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头大马,软红十丈,今日正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的新科状元陆青与我的大喜之日。
我坐在花轿里,听得一片锣鼓喧天人烟沸腾。
红盖头扑闪着飘在我眼前,正好挡住了我下垂混合着复杂情绪的眼。
脑子里一刻不停地正在反复构想怎么对陆青正中胸口一刀毙命。
1
花烛将尽,我独自坐在房间里,等着陆青来掀盖头。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不过一会儿,我的盖头就被挑开。
我抬头望他,陆青眼尾含情、嘴角含笑,两只手轻轻地揭开我的盖头。
“夫人等久了。请恕罪恕罪。”
声音低沉,令人无来由地眼红耳热,浑身发烫。
本能地娇羞,想要不看他,他悄然地抚上我的脸,捏着我的下巴就要印上我的嘴唇。
窗外传来一声爆笑:“子衿兄真是急不可耐啊!快些快些!”
我羞得立马侧身以袖掩面,陆青挡在我的身前,疾步走过去,嘴里念叨:“去去去!”
关上了窗子,插上了栓销。
窗外爆发出一阵顽童地惋惜声:“哦呵,看不成新娘子啦!这个新郎忒小气!”
“且去且去,蓬头稚子晓得个甚?!我这儿还有些散钱,你们拿去买果子吃。”
只听见众儿童一哄而散,外面的人朗声笑道:“子衿兄,良辰美景,且自珍惜,莫要辜负兄弟的银钱!哈哈哈!”
我听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陆青扳过我的身子,眼睛里好似起了一层雾,令人有些发昏朦胧。
“娘子,休要理会他人,你我且饮下这杯合卺酒!”
他温柔缱绻地牵着我的手来到桌前,与我双臂交缠,堪堪就要饮下一杯酒,门外传来小厮的声音:“少爷,贵客有请!”
陆青不待迟疑,放下酒杯,转身走了出去。
这一去,就等到了后半夜,我坐在喜床上颇有些惶恐,不知道他为啥去了这么久。
各种想法在脑子里纷至沓来,不肯停歇。
我在犹豫要不要去看他的时候,他回来了。
带着一身寒气,上前拥着我在我耳边呢喃:“卿卿,我来迟了。”
我巧笑如花,左手举着酒杯,与他笑着一饮而尽,右手拔下头上的簪刀,毫不迟疑插进了他的胸口。
在他不可置信地眼神里,我有一瞬间地迟疑,不忍心再看,蒙住他的眼睛,用力将簪刀绞了两绞,再奋力拔出。
他的胸前洇湿了一大片。
我咬牙准备离开,门窗突然具被撞开,屋子周围已经围了一圈儿的带甲士兵。
我被投入了刑部大牢。
2
我在刑部大牢已经待了3天。
这3天里,好似刑部没有我这个人般,狱卒对我视若罔闻,牢头对我熟视无睹,就连刑部的堂官都没有对我提审。
只有隔壁的犯人时不时地嚷嚷:“你这么个小娘子,听说你杀夫了?老爷们还不提审你,别是老爷们是你的奸夫吧?”
说完一阵猥琐地笑声弥漫牢房。
我还穿着大婚时的嫁衣。
杀陆青的时候溅上的血迹,已经干涸成了一个硬壳,时时让我不由自主地抚摸,好似他陪在我身边一般。
第五天上午,我被提到了刑部大堂。堂下站满了来旁听的百姓。
想必他们也想看一看,是什么原因,让我本来一个状元夫人,舍了大好前程,成了谋杀亲夫状元郎的凶手。
刑部侍郎端坐在大堂之上,惊堂木一拍,两班衙役齐声威喝“威~~武~~~!”满堂肃然。
刑部侍郎坐在大堂正中,上午的太阳斜斜地打进来,正照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下,平白让人心生敬畏。
刑部侍郎问我姓氏名谁,验明正身,又问我为什么要谋害亲夫。
我只回答了我叫姜末,再不开口。
刑部侍郎连问三遍,我闭上眼睛也不看他。
他终于恼了,喝令衙役就要给我上夹棍。
“且慢!”
我睁开了眼。
从大堂后方转出来一个人,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依然让人觉得贵气逼人。
“耿大人还没问清楚就要动刑,这不太合适吧?”
