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真的有一些像。”
随着说话声音到了耳边,一人一猫也站在了孟燃灯的面前,孟燃灯这时才看清,那人生得根本不像个活人。
面敷白粉,红唇如瓣,目如点漆,分明是个偶人。
这偶人的做工自然是精致极了,但那眉眼的比例却好似按照寺庙石窟里的神佛造像刻意为之,安在一个会走会动的偶人身上,怎么看,怎么奇怪。
而它怀里的白猫则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端详了一阵孟燃灯,又道:“可是,没她漂亮,也没她那样与众不凡的神秘气度。”
金花银衫的偶人重复白猫说的话:“是的,没她漂亮,也没她那样与众不凡的神秘气度。”
白猫说:“好可惜哦。”
人偶说:“是啊,好可惜啊。”
白猫又说:“我想她了呢。”
人偶继续重复:“是啊,想她了。”
这情形委实诡异,她环顾四周,果然,原本熙攘热闹的街道瞬间空无一人,只有秋日明媚耀目的阳光,照着街衢之上,明晃晃的,分外虚假,好似随时都会裂开一个缝隙,然后叫人跌进去,跌进无止境的深渊之中。
“柳青言”也不在。
孟燃灯皱眉,又中了幻术,得想个法子脱身。
“敢问,尊驾何人?”
那白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露出尖牙来,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转过头来,慢悠悠地说:“我?我啊,故人。”
它的声线很长,绕着弯儿地在空中打转,唱戏一般。
孟燃灯努力克制自己不被它所迷,说道:“抱歉,我在长安并不识得什么故人。”
她对自己莫名其妙再入幻境,心有芥蒂,言辞之中也谨慎起来。
白猫倒是浑不在意,一跃而下,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身形优雅极了,它又绕着孟燃灯走了一圈,打量,端详,琢磨,研究。
孟燃灯忽然记起女人的信札,脱口而出:“你是夜狸奴!”
“不是没有什么故人吗?”白猫蹲在地上,舔了舔自己的前爪,慢悠悠道,“竟然知道我是谁,看来你果真与她有些干系。”
“她?谁?”
孟燃灯不由得紧张起来,意识到自己可能要知道女人的姓名了。
可白猫忽地盯住孟燃灯,反问道:“你不知道她是谁?”
“自然知道。”孟燃灯笑了笑,“你大概就是她在鬼市结识的幻术师,叫做夜狸奴,不过,你真的是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白猫不高兴了。
“用幻术藏头藏尾,总归有些不大磊落。说不定,是冒了别人的名,来骗我罢了。”
“胆子不小,敢这样同我说话。”夜狸奴“哼”了一声,重新跃上偶人的肩膀,蹲坐下来,扬起头,对孟燃灯道,“哼!奴家不生气,奴家气量大着呢!你方才与钟子夜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想知道什么,我来告诉你啊。譬如,黎大师到底是恶魔,还是一个给大家带来福祉的人。”
孟燃灯心中一顿,故意绕开了白猫的话头,问道:“他叫钟子夜?”
白猫见孟燃灯竟然不接话茬,真的有些恼了,它眯了眯眼睛,又恢复了慢悠悠的样子,索性接着她的话说下去:“哦,你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呀!可以啊,想知道,我告诉你!哈,他叫钟暗,字子夜,长安人。当然了,这其实也并非就是他真正的身份,只是相比起那些人皮来说,这个嘛,多少真一点。”
白猫舔了舔爪子,又慢悠悠道:“所以要说藏头藏尾,奴家怎比得过他?有人想搞清楚他究竟是谁,着实苦恼,就连我,都搞不清楚他有多少个分身,今日也是巧了,被我捉到一个,看来,他学的箜篌技艺,要没用了。”
孟燃灯心道,自己果然猜的不错,这个叫钟子夜的,确实在长安城里顶了许多张人皮面具过活,怪不得他易容的本事那样出神入化。
“你说有人想弄清楚他的身份,那人,又是谁?”
“不知道,总归就是有人,至于弄明白做什么,是什么人,不知道。所以如果你想和他做朋友,最好不要掀开他的皮。”
白猫从银衫金花肩膀滑到怀里,打了个哈欠,一双碧眸,重新看向了孟燃灯,“奴家不高兴说他了,没趣味。只说黎大师的事,你想知道什么,我来告诉你啊。”
“我……”孟燃灯自然有许多问题,只是她犹豫了一下,却道,“抱歉,你说的,我不太敢信。”
“你再说一遍?”
白猫的声音冷下来,这一次,它真的生气了。
孟燃灯依旧不动,就见那白猫从人偶的怀里一跃而下,那银衫金花瞬间软到在地,变成了一个软塌塌的人偶。
白猫身体拉长,变成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一身雪白的肌肤在幻光之下熠熠生辉。她用脚尖随意将那人偶身上的衣服勾起,披在身上,伸出手,捏住了孟燃灯的脖子,碧眸紧紧盯住孟燃灯,朱红的指甲掐进了皮肤。
孟燃灯确实不想问她,她又不傻,消息这个东西要看是从哪里听来的,眼前这人,或者猫,分明就极度不可靠。
呼吸有些艰难,但孟燃灯依旧保证自己能在有限的空间里笑着说:“你既然……能在这时主动寻上我,自然是有所求。除非你摆出……底牌来,否则……我……我真的不太敢相信你。我这人,胆儿小。“
夜狸奴看着孟燃灯,忽然又笑了,手一松,孟燃灯总算恢复了呼吸,大口吸了几口气。
就听那女人又拖长了声音道:“喜欢装傻?呵,你这孩子,倒有点意思,和当年的她,有点像了。好吧,先送你份儿礼,算是我的诚意。你在找的那个粟特少女,身上有一张藏宝图,她被人抓去,就是因为这个。”
“藏宝图?”
