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砺或许未曾预料，自己高中状元竟是得益于一场跨越国界的科举考试。
北宋末，金兵侵河北，胡砺被俘为奴。他不甘屈辱，趁金兵北返经原辽南京（今北京）时，潜逃至香山寺，得寺僧收留，得以劳作礼佛。
香山寺为闻名遐迩之古寺，胡砺入寺未久，恰逢金国参知政事韩昉突然登山拜佛，二人意外相遇。
韩昉乃辽国贵族，辽末状元出身。他深感胡砺的书卷气，心生共鸣。因惜才，未难为胡砺，反邀其为家学教授，屡赞于家人前，预言其必将扬名于世。
1142年金朝与南宋等政权疆域图展示于此。该图来源于《中国历史地图集》，清晰呈现了当时的地理分界与政治格局。
然而，胡砺并非金朝科举史上首位登科及第者。
天会元年（1123），金太宗为笼络汉士，以“急需安抚新附之民”为由，诚邀辽国属地北方汉人及宋境文人雅士前往燕地，参与科举考试。
金太宗虽渴求贤才，但金国战事频繁，独创科举模式恐耗时费力。故借鉴盛唐经验，他决定金朝科举首重词赋选拔人才。
词赋乃散文与韵文间之文体，重对仗、叙事及韵律。金太宗谓，词赋考试可察举子赋、诗、策、论之能，此四者皆与官员实务能力紧密相连。
金太宗即位次年，即天会二年（1124），金朝首届科举状元出炉，乃新入籍的金人刘撝。
史料载，刘撝生于辽末，祖系彭城刘氏，但自唐迁弘州顺圣县（今河北阳源县），世代务农。至刘撝时，家族方有余资，使其由农夫转为稍通文墨之士。
然而，要从一名普通的读书人蜕变为举世瞩目的文魁，其道路绝非坦途，充满挑战。
刘撝家族世居顺圣县，辽末归西京大同府。辽行“五京制”治国。天祚帝因金辽战事逃亡，金联北宋夹击辽军。西京数度易主，终归金太祖，却遭重创，四周生灵涂炭。
怀揣经天纬地之梦，刘撝不顾家乡战乱，坚守学业。顺圣县素以诗词著称，刘撝融众家之长，自成风格，终在金朝首次科举中高中状元。
刘撝因状元身份在金朝开创先河，功成后屡任省试主考，成为科举代表。其影响下，北方士人渐弃旧梦，投身科举，积极拥抱新王朝。
但不久之后，问题便浮现了出来。
金朝统治者察觉，随女真骑兵征服地域扩张，金太宗以词赋选才渐不适用。因各地文化水平、应试习惯迥异，同题考试恐违科举公平原则。
天会六年（1128），金太宗依完颜宗望之议，令金朝科举分南、北选。辽地名士沿用旧制考词赋，北宋文士则依惯例试诗赋、经义。
金太宗名为完颜晟。图片来源于影视剧中的场景呈现，展示了其形象。
尽管如此，在原北宋地界上，金人设立的科举考试依然受到了不少文士的反对与抵制。
金太宗因不熟中原科举，每逢选士便派得力干将全权负责。负责北宋沦陷区科考的官员多为昔日侵略者，他们崇尚暴力，轻视追求官职的宋籍士人。
同样地，因深重的血仇，那些在北宋时被迫臣服于金朝威权的士人们，对眼前这些如同流氓般的人物，亦抱以蔑视的态度。
矛盾激化之际，中国科举史上现罕见一幕：金朝科举官率兵上门，儒生悉数被押至考场，强令参考，有士人不愿，州县则严令遣送。
金朝面对士人被强迫应试的困境，启动改革，推行贵族汉化，鼓励招贤纳士。科举政策下，韩昉、刘撝等士人成为贵族座上宾，负责教育后辈。金朝亦将“尊儒尊孔”定为文教核心理念。
金太宗在科举改革上的努力没有白费，他的继任者金熙宗乃是韩昉的杰出弟子，这一事实证明了改革的效果。
天眷三年（1135），金熙宗登基，展现出不同于以往金朝君主的文雅风貌，史料记载他具备汉家天子的独特气质，这无疑是韩昉等文人精心辅佐的成效。
韩昉等人欲塑金熙宗为汉家“圣天子”，故在“尊儒尊孔”的大臣主导下，金熙宗登基不久即推行了新一轮科举改革。
金熙宗统治时，恰逢南宋岳飞北伐重要时刻，但他仍推进“绍兴和议”并着手改革科举制度。
南宋时期的著名将领岳飞，其英勇事迹广为流传。图片来源于网络，展示了这位历史人物的风采。
金熙宗规定，金朝科举无论规模大小，均由朝廷统管。考生需在州县参加乡试，优胜者方可进入府试、省试，层层选拔，最终优异者可参加御试，于殿廷唱名。