耿大人见这人出现慌不迭地站起来连连稽首:“王爷有所不知,这犯妇实在嘴硬,藐视公堂。下官不予以稍加惩戒恐难让她感惧威德。”
王爷似笑非笑,手中的扇子搭在耿大人的肩上:“刑部问案,本不该本王插手。但圣命难违,陛下也很想知道这妇人因何要杀我新科状元,本王才不得不来。本王以为,大人是不是应该先问问犯妇为何不开口?”
今日是冬至,气温已经寒冷,说话的时候能够呼出一团一团的气。
但此刻,耿大人的额角沁出了细微的汗珠,在阳光的映照下,出现了细小的反光。
王爷手指十分灵活地耍着扇花,施施然走到我的面前:“你为何不作答?”
我盯着王爷眼中我小小的影子,一字一顿答道:“犯妇信不过!”
王爷一愣,俄顷哈哈大笑。“你一个杀夫凶犯,被人当场擒拿,在我堂堂刑部大堂,居然大言不惭说信不过刑部堂官?怎么,你是有什么重大冤屈不能伸张,这么信不过我朝命官?难道还要让本王或者相国亲自来审你才信得过?”
我仰起头,“明镜高悬”匾额上的日光白得晃眼,我不由闭了闭眼,将视线转到王爷身上:“除非圣人亲至,否则犯妇一个都信不过!”
满堂哗然。
“大胆!”
耿大人冲上前来,指着我的手都有些颤抖:“你这个疯妇何等狂妄!”
他又要让衙役上前。
王爷这次眯了眯眼,再不阻止。
我被打了十棍杀威棒,重新扔进了大牢。
3
狱卒怕我死在牢里,给了我一点金创药。
在金创药将要用完的时候,我再次被提审。
我知道我成了。
这次刑部大堂,空空荡荡,再没有百姓挤站在大堂外旁听。
刑部侍郎右边站着一个拿着拂尘的内侍,一脸严肃。
左首的王爷坐得笔直。
耿大人恭敬地朝王爷和内侍做了一个稽首,将惊堂木一拍:“犯妇姜末,速速将你为何谋害新科状元陆青的原因供述出来。”
我目光如刀:“大人,可是圣人亲临?”
耿大人左右看了一眼:“你是什么身份,还要圣人亲临?!圣人派了贴身内侍蒋公公亲临,还不够?”
我轻轻“哦”了一声,又要老僧入定。
“你且慢。”
王爷身子前倾,似要苦口婆心,但最终站起身来向我走来。
“圣人万金之躯,怎可轻入此地?蒋公公受陛下差遣,他自会将你的冤屈不平带到陛下眼前。你需知足!否则,一个大不敬之罪,你消受不起!如此,你有什么需要秉明圣人的,也再不会有机会了!你需想仔细。”
我低头想了想,开始脱衣服。
“大胆,成何体统?”耿大人大怒。
我将外衣反转,低头请他们给我一把小刀。
堂上的三人面面相觑,并不动作。
我知道他们是怕我不轨。
我用牙咬开缝合线,从衣服夹层里抽出薄薄地一页纸,将它恭敬呈给了蒋公公。
“公公亲临,还请将此状纸亲呈御前。”
蒋公公接过卷纸,带着一队侍卫立即离开。
王爷神色晦暗不明,转头瞧着我:“你这个女子,胆子倒也是颇大。不知道你这东西呈上去,又会带来什么样的状况?”
“耿大人,将这犯妇看好了,本王预计,若是这犯妇出了什么状况,圣人极有可能唯你是问哦!”
4
在漫长的十天过后,牢头一大早给我送来了比以往丰盛的早餐。
对面的犯人看见了眼热,在一旁嘲讽:
“哟呵,这是吃了要上断头台了么?”
等我吃完,牢头亲自将我押出了牢房,上了一辆遮得密不透风的四轮马车。
我被带到了皇宫里。
虽然圣人并没有出现在大殿,但我知道,他就在某个地方,暗中审视、聆听,找寻我的破绽,然后将我处死。
但我不能、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王爷是礼王,圣人的第二子,以克己复礼、兄友弟恭闻名。
礼王问我:“姜末,我问、你答,不可遗漏、不可谎言,否则,欺君之罪,你和你的家人都担当不起。”
我翘翘嘴角,双手触额,恭敬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你说阳州因洪灾饥荒,百姓流离失所、死伤大半,本地官员官官相护,隐瞒情况、封锁消息、不做救援,这事,你敢担保为实?”