正就这时,孟燃灯掌心猛地一痛,再睁眼,就看面前站着“柳青言”,他一手拿着一把匕首,另一只手抓住自己的手掌,划了下去。
“喂,痛啊!”
“柳青言”看她醒了过来,轻轻松了一口气,将匕首收起来,斥道:“痛还不醒过来,蠢!”
“多谢,钟子夜。”孟燃灯握了握掌心,将一条血线悄然窝起。
“柳青言”一怔,说道:“将你引入幻术的,是夜狸奴?”
孟燃灯点头,一边扭着脖子,一边道:“应该是她,虽然没见过真人,但与我知道的差不多,姿容妖媚,酷爱狸猫。只是听说她应该常在夜中鬼市出现,为何会忽然设下幻术将我一人困住?”
“不知。”
“好吧,子夜兄,咳咳。”
“不要这样叫。”
“那行,钟大哥。”
声音里明显有些不耐烦:“她到底和你说了什么?关于那个人?”
脖子总算恢复了正常,孟燃灯道:“她要说,我没听。”
“为什么?”
“她会骗我啊。”
钟暗顿了顿,说道:“我也会,所以你也不必再问我。”
孟燃灯笑嘻嘻回答:“别那么高看自己,你不会的。”
钟暗一怔,没想到被这家伙看破了软肋,他确实不喜欢说谎,练习了许多年,都不曾习惯。
孟燃灯与钟暗说了藏宝图的事,问他对此事可知晓。
钟暗倒是没想到那安吉与黎白夜竟有这样深的关系,只好告诉孟燃灯:“鬼市中确有过传言,那人离开长安时,留下过一张藏宝图,将他数年来收集的宝物与许多奇诡木甲都藏在长安一个秘密之处。若得了那些宝物,就有改天换地之能。只是鬼市里魑魅魍魉甚多,一些事传来传去,总会变了样子。”
“可安吉并没有和我说过这事,难道是她又刻意隐瞒?”
“不知,现在距夜中还有时间,你先前说起雷海青,我想到一个地方,不知会不会有线索。”
“哪里?”
“雷海青曾在南郊有个宅子,只是三十多年了,也不晓得变成什么样子。另外那时候他常喜欢去曲江畔的扶风酒肆,与那里的胡姬探讨琵琶技艺,也许还有人记得他。”
孟燃灯立刻道:“哦,钟大哥,你是认识他吧?”
钟暗闭上嘴巴,他也看出来了,这个孟燃灯看着憨傻,实则心思细腻,颇有些洞察,一言两语就能给人下套,像个没耳朵的狐狸。
钟暗不愿泄露更多,于是,在往曲江行去的一路之上,他一言不发,果真十分符合他此时高冷丽人的装扮。
孟燃灯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会如此,但却也意外地没有再聒噪。
二人一前一后走着,一路向南,太阳就在二人身后,慢慢向西。一条街,一条巷,走过了几个里坊之后,孟燃灯忽然问:“长安,这些年有变化吗?“
“有。”
“我和她,像吗?”
“……嗯……有一点。”
“你果然,也见过她。”孟燃灯顿了顿,又问,“那她叫什么,你知道吗?”
“孟醒,恶女孟醒。”
恶女,孟燃灯不知道钟暗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点出了这件事。
他不习惯说谎,所以女人真的是个恶女吗?
夕阳落在曲江之上,此处与不远处的芙蓉园相连,金灿灿一片,仿若鱼鳞。孟燃灯不晓得自己这时是什么样的心情,茫茫然,又好像回到了大漠之上。
那时候,她总在坟头看落日,一日一日地看,入了夜,就去收魂,一个一个地收。
她原本以为到了长安,就可以摆脱这样的感觉,可为什么,又会陷入其中呢?
钟暗本不愿理会孟燃灯,可忽回头看见她面上的表情,心里却猛地一颤,他的心早已在多年前就锈死,哪里想到会在这时感觉到一种说不上的感觉,就好像瞬间进入了另一个灵魂的疆界。
钟暗忍不住,低声问:“你怎么了?”
孟燃灯笑嘻嘻:“没事,走吧。”
看着孟燃灯一跳一跳的背影,钟暗不觉又后悔,自这家伙稀里糊涂闯入废宅,他想的都是如何将她驱逐出去,然后重新回到自己那废墟一般的活死人生活里去,那生活看起来孤寂,但至少平静。
可在她停下脚步,背对着太阳,看向水面的金辉时,他却从她的脸上,窥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她那张脸,总是嬉笑怒骂,许多表情,就那个瞬间,却什么都没有,一片空寂。
应该与自己刚才说的话有关,他心里一动,有些后悔,忍不住就问了,想不到问了之后,更后悔。
好在这家伙到底皮实,并无意向自己袒露那点点虚软,于是这一点很小很弱的情绪,也就如同曲江之上的一朵余晖,很快便散去了。
**
曲江池畔有一片很大的废墟,安史未乱之前,这里是分属诸司的亭子,六角飞檐,列于两畔,十分壮阔,后来被兵火燃烧殆尽,成了一片枯草连天。
钟暗说的雷海青的旧宅,就在这一片废墟背后,只是二人寻到之后,也是断壁残垣,连屋架房柱都没有了。
孟燃灯从背囊里摸出偃鸟,扭了扭鸟脖子,轻道了一声:“去比喝,示儿安吉。”
偃鸟拍击着翅膀,在空中绕了几圈,钟暗看着那鸟在空中转,问道:“既然可以用它,为何先前不用?”