金熙宗时的殿试无面圣环节，更像是省试后的表彰。因此，多数中式省试的举子在得知获官后，多放弃殿试，就近为官，致金熙宗后期殿试形同虚设。
宋金战争加剧，金熙宗皇统年间设武举以防军力削弱，科举遂分文武。后来，武举渐成文举落榜者的备选，使金朝后期武举者多具文化素养。
金熙宗作为天子，改革科举旨在强化皇权，削弱贵族势力，却引发了皇权与贵族的新矛盾。皇统九年，他终被丞相完颜亮所杀害。
完颜亮，亦称金废帝、海陵王，虽弑君篡位，违逆儒家忠孝之道，却雄才大略，对金朝科举制度持有独到见解。
史料载，完颜亮幼时受北地名儒张用直教导，尊经崇儒。登基后，他对科举选拔更为严苛，强调士人素养，延续其崇尚儒雅之风。
完颜亮认为，金熙宗时殿试唱名虚有其表，若金朝天子真想选士，就应全程亲力亲为，从命题到考核皆需亲自参与，以杜绝科举中的作弊行为。
完颜亮篡位登基的第三年，他亲自操办了自即位起的首次科举考试，亲自主持了整个选拔过程。
殿试赋题《天赐勇智以正万邦》，意在彰显完颜亮意志，阐明即位合法性，颂扬新朝。此政治安排遂成金朝科举殿试之定例。
完颜亮为确保考生皆成其门生，亲自参与阅卷，并着手制定专用教材及作文规范，以期全面掌控考试内容。
完颜亮天德三年（1151）科举成果丰硕，金朝知名词赋家郑子聃在此次考试中荣登探花之位。
据说，26岁的郑子聃已是词赋名家，参加科举时，其文章吸引了完颜亮。他特意找知贡举杨丘行，询问对郑子聃试卷的看法。
杨丘行乃完颜亮旧将，以文采闻名。审阅郑子聃试卷时，他频频颔首，表示赞许。
然而，当结果揭晓之际，众人皆略显沮丧，因郑子聃仅荣获探花之位。
殿试结果由完颜亮亲裁，他虽认可郑子聃之才，却不愿改判。为补偿，爱才的完颜亮在正隆二年（1157）省试时，持榜首试卷寻郑子聃，请其对考生赋作水平评判。
郑子聃瞥了一眼榜首试卷，轻描淡写道：“此等水平，不过尔尔。陛下若疑，殿试时可让我与他们共试，我自会让您见识真正实力。”
郑子聃的言辞令完颜亮心生不悦，然而，这亦是检验金朝科举成效的契机，经权衡，完颜亮最终应允了郑子聃的请求。
正隆二年七月，殿试举行，完颜亮亲临督考。为试炼郑子聃，除省试举子外，还邀杨伯仁、前朝状元胡砺、李希颜等同试，并事先向他们透露了赋、诗、论等试题。
此为金朝状元胡砺家世的碑刻拓片记录。图片来源于网络。
殿试毕，完颜亮亲阅试卷，七十三名进士中，唯郑子聃答赋无瑕。完颜亮赞叹不已，信其前言非虚，遂擢升郑子聃三级，誉为金朝词赋魁首。
经金太宗、熙宗、海陵王三朝，金朝科举于世宗、章宗时达鼎盛。士子们完全接受科举，视登科为人生最高追求目标。
金朝唯一“四元状元”孟宗献，乃刘撝弟子，四元即乡、府、省、殿试皆冠。初时孟赋作不佳，屡试不第，后集师词赋贴墙，勤读模仿数年，终得功成。
大定二年（1162），孟宗献重赴科举。此时，金世宗完颜雍已即位，其前任完颜亮征宋途中败亡。世宗节俭崇孝，信赏罚，重农桑，严选守令，金朝步入盛世。
在此背景下，孟宗献科举之路顺畅无比。仅用两年，他便连获四冠，从无名北方士子迅速崛起，成为金朝声名显赫的“孟四元”。
金世宗闻孟宗献连中“四元”，甚悦，诏令表彰。破例擢升孟宗献为从六品奉直大夫，越常规正七品起任。孟宗献在世宗、章宗两朝备受倚重。
金世宗鉴于金朝汉化加深，凭其强烈的民族情怀，发起了一场旨在复兴女真文化的运动。
大定四年，他命女真学者译汉儒经典为本族文，以便子弟学习。同时，科举择优百名举子，与贵戚子弟共入女真官学，由国家承担学费，研习女真文化。
金世宗创立女真官学之际，适逢南宋使臣来访。宋朝状元楼钥，时任贺正旦使，日记载：“西行四十里，经鸿福院，三门楼阁巍峨。崇积仓西侧有小扉，题曰‘教女真学’。”
女真官学的蓬勃发展促使金朝除“汉科举”外，特设女真科举。金世宗明令，爵位继承者须习本族文字，否则取消资格。
金启孮先生亲手书写的女真文字展示于图。图片来源于网络。
金世宗之举曾具划时代意义，然其逝后，女真文化复兴渐衰。女真科举虽短暂，世宗仍于子弟中选出女真人状元徒单镒，乃大定十三年策论女真进士榜首。