“犯妇指天誓日,句句属实!若有虚言,甘下十八层地狱,永受地狱磋磨。”
礼王转过身,背着手,两只手指拈着扇子在手中一荡一荡:“你为何要杀新科状元、你的夫君,陆青?”
“犯妇……”
我心里一阵绞痛,语带哽咽:“陆青死不足惜。”
礼王一下子转身,眼睛雪亮地盯着我:
“怎么说?”
“陆青与民妇青梅竹马、自幼相识,我们两家住得近,两家父母约为秦晋之好。”
“陆青一心苦读,定要让我当上状元夫人。”
“五年前,他离开阳州前往赶考,一去不返。去年阳州发生水灾,家家颗粒无收,人人急盼官府富户开设粥棚赈济灾民。”
“谁知道,官府久不露面,富户趁机哄抬物价,米价涨到了一百文钱一斗。灾民越来越多,民愤越来越大,有些灾民聚到衙门前,质问如此情形,为何官府还不派员赈灾!”
“对呀,为何还不赈灾?”
我冷哼一声:“自然是因为,官府里没有存粮!”
“什么?!!!”
礼王惊得从椅子上弹起来:“官府怎么会没有存粮?”
我看着他,眼带恨意:“官府为什么没有存粮,王爷怎么该问民妇?民妇从哪里知道你们老爷们的暗箱操作?”
礼王回过神来,对我的忤逆不以为意,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总之,灾民们不但没有要到赈灾粮款,反而被老爷们扣上了犯上作乱的罪名,很多人被投入了大牢。”
“如此一来,倒给灾民带来了一条希望。王爷博闻强识,不妨猜一猜,是什么希望?”
我冰冷地盯着礼王,看他会猜出什么来。
礼王思索片刻,十分惊讶:“难道他们都想当罪犯,投入监牢?”
“对。因为这样,或许还有牢饭可以吃。因此,打架斗殴,甚至杀人放火层出不穷。”
“可是这样也仅仅只有年轻力壮的人才有机会,年老体弱的人和小孩儿还没等到投入监牢,就已经饿死在了路旁,尸骨无存。”
“没过多久,官府就算把人投了监牢,也供应不上了,他们只管着他们不要出事,逼的很多人落草为寇,官府却说,是他们聚众造反,等来了州府衙门的命令,杀无赦。阳州城一时血流漂杵。”
“他们不知道出城去告么?”
“告?”
我语调尖锐:“早有企图上报州府的民众,被抓回来当众砍了头。血还是热的,就已经被众人分了尸。老爷们将城门死死关闭,每天寻了人在上头巡逻。一时之间,倒威慑了不少人,坐困愁城。”
“随着一天天过去,阳州城内外、乡野间一切能吃的树根野草被扒了个精光。很多人饿不过,急得去吃观音土,因为不消化,临死之前撑着一个被土装满的肚子,倒在路边无人收尸。”
“即使这样,死了的人也无法得到安生。因为死了,还会被活着的人剥皮去骨加以烹煮。至于杀夫、杀妻、易子而食更是常见。人人都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倒地不起的人,更怕会成为大家的盘中之餐。阳州城十室九空,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人间地狱。”
我眼中带泪,一度哽咽无法继续下去。
待我略微平复心情准备再次开口,礼王突然问了一句:“观音土是什么味道?好吃么?”
5
“王爷觉得会好吃么?若是好吃,你们这些贵人会闻所未闻?”
我语带讥诮,愤然盯着礼王。
他摸摸鼻子,有些尴尬:“抱歉抱歉,因为本王确实孤陋孤闻,第一次听见。”
他甚至还朝我作了一个揖。
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继续陷入回忆。
“陆家父母早在饥荒之前,就已病逝。现在看来,他们属实算是得了善终。活着的人却还在地狱里煎熬。”
“那这饥荒关陆青什么事?既然如此,你是从阳州出来的?你又怎么活到了现在?”
“民妇本也活不到现在。可是我阿娘,我阿娘啊!!!”
