门派来的侍者执行完成,而新人吃剩的各类腊兔及鱼等熟食会分发下去,玉藻观完同牢礼后,大概也跟着旁人去吃了。
男女侍者各司其职的上前为他们脱去头冠及礼服后,手持着灯烛低头离开,屋内瞬间昏暗下来,只有里间还有烛火未熄。
接下来要为新妇解缨。
林业绥走过来牵她,声音温润:“这里看不清。”
谢宝因稍作犹豫,略带凉意的右手已落入男子宽大干燥的掌心,她落后一步,前面的男子还需微微仰视,年初她量的身长有七尺一。
如此看来,林业绥至少八尺。
卧榻前,一双手仔细认真的解去女子束发的五彩红绳,只怕力道稍重扯痛发丝,半刻后,顺滑蓬松的乌发披散而开,淡淡梅香弥散周身。
解缨过后便是敦伦礼。
两人各自脱完木屐在卧床躺下,旁侧身影伸手要来解衣带,谢宝因不由得紧张起来。
清晨,李傅母还来亲自与她言及此事的重要,倘若有所谬误,以后郎君的宠爱也将会受影响。
“今日幼福好像一直垂着头,为什么不抬头看看我?”林业绥收回手,单手撑头侧躺,温柔注视着紧闭双眼的女子,轻轻笑道,“我长得不难看的。”
幼福是她的表字。
当年问名礼时,两家已经互通过。
谢宝因紧绷一整日的心弦在这一刹那松开,嘴角因绷不住而绽放开笑来:“幼福知道。”
去年在缈山时就知道。
剑眉星目,神情清朗,似松竹挺拔。
“那为何不睁眼看我。”
在帷幔里,灼热气息、淡淡松香、低哑的嗓音一起袭来。
谢宝因的呼吸也逐渐被影响的不稳,想起螽斯杂佩和范夫人的话,她缓缓睁开明眸,用一双笑意盈盈带着春水的眼睛认真打量起男子来,诵读出竹简上所书:“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4]。”
林业绥嘴角的笑再也压不下去,声调跟着往上扬:“灯烛昏暗,幼福如何确定我像春柳夺目,如朝霞璀璨。”
谢宝因反应过来自己被捉弄,原本就羞红的脸颊更为灼烫,她下意识躲开视线,嗓子里的娇羞杂糅在话里一同出口:“我倘若说郎君长得难看,那岂非是会让郎君伤心。”
许久未有声音,谢宝因担心是自己哪里说错做错,让男子感觉不悦,急忙看过去,可却是一双含笑的眼。
一时间,床帷内只听怦然心跳声,分不清是谁的,一下又一下,惹人神思迷离。
此时女子鬒鬓亸轻松,眼里凝了一双秋水[5],整个人已然放松,林业绥这才轻声开口,唯恐惊了谁:“我们还剩一礼未完成。”
女子点头,用鼻音轻“嗯”一声,羞赧恰到好处。
“郎君......”