“这偃鸟是通过气息辨寻方向,可以寻地方,可以寻人,也可以寻物,但最怕气息杂乱。大漠之上很好用,可到了长安,这样大,这样多的人,它没有办法的。好在此处没什么人,若是安吉一两日前来过,或许还有一些气息留存。”
钟暗看那偃鸟飞得跌跌撞撞,很是笨拙,又道:“你这鸟,坏过?”
“你怎么知道?”
“我不是瞎子,看得出来。”
“它先前被比它更强的灵力场击碎过,我不会修,就用血胡乱填了,没想到我的血能让它继续飞,只是看起来飞得不太好。”
“你的血?”
孟燃灯骄傲起来,“对,嘿嘿,不知道吧,我的血,好多用处呢。”
二人正说着,就见偃鸟在空中飞速转动起来,齿轮之间发出极速的嘎吱嘎吱声,接着它忽然冲着地上一块黑石撞了过去,砸在地上,炸了开去,裂成数块。
孟燃灯骄傲的笑瞬间凝固在脸上,这偃鸟是她学会驱使的第一个木甲,陪伴她许久,怎么会忽然就炸了呢?
看着一地的碎片与零件,孟燃灯莫名慌张起来,一日之中,她被太多讯息击中。
钟暗走到那黑石边,就见黑石下露出一个小小的缝隙,里面好似放着什么。
“孟燃灯,你过来看?”
“啊,哦,来了。”
孟燃灯凑过去,就见那个小小的缝隙里果然有一个包裹,布的样子孟燃灯看着眼熟,是波斯锦,是安吉的东西。
她立刻伸手,想要将土刨开,把那个用波斯锦包裹着的东西拉出来,孰料手刚伸出去,就被什么给弹开了,跟着就见缝隙处浮出一个小小的正在旋转的白色光阵,光阵中是两条首尾相接的鱼。
钟暗道:“环鱼锁。”
孟燃灯不识,问:“这是什么?”
“一个灵力锁,也让你的偃鸟炸开的原因。如果这是安吉的东西,那这个锁,或许是雷海青设置的。”
“怎么打开?”
“找到钥匙。”
孟燃灯没好气:“你这不是废话嘛。”
钟暗不语,只盯着那小小的灵力阵端详研究。
正在这时,二人背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女声。
“你们,是哪里的?”
孟燃灯与钟暗转身,却见一个胡人老妪站在枯草之中,那老妪佝偻着背,满头白发,一双琥珀样子的双眸,看着二人的神色,好似一只白额虎,并无善意。
最奇特的是,这老妪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腿杵在泥地上,却是一根木棍。
钟暗立刻重回女身,变成“柳青言”,向那老妪微微欠身,语气轻柔和善,甚至还带着一点点激动和急切:“顾娘子,您可还记得我?我是柳青言,曾与您在平康坊学艺!”
钟暗变身速度之快,实在超出了孟燃灯的想象,她一边心中惊异,一边也装出一副乖巧的样子,站在钟暗身侧,暗暗观察那老妪的神情。
果然,老妪略略想了想,缓缓道:“原来是你。”
钟暗正要继续开口,却见她很快又变了脸色,斥道,“已然快要宵禁了,你们不在坊中,到此作甚?”
“奴家是来此,祭拜一位前辈。”
老妪冷冷一眼,看向二人空空如也的双手,说道:“既是来祭拜,香烛、酒水、纸钱,什么都不带吗?”
“柳青言”道:“奴家想要祭拜的那位前辈,一生最为喜好音律,奴家猜他大概并不喜欢那些香烛纸钱的俗物。”
“音律?你来祭拜谁?”
“梨园总管,田都元帅,雷海青。”
雷海青当年以身报国,自是惨烈,后来李唐王朝嘉赏,老子封他做个“天下梨园大总管”,儿子封他做个“田都大元帅”,听起来,都是赫赫威名。
老妪却在听见这两个称呼之后,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柳青言”于是又道:“雷公曾是长安第一琵琶乐手,曾听说他喜爱在曲江畔弹琴,青言新近练习,遇到一些难处,所以才想来此。”
说来这钟暗一旦进入了角色,就好像真的戴上了另外一层皮,肚子里不晓得揣了多少话本子,随意挑出一个,就能说能演,着实叫孟燃灯赞叹不已。
却不想那老妪闻听此言,又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带琴来?”
孟燃灯腹内好笑,只道这个老太太实不简单,多少生出些好乱乐祸的促狭心态,只看钟暗如何应对。
却不想那“柳青言”,还真从长袖里摸出一管白玉笛。
老妪看着那短笛,面上却依旧冷峻,她慢吞吞地坐在了一块石头上,让自己的木腿摆好,然后说道:“他喜欢听鹧鸪飞,便吹这个吧。”
孟燃灯听这话,明白这老妪该与那雷海青也是旧相识。
“柳青言”也不多言,只轻轻道了一声“诺”,演足了一个教坊丽人的周全礼数。
于是乎,一串轻俏活泼的音符从玉笛之中跳跃而出,仿若一线百灵鸟儿。
老妪枯树一般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石头,奇异的是,随着笛音,黑石下的缝隙处,那个双鱼锁竟然缓缓转动了起来。
“钥匙……”孟燃灯心中一个激灵,委实没想到笛音竟然能催动双鱼锁,只是笛音过去,锁只是转动,并未打开,想来怕是曲子不对,她心中琢磨:“管它是什么,得想个办法,把这个老婆婆请走,如此再试,也是不迟。”
可再看那老妪,半闭着眼睛,微微抬着下颌,夕阳落在她树皮一般的老脸之上,好似真沉醉在笛音之中。
**
黑暗之中,安吉正在噩梦里,只有昏天黑地的沙尘,她一人独自在沙漠里走。
她知道自己是要去往长安,那个金光灿灿的长安,可是她却不知道长安在哪里,就只是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风太大了,她怀里抱着纳骨瓮,走得很累很累。忽然之间,纳骨瓮里冒出一团黑影,黑影张开大嘴,一片森森白牙,那嘴越张越大,猛地就向安吉咬了过来。
安吉“啊”的一声,惊醒,只见周遭依旧一片黑暗。
她大口喘了几下粗气,慢慢调匀了自己的呼吸,方才噩梦之中被咬的恐惧好似附骨之疽,依旧贴在皮肉之上。
安吉在远处怔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冲着上空大喊,“你这个恶僧,你放我出去!你放我出去!”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这里似乎是一个被遗忘的地方,除了按时的水与饭,还有那个人偶尔会来像她询问黎白夜去世前的事,外面的声音、气味甚至风,都进不来。
同样,这里面的一切,也都出不去。
就好像她身边的那些森森白骨。
安吉顺着墙壁滑落在地上,心中一片凄然。
正这时,偃琴里忽然传来雷海青的声音:“双鱼锁动了。”
安吉的声音微微发颤:“有人去了?”