我突然纵声大哭,凄厉的嚎叫声回荡在整个大殿。
礼王抱了抱他的肩膀,上前温言道:“你先别哭,你先说说情况。冤屈至此,自有青天为你做主。”
我抬起身,擦干眼泪,继续道:“我阿娘为了我活命,活活地切下她的肉,悄悄煮给我吃。我还不知道,我吃了我阿娘的肉。直到她失血过多,惨然离世。”
说到此,我眼泪长流,再也止不住。
“我阿娘临死前,再三要我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活着。若是有幸,定要让世人知道,阳州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寻找机会,想要从水道出逃。谁知道官府的人甚至招纳了一部分匪患,把守了各个水路要道,一旦有人下水,立马发箭射死。不得已,我只得趁夜身上绑了木板,潜下水去,几乎溺死。”
“天可怜见,我最终逃了出来。六亲无靠,唯有陆青。我打算来京城找他,却在路旁发现一个濒死之人”
“此人乃是府衙书吏,名叫晏楚。因为发现阳州城衙门监守自盗、擅自亏空、残害百姓,上勾连府衙隐瞒消息,下见死不救黎民百姓,心生不忿,暗中收集了证据想要进京告发,被一群蒙面人趁夜杀翻在路旁。”
“临终之时,他偷偷将搜集的证据交给我,定要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他的证据都没被人搜了去?”
礼王面露疑惑。
“他害怕被人搜刮证据,本就准备了两份带在身上。一份藏在包裹里,一份藏在夹衣里。”
“那这证据现在何处?你为何不一同呈上来?”
“王爷,我上京来本就前途未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能够站到御前,都是拼了性命,王爷觉得我会把证据带在身上么?受了那么多教训,除非我见到圣人,否则,这证据我是死也不会拿出来!”
礼王点点头:“你说了那么多,到底这件事跟陆青有什么关系?”
6
“几经波折,我来到京城,因为与陆青曾有通书信,凭着记忆找到了当初他心中提到的落脚点。”
“乍一见到我,他很是高兴,拥着我傻笑了好久。”
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又流了出来。
“事情紧急、兹事体大。我本想立即告知陆青阳州城内真相,谁知他颇为兴奋地告诉我,因为为恩师出了一个主意,他得到恩师的信任,深得恩师的指点。”
“我问他恩师叫什么名字。他说他的恩师就是礼部尚书杜寻。我想起书吏的证据里提到过杜寻,顿时住口不言,打听他们的关系,他出的什么主意。”
“陆青对我千依百顺,唯独提到这个顾左右而言他。我只得耐心等待。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他甚为高兴,回来拉着我喝了喝酒。我趁机让他多喝了两杯,在他志得意满的情形下,被我套了出来。”
礼王看我面部紧绷,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再三安抚:“冷静冷静!”
“他说,他在京城数年,考试、仕途皆不顺利,皆因无权无钱。幸得恩师赏识,方能走到今日。如今,他的恩师将有机会成为今科主考官,恩师已经允诺,必然让他有机会参加殿试。他定会珍惜这次机会,一举夺魁,让我成为状元夫人。”
“我问他,为何恩师如此看重他。他颇为自得,又自斟自酌了两杯,笑笑不语。”
“我知道他这是不愿再谈。我却不能放过,再三追问,在醉倒之前,他终于说,他恩师知道他是阳州人,特意问他,说在阳州出了一点状况,如何才能瞒天过海。他说,只需阳州拿出十足的诚意,去打点上下左右,美人珠宝,自然能够粉饰太平。此事只需胆大心细。然后他恩师就派了他去。”
“他说到此节,我的心都揪了起来。我不知道他所作所为是不是跟隐瞒阳州城的饥荒有关。”
“他说,他上下左右,活动了好久,各种手段用尽,方才将此事压服下去。”
“我问他是否知道是什么事?他沉默了。我颤着声问他是不是跟阳州城的饥荒有关,他就算酒醉,也不敢看我。半晌,方才说,往事了了,我们得往前看。自今日起,都是我们的好日子。”
“我不可置信,巨大的失望让我怎么也不相信,当初意气风发、想要经天纬地的有志青年,怎么就在这几年的郁郁不得志之中变成了蝇营狗苟之辈。我痛哭着捶了他几拳。他却已经醉得毫无知觉,沉沉睡去了。从那刻起,他在我心中,就非死不可!”