世宗、章宗逝世后，金朝步入中衰。此时，徒单镒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拥立金章宗异母兄完颜珣为帝，即金宣宗。
金宣宗时，成吉思汗于漠北崛起。老臣徒单镒屡谏，忧蒙古之患。他建议金宣宗强化牧马基地防御，并在都城间设专员镇守，构建军事网络，以确保金国战事不败。
徒单镒颇具远见，而金宣宗政治智慧平庸。其统治短暂且外交失误连连，既与成吉思汗议和，又断交西夏并挑衅南宋，致金朝末世前四面楚歌，终陷战争泥潭无法自拔。
金朝科举经多次改革，虽培育众多忠臣，但仍有许多举子中途退缩，视科举为人生阻碍。其中，最为人所知的是文学家元好问之师郝天挺。
郝天挺告诫元好问：“仕途多因贪欲而败，皆因难耐饥寒。不耐饥寒，难成大事。科举亦同此理。读书不为文，选官不为利，唯通达者能为之。”
郝天挺认为，儒士应先追求精神与道德层面的理想，再谈入世入仕。若不然，读书人将失气节，仅成为政治权力的附庸。
郝天挺的观念在一定程度上对元好问的职业生涯抉择产生了影响。
元好问身为名门之后，据传其家族源自北魏太武帝。家族荣辱为其教育之重。他心怀名士情怀与名臣抱负，虽矛盾却统一，为家族荣耀，他毅然参加科举，以求扬名。
金宣宗兴定四年，金朝受南宋、蒙古、西夏围攻，国势衰微。元好问赴汴京赶考，与晋地百名考生聚于状元楼，哀叹：“吾辈岂为苟活、贪禄之辈？当自拔流俗，以奇士名臣自任。”
次年，元好问成功考取进士，获得及第之荣。
十余年间，他仕途辗转，历经磨砺，始终过着清贫日子，直至金国覆灭的讯息传来，一切方得定论。
天兴三年，蒙古军攻汴京前夕，金哀宗逃蔡州。南宋遣孟珙、江海率2万兵，联蒙古军攻金残余。金哀宗绝望自缢，金朝随之覆灭。
元朝贵族不解金朝汉化与科举，金亡十余年后，1247年，藩王忽必烈召见金遗老张德辉问：“有言‘辽因佛衰，金因儒亡’，果真如此？”
张德辉爽快回应：“国家存亡，自有担当者，儒家又有何错？”
忽必烈画像展示于此。该图片来源于网络。
忽必烈对答复不满，认为儒生在为国亡开脱，这一看法间接致使科举在元朝随后近八十年间被废止。
同样的问题，元好问于《癸巳四月二十九日出京》中赋予了人们不同的见解，展现了另一层面的认知。
塞外初行宴赏赐黄金，彼时北方游牧民族已蠢蠢欲动，南下之势日益明显。
只晓灞桥行为轻，岂料中华竟沉沦。
华表立鹤似含言，静待时语；铜盘空置人已去，难觅旧心。
谁人知晓天公兴亡意，唯青城山屹立，静静见证着古今岁月的变迁，留存至今。
他认为，朝代更迭乃天意使然，故忽必烈所言“金因儒学而亡”与张德辉所答“金亡非儒生之过”，皆已无关紧要。
在金朝119年的历史中，科举选拔从未停止，共开科43次，录取士人约15000名。此成就与“文治帝国”宋朝相比亦不遑多让。金朝遗臣元好问，遂决定终身不仕元朝。
元宪宗七年（1257），68岁的元好问逝世。他的离世标志着金朝士人所处的矛盾时代终结，如过往云烟，消散于历史长河之中。
[日]饭山知保所著《另一种士人》一书，由浙江大学出版社于2021年出版。
兰婷所著《金代教育与科举研究》一书，由人民出版社于2020年出版，该书深入探讨了金代时期的教育体系与科举制度。
张希清、毛佩琦、李世愉主编的《中国科举制度通史·辽金元卷》由上海人民出版社于2017年出版，该书详细阐述了辽金元时期的科举制度。
周腊生所著《辽金元状元奇谈》一书，由紫禁城出版社于2000年出版。
金光平、金启孮所著《女真语言文字研究》一书，由文物出版社于1980年出版，该书专注于对女真语言文字的深入研究。
三上次男于1970年在《青山史学》第1号上发表文章，题为《金朝的科举制度及其政治侧面》，深入探讨了金朝科举制度及其对政治的影响。
刘达科在《江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2期中，发表了题为《金代科举对文学的影响》的文章，探讨了金代科举制度对文学创作的影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