“是。”
“会是谁?”
雷海青的语调很微弱:“判断不出,希望是你希望的人吧。”
安吉默然,她希望的人,孟燃灯吗?她会找到自己吗,她会帮自己吗?
她想起来孟燃灯那双眼睛,如帕米尔山谷沉夜一般的眼睛,如黎白夜一般黑亮的眼睛。
她,应该会吧。
**
眼见着天色已经慢慢暗了,坊门将闭,一曲鹧鸪飞快吹完了,双鱼锁果真只是一圈一圈地转着,并没有打开的迹象。
孟燃灯还没想好怎么让这老妇人离开,没想到她又道:“《到春来》。”
二人都不明白老妪的意思,孟燃灯看向“柳青言”,就见她按着老妪的意思开始吹奏,不想只吹了半曲,就被老妪叫停,又换了一首《六幺》,一曲未完,又换一曲《八卦》,《八卦》未完,又上了一曲《步步骄》。
孟燃灯实没想到,这个钟暗竟然真的能吹一手好笛子。
说来他扮作不良人张厉,便带着武艺;扮作兰老汉,能玩偶戏;扮教坊女柳青言,能吹笛子……若是还要扮郎中、厨子、木匠,其实不是要学许许多多的技艺,果然是个人物。
笛声依旧不绝,直到老妪终于道:“《霓裳》吧,吹《霓裳》。”
这《霓裳羽衣》乃是玄宗所作,纵然世人都知那十年大乱乃是安禄山所起,可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将另外一个凶犯忘记。
天宝十五载六月,天有微雨,老皇帝出逃,半路之上饥肠辘辘,最后不过得了两个胡饼饱腹,给他胡饼的老人颤颤巍巍骂他:“圣人怎如此糊涂!”
玄宗泪如雨下:“是朕的错。”
只是也不过就是那时罢了,再后来李氏重新回朝,孰是孰非,就无人再论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着这个缘故,“柳青言”将笛子放了下来。
老妪睁眼,看她:“为何不吹?”
“柳青言”道:“恨那曲招来豺狼,剿人性命。”
此句乃是校书郎元微之新近传出的十二首新题乐府中的末句,前有四句“玄宗爱乐爱新乐,梨园弟子承恩横。霓裳才彻胡骑来,云门未得蒙亲定”,而最后一句正是“不遣豺狼剿人命”,说的正是十年乱世。
那老妪显然也是知道这首诗,只微微一笑,道:“想不到你这小小教坊女,倒是还有几分志气。”
至于荒村野地里来的孟燃灯,一则对这些诗书修习得着实不够,当然也确实没什么兴趣,二则也是来这长安时日尚短,是故全然不懂二人说些什么。
不过在这一问一答中,老妪对“柳青言”的态度转软了些,她脱掉自己唯一的那只鞋,站起了身,赤脚踩在地上,对“柳青言”道:“你可会吹胡曲?”
“柳青言”看她的行动,并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遂只是点头,轻声道:“会一点新来胡音《狮子柳》。”
“那就这个吧。”
一边说,老妪随手解开自己的土色袄裙,露出一条绿绫浑裆裤,她又脱了上身的灰衣,却是一件绯色短袄,并且还露出了一截腰身。
她的皮肉已经松跨,耷拉在裤腰上,因为原本的肤色过白,身上大片的褐色斑点明显而刺目,裸露在外面的双臂枯瘦干瘪,犹如两根树枝,而点在地上的一只脚和一截木棍更叫人感觉分外诡异。
天已经暗下来了,几只乌鸦拍击着翅膀飞过,一轮圆月挂上树梢,空气中若有若无传来一阵桂花香气,却不知在这荒冢一般的曲江畔,还有何人肯种桂花树。
老妪就站在黑黢黢的地面上,伸长了枯枝一般的双臂,拍了两下巴掌,“柳青言”起初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老妪又拍了两下,“她”才明白了,将笛子放在口边,一阵急促的笛音飞出,上下翻跃,却见老妪顺着笛音也转动了起来。
她跳的,竟是胡旋舞。
孟燃灯曾在赭时国见过此舞,或琵琶,或笛鼓,在快活而激烈的调子中,身材曼妙白皙的舞女站在小圆毯子上飞速旋转,更有甚者还可以踩在小球上,纵横腾踏,两足始终不离开小毯或者小球,周遭众人,自然喝彩叫好一片。
可此时,一片幽暗之中,一个老妇人,在这荒草废宅之中,拖着她沉重的身躯,艰难而滞涩地跳着胡旋舞。
这叫孟燃灯着实猜不透了。
若非如此走一趟,还真不晓得这世间有多大,这人间有多少匪夷所思。
只见老妪跳得很认真,且不论她的姿势是不是曼妙,她的动作是不是优雅,但她是认真的,每一圈,都努力想要转圆。
认真到让孟燃灯困惑,她这一支胡旋舞,是跳给谁呢?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夹杂在笛音之中传了过来,孟燃灯转头,就见“双鱼锁”被打开了。
而就在那时,更加奇异的事情发生了,老妪身上的皮肉开始慢慢拉紧、变化,她的那条木腿也生长出皮肉,绯袄与绿绫裤从身上滑落,被一件雪白的长衫替代了。
她的脸也发生了变化,孟燃灯脱口而出:“雷海青!”