7
“我筹谋了许久,不敢告诉旁人,更不敢去告官。左思右想之下,只有让陆青死于我手,让朝野震动,方才能有机会上达天听。”
礼王听得一脸肃穆,大殿内沉寂如夜,良久,方才有一丝风拂过珠帘,带动了一点细微的碰撞声。
“你这是在玩儿火。赌的是你的运气,也是你的命!”
珠帘后面走出一个穿着明黄色服饰的人,礼王赶紧跪拜。
我跟着磕头,终于见到了圣人的真面目。
圣人坐在上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似刀刮过我的脸颊,企图在我脸上找出哪怕一丝的破绽。
我的后背沁出了冷汗,却也不得不挺直身板,垂眸等待。
“就凭你空口白牙,就要污我官员清白,你可做好了凌迟处死的觉悟?”
“是真是假,圣人圣明,自会判断。纵有刀山火海,只要能够将侵蚀江山、残害黎民、尸位素餐之徒开刀问斩,民妇死不足惜!”
“好个牙尖嘴利的刁妇!”圣人一声断喝,惊得我和礼王跪下磕头。
我被押回了刑部大牢。
不同的是,这次倒有劳羽林卫亲自为我站岗。
我抱着必死的想法,在牢里平静地等着我的死期。
对面的犯人疑惑地看着我:“妹子,你到底犯了什么株连九族的大罪,要用羽林卫来看押你?”
我还没有开言回答,羽林卫已经“咄”了一声,严禁我们说话。
我对着这位大哥笑笑,说:“因为夫君犯了大错,害死了人命。我为了替他赎罪,把他杀了!”
大哥抱拳行礼:“看不出来,妹子你娇娇弱弱,居然还是个狠人。佩服。你不怕死么?”
我靠着墙壁,颇有些疲劳:“死就死吧。人活一世,谁又能长生不死呢?”
牢房里陷入了沉寂。
如此过了约摸三个月。
我每天数着日子过活。
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来过,吃干净每一餐饭,甚至在牢里还活动活动筋骨。
对面的大哥见我如此,开始纠正我的姿势,还教了我一套简易的拳法,说能强身健体、祛病延年。
羽林卫每日无法禁止我们说话,终于也对我们的行为熟视无睹,由着我们去了。
一天夤夜,羽林卫悄悄地提着我出了牢房。
大哥说:“怎么?半夜还要送人上路么?这不讲究啊!”
来到了一间密室,身着一袭青衫的礼王转过身来。
“看来,王爷实现了夙愿?”
“多亏有你!”
是的。
我与礼王本就相识。
他在阳州上京的路上早就一路安插了眼线。
我初到京城,他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他借机与我相识,几次三番试探我,都被我装傻充愣躲了过去。
后来他直接开门见山,说暗中监视了我和陆青好久,问我想不想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我当然想。
他当即站起身来,扇柄轻轻地磕在桌上说,这可不是小事,将要付出的代价极大,问我可愿意。
我只不过迟疑了片刻,就斩钉截铁地同意,与他定下了一条计策。
9
以我刺杀陆青为引子,引圣人入局,揭开这层太平盛世华丽袍子的假象,看看袍子底下露出的吸血虱子,让他对他的太子有一个重新德不配位的认识。
礼王讲到此,面有得色,意气风发。
因为他有了一个意外之喜。
礼王是圣人的第二子。
他上有太子,下有三皇子,本在圣人眼中只有一个办事勤勉、乖顺懂事。
三皇子屡有与太子争雄的心思,圣人、朝臣净皆看在眼里,因此分成了两派。
礼部尚书杜寻就是坚定的太子党。
为了太子的地位,太子党一行大肆搜刮民脂民膏。
阳州府库的亏空,就多拜他们所赐。
礼王为荣登大位,我为揭秘复仇,我们一拍即合。
朝见圣人之后,我杀陆青、阳州城惨案的消息被礼王吹了出去。
三皇子得知消息,几次三番以担忧老父亲身体的名义入宫面圣,要求惩治太子。圣人以事情未有定论,不该仓促行事为由拒绝了三皇子的请求。
谁知事实果如我所言,阳州城尸骨遍野,圣人当场气得晕厥,太子被禁足东宫。
