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聊聊张国荣,那就从他留下的那个问题开始:
我一生没做坏事,为何会这样?
在张国荣死后,几乎没有人说他的坏话,满世界都是喜欢他的人,哪怕是去世多年后,仍然有很多人喜欢他,缅怀他,在很多人心里,他永远是他们的“哥哥”。
但是,对于张国荣之问,也没有几个人能给出答案。
所以我想尝试一下,看看能不能回答他的问题。
从《伊凡·伊里奇之死》说起。恰好这也是一部探讨死亡的作品,它是文豪列夫·托尔斯泰晚年的作品,作曲家柴可夫斯基在读完《伊凡·伊里奇之死》后直呼“托尔斯泰是地球上最伟大的作家”。
小说的主角伊凡·伊里奇是一个俄国法官,故事就围绕他的死亡说起。在面临死亡的时候,伊凡·伊里奇感到了真实,也因此感到恐惧和痛苦:
他仰天躺着,重新回顾自己的一生。早晨他看到仆人,后来看到妻子,后来看到女儿,后来看到医生,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证实他夜间所发现的可怕真理。他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他赖以生活的一切,并且明白这一切都不对头,这一切都是掩盖着生死问题的可怕的大骗局。这种思想增加了他肉体上的痛苦,比以前增加了十倍。
伊凡·伊里奇一辈子都是聪明而世故的,他年轻时候就很清楚要跟那些社会地位高的人保持一致,同他们建立良好的关系,这一切都有利于他的生存和利益。
在这个过程中,他不是没有动摇过,也对自己的行为感到过厌恶,但看到那些“体面人”也都一样伪善和卑鄙无耻的时候,他也欣然接受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伪装自己是一种技能,于是他被同化了,从此他就忽略了自己的坏,他失去了灵魂和自己,变得可怕又可悲起来。
“伊凡·伊里奇的一生最简单平凡不过,因此也最可怕。”跟同僚一样,伊凡·伊里奇沉迷于比较和勾心斗角,以胜过周围的人为乐,“工作的乐趣既是抱负心的满足,社交的乐趣即是虚荣心的满足。”而在同僚看来,伊凡·伊里奇的死无足轻重,他们只关心那个位子换成谁。
伊凡·伊里奇所有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自己足够体面,让认识的人都羡慕他。在生病后,伊凡·伊里奇意识到了自己童年的美好和成年后人生的虚伪,“以为自己在向上爬,实则在走下坡路。”
周围的人都是自私和冷漠的,大家脸上都挂着笑,人人渴望“成功”,实际上都是装腔作势,自欺欺人,过着荒谬而庸俗的生活。
存在于他周围以及存在于他自身之中的虚伪,极大地毒害了伊凡·伊里奇生命的最后几天。
哪怕是亲友也对他的死持漠然和不耐烦的态度。在生命的尽头,伊凡·伊里奇发现自己好像从没有真正活过,“错了。你过去和现在赖以生存的一切,其实都是虚伪和欺骗,他们向你掩盖了生与死。”但一切都来不及了,他的身体,他的意识,都要彻底死去,“他吸了一口气,吸到一半停住,两腿一蹬就死了”。
张国荣,做人为什么要那么假?看到张国荣早年的节目,他说自己其实有些出言不逊,真的没有很多朋友,“我对自己要求很高,我对别人要求也高,所以我没有多少朋友……我觉得做人为什么要那么假,不合群不是缺点,我不喜欢社交也不是缺点,我有权选择我自己的朋友。”
或许大家喜欢张国荣,也是喜欢他的真诚不做作,如他所说,他没有想过做坏事,他会对每个人好,但好像是世界辜负了他的好。
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活在世俗之中,世俗本身就带有虚伪的色彩,从古至今,大家都习惯了装模作样,给自己立个什么人设,让自己成为一个什么角色,希望别人如何看自己。
假如是真诚的,那人们就会害怕,小人闲居为不善,他们也知道自己肚子里掩藏了很多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心里的话如果说出来就显得自己太无耻、太不体面了。
所以,人们脸上都有虚弱和苦恼的痕迹,他们自欺欺人太久了。要知道,惟大英雄能本色,真诚才是强大。
蚜虫吃青草,锈吃铁,虚伪吃灵魂。这是契诃夫的名言,他也痛恨人类的虚伪和伪善。
事实上,虚伪确实是既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但为什么人们还要保持虚伪呢?甚至会怪罪不虚伪的人幼稚,不懂事。
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先贤强调过慎独和真诚的重要性,道理大家也都知道,但一到了人群中,大家自然就虚伪了起来,不敢说真话,担心这个,害怕那个。
每个成年人都害怕自己的心思被人看破,“真诚”好像成了一种破绽和弱点,于是大家都在玩“你猜我我猜你”的游戏。
直到生命的结束,有些人才能像伊凡·伊里奇一样感悟到一生的悲剧。在一片虚伪的世界,真诚就是公敌。太高人欲妒,过洁世同嫌。张国荣感叹自己的结局为何是这样,不是因为他没有做过坏事才这样,而是因为他没有做过坏事才这样——如果他也虚伪,他也不做自己,那他就不会有那么多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