听见女子的声音有勉强之意,林业绥停下动作,伸手抚摸谢宝因的发顶,细吻安抚:“没事,我们慢慢来。”
中庭的高树之上,蝉鸟和鸣,水面被夜风拂动,芙蓉轻轻摇摆,花瓣和叶上的水珠突然洒落,湿了两人一身。
在幽暗中,有奴僕闻因而转身离开。
去了家中北面的屋舍。
翌日平旦时分,天光还未出现,秋风已经略微挟带着冷意,一名仆妇提着灯笼进入长乐巷,走到林府小门,似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快步走上台阶,腾出右手敲了敲上着绿漆的门。
周遭一片寂静,没有人来开门,她以为是里头的奴仆没听见,所有又使劲敲了几下,最后实在是失去耐心,手掌握拳直接大力砸起来。
今夜在门房里当值的奴仆终于听见,赶紧手脚并用爬起来,捧着油灯来开门,看见来人瞬间放下心来,幸好是熟人:“李娘子。”
“怎么这么迟才来开门,若是有贵人夜里来访,你自己小命难保不说,还要害的主家也被连累。”李秀进去门内,离去前朝地上啐了口,“我要是再狠些,拿去郎君面前说,看你这懈怠职守的罪名能不能落个好。”
奴仆被骂也不恼,早就练就一身皮笑肉不笑的本事,只见他笑呵呵的问:“娘子这是要去哪里?夫人怕还没起呢。”
李秀停住,故意回头笑道:“我去微明院。”
奴仆立即就慌了神,微明院正是他们郎君住的院子,急忙小跑上前,更加低声下气的哀求:“好娘子,你不能真拿去郎君跟前说吧,我就只误了这一次,还是因为昨夜郎君娶妻赏赐酒菜,大家高兴多喝了几杯。”
他家郎君十岁被陛下赐婚公主,原以为是好事,谁知摊上那样一心修道的公主,又给指了个谢家的女郎来,直到如今才娶上妻子,这也是林氏十几载来办的第一件喜事,加上少有可以整宿喝酒的时候,自然就喝晕乎。
李秀嫌弃的撇开他手,嗔笑怒骂道:“去去去,家主和女君昨日才刚成亲呢,谁愿意拿你这破事去打搅他们,我是要去服侍女君的。”
小厮这才放心的撒开手,看着仆妇离开。
李秀常年服侍郗氏,对府内已经不能再熟悉,径直沿着石子路穿过庭院,没多久就在一处门前停下。
两扇涂红的大门之上有一副匾额,上面所提的字苍劲有力,门前台阶两侧的绿竹窜到比墙还高,她往后退去,踮脚见庭院里有微弱的光亮才去敲门。
“童官。”她冲里面喊了声熟悉的奴仆名字。
没多久就听见门闩被打开的声音,她正在心里编排郎君身边的奴仆就是要靠谱些,谁知吱呀一声,里面站着的是个清秀女子,梳了个简单发髻。
李秀认得这是女君从谢氏带来的随身侍女玉藻。
玉藻自也认得门外的人,所以立马就识趣的喊了声“李娘子”,昨日黄昏观完礼去外头用食时,两人有过照面,也知道那位侍奉郎君母亲的老媪是这位仆妇的姑氏,这十几载来都是她协助郗氏管理着林氏,仆妇侍女都将她当成半个娘子来看,少有人敢去得罪她。
李秀边往里走,边朝屋舍瞧去:“女君可醒了?”
玉藻关好大门,怕给娘子惹麻烦,事先在心里打了个草稿才开口:“这我不怎么知道,郎君前面吩咐我先去烧好热水,说是等女君醒来好直接用,我刚忙完回来,正准备去女君屋舍叫她,婶子就来了。”
她生怕这李秀来者不善,是娘子那位新姑氏谴来找麻烦的,又试探的问道:“娘子怎么来如此早?”
“郎君昨日特地嘱咐我,让我来给女君挽髻。”李秀提起行灯,吹灭里面的蜡烛才向这个侍女交代,若是换作府里其他人,她是懒得说的,只是女君带来的,还是得先敬着几分,“我担心迟了误事,所以早早先过来候着。”
玉藻心中的敌意消去一半,她家娘子已经成了林氏女君,再挽往日那样的发髻不合适,而她又不会梳那些夫人女君的发髻。
这可是大事,她转身就往正屋走:“我这就进屋去叫醒女君。”
“欸等等。”已是人妇的李秀赶忙把这个还没嫁过人的侍女给拉住,脸上露出几分调笑,“离去夫人那边省视问安还早,夜里想是也累了,让女君多睡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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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宝因在朦朦胧胧之中听见庭院里有说话声,只是太乏困,昨晚又初涉人事,现在便是稍稍动动手脚都觉得酸痛难耐,缓了缓心神后,探手掀开帷幔,借着彻夜长明的铜灯看了眼漏刻,已是寅时两刻。
今早还有成妇礼要行,怕吵醒榻上的人,她轻手轻脚的起身,刚拢好木屐,脚下却无力的难以走动,好在为方便夜里喊人,轩窗离得不算是远,即使声音不大,庭院里的人也能听见:“玉藻。”
脚步声渐近,黑影笼罩在头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自己眼前,只是...谢宝因迟疑的抬头,待真正看清人,还是难免诧异,毕竟他是不用像新妇一样去奉茶的。
这时再扭捏便成了矫揉造作,容易让人生厌,她露出个得体的笑,将手交给男子:“郎君什么时候醒的?”