老妪这时才将目光转向这个一直一言未发的小丫头,徐徐道:“你怎知,这是雷海青?”
孟燃灯这时倒不知道如何扯谎了,说来她胡说八道的本事向来好得很,可是此时的景象过于奇异,叫她一时也有些懵。
还好“柳青言”依旧在角色之中,临危不乱,说道:“哦,奴家仰慕雷元帅,房中挂有画像,这小婢每日都可见到,顾娘子莫怪。”
老妪打量“她”上下,道:“还记得天下有过他这样一个人,你很好。如此,便与我走一趟吧,我送你一样礼物。”
“柳青言”想着,似在犹豫,倒是孟燃灯先急忙应了:“礼物,娘子最喜欢收礼!太好了!”
她声音有点高,演得着实有些夸张,台词也说得蹩脚,好在还算符合她小丫头的设定,变做雷海青模样的老妪也不曾怀疑,迈步走到孟燃灯心心念念许久的黑石下面,掏出了里面的包袱,径直向曲江畔而去。
这个动作,却让孟燃灯着实没有想到:“她,她,她,她是为那个来的!”
钟暗冲她微微摇头,道:“不妨,且跟着她,走吧。”
**
这一连串稀奇古怪的事情让孟燃灯有些摸不着头脑,二人只一路跟着老妪,沿着曲江畔深草行进。
老妪走得很快,孟燃灯忍不住拽了拽“柳青言”,低声问:“她到底是谁?”
“她叫顾蝉娘。”
“顾蝉娘?!”
孟燃灯一惊,想不到又是女人信扎中所载的故人,她在青龙寺戏场所见的舞娘,最擅胡旋舞。
“可她为什么要化成雷海青的样子?而且……这又是什么本事,幻术吗?”
“不,这是巫术。”
“巫术……区别是什么?”
“幻术是改变你,巫术是改变我。”
孟燃灯不明白,“柳青言”也不多做解释。
二人继续跟着顾蝉娘前行,孟燃灯忽然意识到,无论是钟暗,还是夜狸奴,亦或者是这个奇怪的老妇人顾蝉娘,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
那就是他们都不约而同的,用着另外一副面孔,活在这个长安。
夜狸奴是猫,顾蝉娘是雷海青,至于钟暗,更是不晓得藏了多少脸。
为什么,会如此呢?
曲江面上,寂静无声,宵禁后的长安犹如一个死城。圆月当空,落在沉墨一般的水面之中,银盆一般,摇摇晃晃,好似另一个世界。
顾蝉娘走到水边,轻轻打个呼哨,却见水底浮上一个形状似螺的奇异东西,大小如一间窄屋,在月下泛着五彩莹光,有如海边贝壳。
孟燃灯好奇:“这是什么?”
“柳青言”摇头,她也不识。
顾蝉娘却道:“此乃沦波舟。”
孟燃灯一惊,脱口而出:“黎白夜所造螺舟?”
她在女人的信札中读到过这个东西,沦波舟又称螺舟,相传乃是宛渠国所造奇物,可潜于海底,日行万里。只是秦末之后,再无人见过。
是黎白夜后来研读先人之书,利用木甲偃术,仿造出来过。
女人在信中写道:“那日中秋,乘汝所造螺舟,潜入海底,共寻明月,想来,只觉天地之间,唯你我二人。”
孰料顾蝉娘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瞬间警惕了起来,再一次看向孟燃灯。
“你方才,说谁?”
“呃……”孟燃灯想起钟暗不要随意提起这个名字的警告,虽然面对钟暗,她莫名有种说了也无所谓的感觉,但此时面对着这顾蝉娘,她却有些忐忑,不知自己会面对什么。
这个长安,与她想象的长安,委实差得很远。
不等孟燃灯说话,一旁的“柳青言”开口:“奴家曾在一则玄宗朝的奇闻逸事里读到过这个叫做黎白夜的人,说给了她听。”
顾蝉娘似乎对“柳青言”颇为信任,只冷冷道:“等会儿我带你们去的地方,会有许多和此人有关的事物,但你们最好不要再提这个名字,有的人爱极了他,有的恨极了他,不要给自己惹麻烦,否则,我可帮不了你们。”
听她这样说,孟燃灯感觉她好似也不算难相处,遂大着胆子问:“婆婆,您要将我们带去哪里?”
顾蝉娘冷声道:“唤我雷公。”
“哦,雷公,您要将我们带去哪里?”
“七月七日楼。”
螺舟在水底潜行,孟燃灯坐在一条窄凳上,头侧就是舷窗。窗外并非完全的漆黑,幽绿的水底不知何处来的微黄光点,环绕着螺舟,簇拥它前行。
螺舟内部不算大,却有许多精密严整的机括,高低交错的梁柱之间,枋梁互连,自宽向窄,一层一层环绕相叠,果真有如一枚海螺。
留下的空间,容四人窄坐。另有十六扇舷窗,上面镶嵌着自波斯而来的淡绿色玻璃,每扇玻璃窗上,还有两条面对面的应龙浮刻,龙须龙尾,纤毫毕现,小小的羽翼轻轻飞扬。
而在螺舟中心顶,孟燃灯也看见了一朵鎏金榴花。
黎白夜的徽记孟燃灯已经见过不少,这些徽记虽然都是榴花,但是形态却并不尽相同,眼前的这一朵,仿若一团小火,开得浓烈而自信,大约是因为这螺舟是一件十分得意的作品。
只是不知驱动这螺舟的偃灵是何模样,孟燃灯环顾四周,寻来找去不见端倪,于是依旧装作自己是那个人事不知的小丫头,捏着嗓子,故作娇憨问道:“雷公,这舟有人划吗?”