身为妻子应当要比丈夫早醒,提前准备好沐浴用的热水和衣裳,还要吩咐早食。
“只比你早半刻。”林业绥扶女子去坐席那边,而后重新拿起刚才所看的竹简,像是知道自己这位妻子后面要问什么,又抬头看着对方的眼睛,温言道,“昨夜我睡的外边。”
谢宝因便也不多想,只是在心里头提醒自己这样的过失绝不能再有下次,昨夜在行完那事之后,她本来是要睡外边的,方便早晨先起来准备服侍。
睡里边这事也不能再有下次。
玉藻听见娘子喊自己,跟李秀说了声就赶紧进屋舍去,但只敢在外面站着,刚才有李秀先喊女君提醒她,现在没了,不自觉就习惯性的喊了声:“娘子。”
这两个字一出口,谢宝因立即去瞧坐对面的男子,见神色无异,她也不会自找麻烦再去训斥人:“命人准备热水去湢室。”
玉藻也立马反应过来前面的疏漏,立马找补:“是,女君。”
谢宝因本想抬头问问要不要喝茶,不知是不是晃神,林业绥唇畔好似有笑意,大约是瞧到有趣的地方,她也不再开口打扰,起身去将床榻的帷幔挂起,又走到燃了整夜的灯架面前,端起最亮的放到林业绥所倚靠着瞧书的几案上。
一刻后,玉藻再次进来,只是她这次学精了些,开口闭口便是女君,似乎是要使劲弥补刚才的过错。
谢宝因又觉得难为情又忍俊不禁。
林业绥却笑道:“告诉她,不必喊这么多次,让她去领赏吧。”
没一会儿,热水也备好。
“郎君。”谢宝因轻声询问,“要不要先去沐浴。”
林业绥下意识想拒绝,察觉到女子的敬终慎始后,顿了顿,颔首点头道了声“好”,随后放下书,起身进了湢室。
谢宝因规行矩步的服侍完男子穿衣,自己才去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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湢室内,女子从杅盆出来,站在竹席上,玉藻拿着细丝织成的长巾上前去擦拭:“对了娘...女君,昨夜我起来如厕,正好瞧见一个老媪在您和郎君屋舍外鬼鬼祟祟,奇怪的是刚来一会儿就走了,因为还没认全府里的人,所以我也不敢上前去拦。”
谢宝因微垂着眉眼思索,只怕是她姑氏那边的人,专门来看他们有没有遵守敦伦之道,毕竟林业绥虚岁已经二十又一,早就该有儿女的,连她将近十八岁才成婚都算是迟了。
拖至今日,做母亲的自然也就更急切。
幸好玉藻没再犯那急急躁躁的毛病,若昨夜真上去拦,怕会闹到难堪,偷听墙角到底不是光彩事,几年前曾有农妇为儿娶妻,那夜不知怎么被魇住竟趴在轩窗下偷听,新妇发现后,第二日便回了娘家,没多久竟疯癫,农妇一家子都被新妇娘家告进府衙,至今都还未理清,堆积在京兆府的卷宗里。
此事在高门夫人间传开后,稍有些脸面和涵养的贵妇都是瞧不起的。
她边穿寝衣,边嘱咐道:“若日后再遇到诸如此事,先拿回来与我说过。”
玉藻听话点头,又紧着说起李秀来。
沐浴好,谢宝因选了红缎金绣花鸟纹的袒领服和间色裙去与林业绥所穿的灰绿色圆领袍子相配。
林业绥瞧去,起身将女子忘记的一处衣带系好,随即沉声吩咐外头:“进来吧。”
谢宝因佯装无事的去妆奁前坐下,正准备梳妆,闻声不解的扭头看向外头,一阵紧密的脚步声后,穿着打扮比主子都差不到哪里去的妇人走了进来,她先去朝男子俯首帖耳的问安:“郎君。”
林业绥眼皮子也未抬,只极浅的点了点头。
李秀这才转身面向女子,往妆奁那边走了几步,倒也算毕恭毕敬:“见过女君,我是李秀,郎君特地吩咐我来给您挽髻的。”
正在敷粉的谢宝因不动声色的将一切纳入眼底,然后笑着点头:“有劳你了。”
李秀熟练的为女子挽好发髻,又手脚利落的搭好相配的簪钗和璎珞手镯,拢共不过才两刻,只在林业绥出去吩咐奴仆办事的时候,开口跟这位女君搭了两句话。
谢宝因抹着口脂,笑而不语。
李秀那两句话,全是想来试探她性情是软还是硬的,就是不知道是她自己想先有个底,还是为别人。
或许是见女子不搭茬,李秀转眼又谈起府中现今有哪些郎君娘子与侧室,每位都讲的清清楚楚的,只差将生辰八字都说出,权当先卖出个人情。
府中除了郗氏外,还有两位侧室,共有六位郎君娘子,郗氏生下郎君林业绥、四郎林卫罹以及六娘林却意,二郎林卫铆是王侧庶所生,三娘林妙意和五郎林卫隺是周侧庶所生。
谢宝因这才微微点头,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
李秀也终于看透一点,这位新来的女君在做娘子时便不是那什么都不懂的小女郎,天真不知世事,以后得谨慎侍奉。
收拾妥当后,林业绥也恰好回来,与谢宝因一道去往郗氏的屋舍。
这时天才刚有些亮光出来,谢宝因正在思量自己这个姑氏是个怎样的人,好不好相处,当年大人与舅氏的事情她也并非没有耳闻,只要有风,总能飘散,即使这些年前朝不谈,可高门夫人间是防不住的。
“女君!”跟在后头的玉藻却突然大喊,旁侧的林业绥也伸手来拉住她手腕。
谢宝因回过神,才惊觉自己走偏了路,差一步便要撞上小径旁那块大石。
一路上,林业绥再没松开,抓着细腕的手指自然去握住女子的手掌,谢宝因感知着指尖的丝丝热,也没说话。
来到福梅院这里时,郗氏刚从寝屋出来,身边站着从高平郡带来侍奉自己的仆妇,林府的郎君娘子也都在这里齐全了,只是年纪尚小的在省视完就被各自乳媪带了回去。
谢宝因在堂下接过侍者手中的案盘,案上有成妇礼所需的枣栗以及捣碎加以姜桂的干肉,本来按照周礼是极其繁琐的,舅姑都有不同礼仪,可因为舅氏林勉在十二年前、昭德太子第三年忌辰时去世,所以简便许多。
礼部专门负责赞礼且引导的摈者走在前面,谢宝因跟随其后,由表示最尊贵的西面台阶上去,进入屋门,将枣栗放至郗氏旁侧的桌几上,随后作揖一拜。
郗氏用手抚摸,接受新妇礼物,起身回揖。
礼部摈者拱手喜赞一声后就回官邸去了。
周礼走完后,还要走一番俗礼,谢宝因从侍女手上捧过茶盏,可脚下并无蒲团,想来是给她的杀威棒,她也并未犹豫,屈膝就要这么跪下去。
郗氏端坐上座,面容作和蔼相,细细打量着这个新妇,谢贤曾是建邺有名的美男子,男生女相,而他这个女儿倒随有八分。
送完摈者的林业绥从外面走来,瞧见眼前的事,虽是质问,可语气平缓:“难道打算让你们女君就这么跪下去?”