顾蝉娘化作了雷海青的模样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潇洒慵懒了许多,好似这样的身体给予了她这样的感受,却不知当年的雷海青是否也是这个模样,一只脚吊着,另一只脚落在椅子上,晃来晃去。
她慢悠悠回答:“自然是有。”
“可是我怎么看不到呢?”
“你没有缘份生出那样的眼睛,自然看不到。”
虽然知道顾蝉娘所说的“眼睛”都意有所指,但她还是憨憨傻傻地问:“眼睛?我长眼睛了啊。”
果然,顾蝉娘嗤笑了一声,只当她就是个憨货,慢条斯理道:“那是得了机缘,老天爷赏的,有就是有,没有也不用强求。毕竟这事,于有些人是福气,于有些人,是祸事。”
孟燃灯又问:“那七月七日楼,又是个什么地方呢?”
顾蝉娘笑道:“自是个好地方,永不凋的花,永不灭的灯,永都不会停歇的长歌夜宴,永都喝不尽的葡萄美酒,须臾生花,转瞬得财。”
孟燃灯恨不得拍巴掌:“哇,雷公,你真是个大大的好人,愿意带着我们去那样一个神奇的地方瞧热闹!”
顾蝉娘挥了挥手:“这不算什么,某与你家娘子,都是一样的人。”
“一样的人?这是什么意思啊?”
“柳青言”大约是看出来孟燃灯戏瘾上头,轻声打断她的表演:“莫要搅扰雷公休息了,你安静些吧。”
“可是,可是我很兴奋嘛……娘子,你不兴奋吗?”孟燃灯目光灼灼,看着“柳青言”。
“柳青言”的脸遮在帏帽下,看不清楚表情,只微微顿了顿,不知想了些什么,缓缓道:“兴奋。”
孟燃灯撇嘴:“我可没看出来。”
顾蝉娘看这一主一仆言语,一冷一热,一矜一憨,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言语倒是愈加温厚起来,笑道:“初去七月七日楼自然都会兴奋的,长安城有宵禁,这里没有,楼里有鬼市,有许多外面见不到的好玩意,你们可以去瞧瞧。”
鬼市,原来鬼市就在七月七日楼里,那为何女人的信札里却没有关于七月七日楼的记载呢?
对了,孟醒,钟暗曾经提起的名字。
恶女,孟醒。
可这个名字是否就属于那个写信札的女人,孟燃灯并不能完全的确定,同时她自然也不能确认(或者是不想),那个“恶女”的名号到底属于谁。
她依旧只愿意用一个暧昧不清的“女人”的名号,来指代那个确定的、唯一的、绝对的,她生命里最重要的女人。
孟燃灯再次看向“柳青言”,螺舟徐徐向前,“她”扮着高冷乐姬的身份,静静地坐在窄凳上,看着碧绿的玻璃窗外那些莹莹的光点,不知想些什么。
螺舟中有小台,台上置有一个小小的莲花形铜漏刻,“噔”一声,亥时至,不知多远之外的长安也敲过了八百闭门鼓。
此为混沌时,人物俱无,魑魅横行。
螺舟上浮,孟燃灯自窗看去,只见得深蓝夜中,平静的水面上,出现了一片流光溢彩的舞榭歌台,牛马驴车,花树成扎,几个彩衣之人时而隐,时而现,却是她与安吉曾在沙漠中所见的蜃楼一般景致。
她当时曾告诫安吉,凡在夜里出现蜃楼,大多都是因为亡魂聚集。
却不曾想就在这长安近处,曲江之上,亦有如此的蜃景。
螺舟载着三人,往蜃景深处行去,到了近处,方才远远所见的建筑人物,都只化作流光,在螺舟四周环绕。
可偏生就在这流光深处,真有一座高楼。
就在那高楼逐渐清晰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孟燃灯发现高楼背后那枚月牙,正在慢慢地变圆,好似有人正在用光将它添满,最终变成了一轮圆月。
孟燃灯戏瘾不褪,把自己当成一只叽叽喳喳的麻雀,惊诧道:“呀!那月亮圆了!”
顾蝉娘道:“不必这样惊讶,七月七日楼的月亮总是圆的。”
总是圆的月。
永不凋的花。
永不灭的灯,永不会停歇的长歌夜宴。
孟燃灯对这七月七日楼着实生出了好奇。
只见得圆月之下,三层高楼,琉璃乘顶,层层楼阁,如棠棣之花一层乘着一层,楼中灯火辉煌,仿若正在一个重大的庆典之中。
要下舟之时,忽然从舟中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三人船资,拢共十八枚干荔枝。”
顾蝉娘一只手提着先前从石头下掏出来的包裹,另一只手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纸包,将那纸包放在桌上。
螺舟顶上游下一条闪着红光的小蛇,脑袋上还罩着个巴掌大的斗笠,它自木梁之上落在那个小纸包上,用尾巴将纸包打开,见里面果是一小把干荔枝,挨个数过,然后细着嗓子道:“够了,你们走吧。”
孟燃灯见那小蛇身上光亮,猜想这大约就是螺舟的偃灵了。
顾蝉娘在一旁催促她们,孟燃灯只好先跟着往高楼行去。
却不想那条小红蛇却看着她的背影,抽了抽鼻子,自言自语道:“这味道,熟悉,是巫的味道,她,回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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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燃灯跟着其余二人沿着楼梯向上,门口匾额上果有五个鎏金大字,书“七月七日楼”。
就在匾额旁侧,也有一朵榴花徽记,只是这花开得半遮半掩,似有几分犹豫。
说来孟燃灯自幼也是随同木甲长大,但女人留下的木甲只是一些偃鸟、木甲翅、飞爪之类的小型物件,她并未见过这样大型的偃术木甲,只在女人的信札中大略了解过一些偃术木甲的由来。
木甲之术流传已久,自有人之初,人们就开始学习用金木土石制造器物工具,其中有一些利用了小型金木的榫卯机括,可使的器物变形转动,都可称为木甲。
而当这一技艺登峰造极,一件不过寸的木甲中能够包含超过百余可活动的机括,使得器物可利用不同的物力自行转动,譬如金石之力,水火之力,此为偃术木甲。夫班的云梯与墨翟的飞鸢,诸葛丞相的木牛流马都属此例。
真正意义上的偃术木甲的物件始于西周,那时有一名叫偃师的人,带着一名他造出的偃偶见周穆王,那偃偶行若真人,能唱能跳,还能勾引周穆王的姬妾,惹得那周穆王大怒,总觉那分明就是个真人。
直到将偃人偶劈开了,才发偃人偶里全是各色的革木胶漆,至于肝胆心肺,脾肾肠胃,筋骨支节,皮毛齿发,全是假物。
最奇之处还在于,心与口连,肝与目连,肾与足连,这人偶会痛,会哭,会笑,变假成真。
自那之后,掌握了这门技艺的人,就被统称为偃师了。
女人在信札中写,所谓偃术,就是对世间万物之力的理解与控制;而相信万物有灵的巫者,则能以巫语,唤万物之灵。
是故,偃者塑骨,巫者唤灵,有了灵,那偃术木甲就是活物了,有情,生爱,存欲。
女人在叙述中又夹杂了一行小字:“等造物化人之术,乃逆天之术,神所不允。”
但纵然如此,当一个人看到如此精妙的造化之功,无论是方才的螺舟,还是此时浮在江面上的三丈高楼,略略一想那其中不晓得有多少精巧细致的机括,是多少种力与力的交织与平衡,自都会惊叹不已。
孟燃灯在心里赞叹这偃楼之时,忽然间,她的身体里涌上一股奇怪的冲动,这股冲动席卷了她身体里许多地方,撞击着她的四肢百骸,叫她生出一股热火,刺啦啦烧了起来,而此火方起,身体里又猛地生出一股寒气,好似北风急速掠过,生生地将那股热火冻住。
这一热一寒的交错来得太过迅疾,孟燃灯险些跌倒,紧接着耳边猝然响起一阵金铃声。
是浮金铃。
这铃往日里被孟燃灯塞在袖里,轻易不会发出声响,今日不知为何不听孟燃灯召唤就自行震荡。
孟燃灯猛地攥紧手掌,铃铛感受到主人的威吓,平静了下来,接着“柳青言”又扶了她一把,才未露出端倪。
“柳青言”帏帽后的眼睛里有探寻之意,孟燃灯微微摇头,示意无碍,“柳青言”才微微颔首,待孟燃灯调匀了呼吸,依旧跟着顾蝉娘上台阶。
行至楼口,见两个身披铠甲的守卫,走得近了,孟燃灯才发现它们面孔的部分都是空的,分明只是两副铠甲。
可就是这样两副铠甲,在顾蝉娘走到跟前时,同时下挥手中的画戟,将三人挡住。
顾蝉娘开口道:“比将日,轰。”
孟燃灯一惊,她说的是巫语。
看来这两具铠甲里,有偃灵。
不等孟燃灯细细思量,那两副铠甲在话音落后立刻恢复了本来位置,接着楼门洞开,一个笑容可掬的中年锦衣男子走了出来。
来人面白无须,周身很洁净,开口之时,却是一副公鸭嗓:“雷公来了,请,请,这二位是?”