郗氏也开口好好解释,话听不出来个真假:“我屋里的蒲团和席子在昨日送去了寺庙,想着行行善,你们二人能早日诞育子嗣。”
谢宝因并不想引起大的矛盾,天下男子又有谁会偏向自己妻子的,任谢贤与范氏是少年夫妻,可祖母在时,百般刁难范氏,谢贤也并未发一言,范氏年轻时也哭闹过,觉得委屈,却反被谢贤斥责不尊孝道。
孝道面前,任何理都是不论的,她早就已经知道,所以这些年来尽自己最大努力去遵行孝道,事事循规蹈矩,不敢有半点错,至于读书或是别的,范氏自也不会再管了。
她笑着跪下,高捧茶盏,诚恳又恭敬:“有劳母亲为我们费心,母亲的教导我必会时刻放在心上,早日为郎君诞下子嗣,今日还请母亲喝茶。”
林业绥敛眸,瞧着女子好一会儿,心中了然一笑,而后单手拿起给自己摆好的茶盏,随女子跪下:“儿子十三岁离家,在隋郡六载未在眼前尽孝,回来后又跑到缈山三载,至今还未好好向母亲奉上一盏茶,今日我与幼福一起敬您。”
谢宝因微楞,似是没想到他会如此做。
郗氏倒也满意眼前这副情景,两人都没有忤逆自己,喝完两盏茶后,也只嘱咐了些夫妻相处要和睦的话,又留下他们一起用早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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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才回到微明院没多久,宫中舍人突然来传口谕,说天子急诏林业绥进宫。
临走前,林业绥只是望了眼女子,似是有话想说,但到底还是没留一句话,半刻不到,福梅院就有消息传来,郗氏一口气没顺过来,昏厥过去。
谢宝因立马赶去郗氏的屋舍,到的时候人已经醒过来,原来郗氏前面使了点钱给舍人,从其口中得知谢贤也早已进宫,听说是参奏梁槐失踪一案另有隐情,要与大理寺卿来个金殿会审。
这件案子她在闺中时就有所耳闻,梁槐原是掌管京畿道事务的内史,每年冬天都会前往天台观去清修数日,只是去年直到元日休沐结束都没有返回家中,其家人前去报案,大理寺立马着手前往天台观调查,但始终没有个最终结果,连尸体都未曾寻到,最后案宗只能以雪雾太大,失足跌落来结案。
那时谢贤回家也少见的发了一通大火,因为梁槐正是他的门生,内史之位由他举荐,就连大理寺丞也是由谢氏旁支的子弟担任。
只要他有心,林业绥今日便是回不来的。
直到申时,宫内也没有消息传回来,谢宝因不禁想难道谢贤当真要在她刚出嫁第二日就对这个女婿下手,要她刚成新妇就成寡妇,刚迎喜事又办丧事,转瞬又明白过来,三年前他答应管家让自己代五公主出嫁时,她就已是废子。
余下的,全是谢贤和范氏对她这颗弃子的怜悯。
郗氏见女子坐着一言不发,又想及谢贤,动怒之下,直接摔碎桌上的茶盏,却不说一言。
谢宝因被惊了下,掩下内心情绪,闻声看去,思量几下后,蹲下身子,亲手将这些碎瓷片捡起,柔声开口安慰:“母亲不必担心,陛下如此圣明,又有已逝五公主的情谊在,郎君定会无恙的。”
提到五公主,便连郗氏都叹气,到底是半路勉强凑成的夫妻,又没有多少恩露,还能要求什么,从安还去为公主守了三年孝,害得她多等三载。
于是只等到酉时就让谢宝因回微明院去了,只说不管是生是死总会有个消息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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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过子时的时候,林府上下依旧灯烛不灭,大门与角门以及二门外都有奴仆守着,以便宫内传来消息好及时传递给夫人女君,尚在朝中有个闲职的林卫铆也尽力动用朝中的关系在四处打听消息,只是官品太低,所认识的也打听不到太多的消息。
一个时辰前,谢府那些交好的奴仆也传出消息来说,谢贤至今还未归家。
微明院里,灯烛燃去大半,光亮渐渐暗下来,玉藻紧着拿了根新的点燃,又将视线落在托腮望听雨的女子身上,刚想要开口宽慰一番,便听见她开口喊自己:“玉藻。”
谢宝因将手落在平坦的小腹上,眼睛盯着跳跃的烛火,问的极为认真:“只有一夜,能怀上吗?”
玉藻知道女子这是想着如果能有个子嗣,日后在林氏好立足,抚养孩子长大也能有盼头,只是她家娘子还要三四个月才满十八岁,何必往后这么多年都白白守这寡。
她张了张口,大胆直言:“娘子,我们应该还能回谢府吧。”
本朝并没有不允许改嫁的习俗,乱世死去的人太多,耕地纺织都无人,立国第一年的水稻麦栗甚至无法养活百姓,皇室连稍好一些的纺织品也没有来穿,于是下达政令,积极鼓励丧夫或是和离的女子改嫁,为的是增加户口人头,好纺织耕地以及随时备战。
谢宝因没说话,只是让人去将自己那本经书拿来,又命人在内室的几案上准备好纸笔砚台,随后虔诚的点上一支沉香,伏案抄写经文。
不论生死,总得先等到结果,再去想以后的事情。
外面的天忽然轰隆作响,原本的小雨也开始越下越大,与她刚得知需要代五公主嫁来林氏的时候极为相似,就在这时,在外守夜的奴仆急哧哧的跑进庭院里,不停地大喊着:“女君...大女君...!”
谢宝因听见声音,心底才终于有了一丝慌乱之色,赶紧差使玉藻拿上油灯出去瞧瞧,
奴仆跑到廊下,玉藻也正打开屋舍的门。
一道雷光下来,照出第三人,两人看清后,皆同时愣住。
没听到半点动静的谢宝因经文也写不下去,皱着眉头,强装镇定的询问:“郎君如何了?”
“郎君他...他...”
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有说出句整话来。
谢宝因搁下笔,急匆匆的走到外面,只见玉藻恭敬的让开道,奴仆赶紧走到一旁,林业绥阔步走了进来,即使一路回来被风雨打湿,声音里却还带着余温。
“我没事。”
谢宝因上前服侍男子脱去湿透的外袍,急忙挑帘吩咐仆妇去烧好热水提进湢室,刚要转身回屋舍,又恍然记起什么事情来,懊恼的扶额,然后仔细叮嘱人再去燃一盆核桃炭端来。
林业绥抬眼,看着女子忙前忙后的模样,静默不言。
没几刻,侍女便来正屋。
谢宝因这才走到男子身边:“郎君,水烧好了,先去热热身子吧。”
林业绥点头,然后起身去湢室。
-
奴仆刚把炭火放在坐床前,低头喊了声“郎君”就赶紧出去了,在抄写经文的谢宝因侧头去看,林业绥已经坐在坐床上,拿火钳拨弄还未燃好的炭木。
林业绥瞥见方几上早已准备好的巾帕,朝女子望去:“怎么还要抄写经文?”