顾蝉娘又道:“若诗。”
孟燃灯听得明白,这也是巫语,意思是“一叶碎魂”。
却见那公鸭嗓露出一个了然的神情,招来一个小童子,童子手中举着一个大木盒,公鸭嗓打开木盒,拿出三个面具,一乃是慈眉善目的弥勒佛,另两个则是黑漆漆的昆仑奴。
顾蝉娘将那两个昆仑奴面具分给二人,自己则扣上了弥勒佛。
随着“嘎吱”“嘎吱”“嘎吱”的齿轮声,七月七日楼的大门徐徐打开。
一时间,孟燃灯跌入了一个灯火辉煌的异世界。
不知是不是三人恰来对了时辰,这楼里人声鼎沸,熙熙攘攘,仿若是长安的上元灯夜被搬到了这里。
金银彩绘的地面,从中心开始就盛开着着巨大的牡丹,层层叠叠的花瓣无尽地延伸。
满目的明灯,环绕着楼壁的九层蜡炬,灿烂如烧,而空中更漂浮着一盏一盏的琉璃灯,璨如星子。
楼中是一棵巨大的百枝灯树,灯树的铜枝上悬着金银珠玉,枝叶向四面八方张开去。
只见灯树之下,一群带着狮子假面的家伙摇头摆尾,金镀眼,银贴齿,摇头摆尾,几个敲鼓人也同样带着假面,鼓声锣声,十分热闹。
龙笛鼍鼓之间,狮子们正跳得欢腾,一队鱼龙自狮舞队伍中穿行而过,红色的鱼龙在狮子林里左穿右行,迎着孟燃灯而来,瞬间就将她与其余二人隔开,转瞬就将自己弄丢在一片红影辉煌之中。
直到“柳青言”从鱼龙背后过来,才将她自一片喧闹中牵过来,却又听一人在灯树下长吟:“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
那人头戴兽面,披头散发,一席圆领白袍,手中持壶,酒成一线,落入口中。
孟燃灯舔了舔嘴唇,有点馋酒,今天整日下来,都没顾上喝几口,周身发寒,不大舒服。
勾动了酒虫,孟燃灯只觉自己满鼻子都是酒味,再向四周逡巡,就见得灯树下的广场上,摆着一圈兰缸,努力又闻了闻,酒香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缸沿摆着一圈琉璃钟,里面琥珀酒颜色正浓。
缸边已经躺倒了不少醉汉,睡觉的,梦呓的,吟诗的,唱对的,舞剑的,泼墨的,哭的喊的笑的叫的,醉态百出。
“这是什么酒呀?”孟燃灯问。
“葡萄酒,酴醾醉,还有自乌弋山离而来的龙膏酒,七月七日楼里的酒,总是更醇香一些。”顾蝉娘听到她问,颇为自得地说与她听,甚至还顺手从栏杆上抄过一个不知何人留在那里的琉璃酒钟,塞进她手里,笑道,“想喝,便去喝吧。若这些都喝过了,还可以尝尝长安人最爱的西市腔,虾蟆陵的郎官清和武陵崔。”
孟燃灯好酒,这一串酒名险些就让她把控不住,好歹是看了一眼“柳青言”,发现“她”对自己轻轻摇了头,只好将杯子放回去。
顾蝉娘笑了笑,对“柳青言”的谨慎不以为意,依旧带着二人向前。
走了十几步,到了灯树的另一侧,听得一阵箜篌乐声。
再望去,十数个身披金缕丝衣的白面丽人,环绕着一个弹箜篌的面具女子,她们脖颈儿戴璎珞,赤足儿悬铃铛,身上的钿璎珠佩,纍纍珊珊,纤手细腰,飘然旋转,嫣然纵送,看得人心驰。
顾蝉娘对这舞很有兴致,引着她们看了一阵,道:“这楼里的歌舞总是不会歇的。你们若是有机缘,能留在此处,夜夜奏乐起舞,不想停就不停,想跳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亦是人生妙事啊。”
“柳青言”轻声应了一句:“是啊,歌不停,舞不休,永不受那离乱之苦,确是妙事呢。”
二人正说着话,一只通体雪白的骆驼缓缓地出现在了人群之中,骆驼上盘腿坐着六个面具小人,一持笛,三持鼓,还有两个持铜钹,演奏着节奏明快的胡曲。
方才的箜篌与宫舞退了下去,让出了一片空地,四周猝然滚出十数个雕花圆皮球,人群之中当即有几个纵身一跃,或男或女,或老或少,各站上一只圆球,接着应着乐声,如急风一般旋转起来。
顾蝉娘脚下忍不住点弄,忽地一旋身,也飞上了一只圆球,飞速旋转起来,舞到兴处,竟是将面具都抛了出去。
孟燃灯忍不住低声问:“这顾蝉娘和雷海青什么关系?”
“柳青言”简短回她:“恋人。”
孟燃灯看着圆球之上的顾蝉娘,想她一个瘸腿老妇,却可在这楼里顶着昔日恋人的脸面,跳着昔日最爱的舞蹈,如入永乐乡一般。
只觉这七月七日楼与此人而言,还真是个神仙妙处。
待顾蝉娘跳得尽兴了,从圆球上跃下来,走到二人身边,孟燃灯急忙称赞:“雷公跳得真好啊!”
顾蝉娘随手将弥勒佛面具重新扣回脸上,笑道:“这楼里有许多欢乐事可做,你们可先随我去鬼市瞧瞧。”
“柳青言”应了一声:“好,多谢雷公引路了。”
顾蝉娘见“柳青言”主动应她,不觉有些欢欣,这二人,显而易见是这个“柳青言”要难对付一些,只要能将她哄过,后面的事就好办多了。
穿过一片高高低低的花灯,灯下结着千千结,一双一双的面具男女拥在那花灯下,细细耳语。
三人又走到一片小小空地,空地上蹲着一个戴钟馗面具的老汉。老汉面前摆了十数个花盆,就见他往每个花盆里埋了一粒种子,然后矮着脚,手中拿着一个小孩玩的拨浪鼓,一边摇,一边踢踢踏踏地唱:“生根吧,生根吧!”
周围一圈带着各色面具的人围着,也跟着唱:“生根吧,生根吧!”
老汉又唱:“发芽吧,发芽吧!”
众人也唱:“发芽吧,发芽吧!”
随着老汉一边摇鼓一边唱,那十数个花盆里果真冒出嫩芽,一节一节攀升,不过须臾,竟然生出一片紫色牡丹花,小如茶盏,大如明盘,那些花攀上了柱梁、楼梯、墙壁、斗拱、檐角,千百朵牡丹,紫霞烂烂,竟将整个七月七日楼的内部全部开遍了。
而周围的人在看到那些花绽放之后,齐齐欢呼,继而又摇头摆尾唱起歌来。
而这些唱歌的人,每一个人都戴着面具,挥舞着双臂,快乐地唱着、喊着、叫着、笑着。
孟燃灯忽然感觉,此时眼前的这个异世界,与女人信札中所描述的那个辉煌灿烂的盛世长安严丝合缝地对齐了,就好像两枚齿轮,咔哒一声,开始了准确而精密地旋转。
好似这才该是她梦想中的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