谢宝因翻过一页经书,继续在纸上落笔,诚心道:“祈福的经文既抄了,便不能轻易断掉,否则会伤福寿。”
林业绥便也没再说话,抬手擦湿发。
两人对彼此都有些冷淡。
忽然外面传来敲门声,再是院门打开的声音,福梅院的侍女走到正屋外,高声传话:“女君,郎君已经没事了,听童官说还入朝为官了,夫人让我来告诉您一声。”
睡在就近屋舍的玉藻起身应道:“郎君刚回来了,女君正在里头服侍呢,有劳姐姐还特地来说。”
听到人离开后,谢宝因却疑惑起来,按理林业绥应当先去福梅院的,她生怕是忘了,又不敢直接说,只好委婉开口:“郎君没有去母亲那儿吗?”
“深夜归家又衣裳不净,便没敢打扰,只让童官提前过去报了个平安,鸡鸣再去省视。”擦好头发的林业绥将巾帕扔在一旁,外头还在动风下雨,伏案的女子只披了件单薄外衣,瞧着何止可怜,“过来我这,暖和些。”
谢宝因浅浅一笑,没有丝毫犹豫推脱,动手收拾好纸墨,走到男子身侧坐下,两人中间还隔着一张几案,想起那侍女说的,或许是最终清白被证明,天子才给了官职弥补,官品虽大不了哪里去,能有个五六品已是恩赐,可即便八.九品,那也是朝廷命官。
“不知陛下恩赐给郎君何官职。”
林业绥微阖眼,将金殿上那场生死赌局的结果,说的云淡风轻:“内史。”
谢宝因却心头一惊。
内史是正四品,能上朝听政,京畿道的所有事务大多都能单独处理,只要证据确凿甚至不需上报大理寺,可当堂判处犯人死刑,在三大世族把握的朝堂中占据份量如此重的位置...谢贤怎么可能答应,就算谢贤能动恻隐之心点头同意,王宣和郑彧也不会。
更何况谢贤是不会动恻隐之心的。
这一天在宫中,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何...”
“我去年在怀安观。”
谢宝因本想问天子为何会给此官职的,谁知他以为是问谢贤为何要参奏他,又或许当真是因五公主而给的。
林业绥随手捡起一页经文来看,认出女子所抄写的是前朝名士所书的道教《灵飞经》,被誉为小楷之绝,而她所书写的蝇头小楷亦不逊色半分。
他瞥了眼女子的小腹,缓声道:“我们说会儿话吧。”
谢宝因能察觉到前面男子对自己的疏远,毕竟是谢贤亲自参奏的,她心口处不由得揪紧:“郎君跟我想说什么?”
被休弃或是找处屋舍让她老终。
林业绥摩挲着经文,这上面的每一字皆是请命延算、长生久视的,但他自知承担不起如此恩重:“我今日步入朝堂,来日就可能人头落地,你......”
谢宝因知道这番话的含义,以后三大世族必会联合对付他,就像当年对付昭德太子和林勉一样,可她既然嫁过来了,往后无论是去青云之上还是哪里,她都只能紧紧攀住眼前这个男子。
只是不知他何时回来的,在外面站了多久,自己和玉藻的对话又被他听去多少。
她抬眸莞尔,泪光闪烁,向男子言明自己的心迹:“你我是同喝过合卺酒要共担荣辱的夫妻,虽有‘飞鸟同止共宿,伺明早起,各自飞去’,亦也有《雁丘词》传世,福寿本就难料,我有日也终是要老去的,郎君难道要现在弃我吗?”
说至最后一字,右边的那颗泪珠已经摇摇欲坠。
“我为何要弃你,你是我行过周礼的妻子。”林业绥放下经文,用指腹抹去长睫下的晶莹,有些慌神,“怎么哭了。”
谢宝因得此话,展颜道:“郎君回来,我高兴。”
林业绥拭泪的手微顿,眼底荡开笑意,喉中那句“若遇到中意的,记得要改嫁”再也说不出口。
谢宝因适时将眼泪收回,揭过这页:“爷今日进宫时,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林业绥摇头,本是要留的,但突然不知要留些什么,让她不必担心,他其实没有把握能回来,与其说些没头没脑的话,不如让她去留不必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