三皇子风闻,立马进宫,对着圣人大放厥词,太子如此作为,是视黎民百姓为无物,不堪储君大任。
应该给天下一个交代,让太子自裁谢罪。
圣人气得不能言语,总是不理他。
三皇子最后说:若是圣人念在父子之情无法下手,他愿意代劳,以免愧对列祖列宗。
圣人震怒,说他猪狗不如,狂悖无礼,毫无人心,当场拿下,永久圈禁。
圣人本有心放太子一命,然而阳州城案事发,民怨沸腾,太子一党被清算,朝臣上书太子逆天悖命,没有储君的资格,太子一位,终于落到了礼王的手中。
“主要还是王爷,不是,太子的证据找得好。”
是的,证据根本不是我在晏楚那里得到的。
礼王早已暗中将证据收集齐备,就等着我这么一个合适的人选出现。
但有什么关系呢?证据是真的,阳州城的惨案是真的,府衙里也真的曾经有一个、但后来失踪的、叫晏楚的书吏。
我心愿已了,甘愿坦然赴死。
因此对礼王福了一福:“王爷大恩,民妇和阳州城数万百姓没齿难忘,只有结草衔环,来生再报。”
礼王叹了一口气,挥挥手让人端上了一碗毒药,示意给我。
我接过碗,短暂地想了一下我的一生,该报的仇已报,该了的事已了,唯望陆青能在奈何桥头等着我,道他一声抱歉。
其余再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我一仰脖子,一饮而尽。
毒药入喉,还没有感受到肠穿肚烂,先被酸得一口气喷了出来。
“怎么,姑娘敢是不想死么?”礼王目光锐利如刀。
“回禀王爷,不是民妇不想死,实在是这药味道有些古怪,一时难以适应。”
“噗嗤”声,礼王笑了一下:“姑娘就对孤如此没有信心?觉得孤保不下来你的命?”
我十分诧异,难道我不用死?
我让圣人失去两个儿子,又让百姓知道他教子无方丢了颜面,又杀了他的新科状元,难道圣人会慈悲?
圣人不会慈悲,但礼王会。
他利用朝野舆论,说我千秋大义,为了天理昭昭,不惜以身犯险以身犯禁。
虽然杀人有过错,但事出有因,理应法律之外不外乎人情。
圣人于是免了我死罪,但活罪难逃。
“圣人判你黥刑,流刑三千里,终身不得踏足中原。”
我俯首磕头:“民妇多谢太子!”
10
两个公差押着我一路北上,植被越来越少。
因为太子的吩咐,他们对我甚是客气。
这天将将穿进一片密林。
略胖点的公差解下我的锁枷:“姑娘,咱们就在这里略歇歇脚,待会儿好上路。”
我点点头,坐着兀自想着心事擦汗,待两个公差拿出干粮。
待我回过神来,方才发现他们两人正用异样的眼神儿看着我。
我顿时心生不妙,但也含笑问他们怎么了。
矮点的那个公差一改往日恭敬的态度,手指摩挲着下巴笑得甚为猥琐:“左右这里无人,姑娘也不用与我们生分,且与我们哥俩亲近亲近。”
我大惊,抓了一把树叶扬手向他们撒去,反而将他们逗笑了:“小娘子长途跋涉,倒甚有力气。这样也好,待会儿总得些生趣,比我们婆娘好些,好似一条死鱼。嘿嘿嘿!”
我奋力向前跑去,一下子被人扑倒,往后一瞧,正是胖的那个公差。
他压着我就要伸嘴往我脸上凑。
我乱舞着手臂就扇了他一巴掌。
他抬手扇了我一耳光,我嘴里布满了血腥味:“小娘皮还有点辣。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不乖乖听爷的话得个好死。这样燥,总得让你知道爷的厉害。”
矮公差从后面撵上来:“这小娘子还跑得挺快。”说完就上手来扒我的衣服。
突然骑坐在我身上的胖公差被人一石头砸翻在地。
那人跳到他身上,举起石头拼命地砸向他的脑袋,胖公差就此一命呜呼。
矮公差被吓了一跳,丢下我就向树林外逃窜。
情急之下,我捡起一块石头向他扔去,他向前倒地,再没有动弹。
我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用脚尖踢了踢他,他一动不动。
我方才放松下来,定眼瞧来者何人。
虽然他一身月白色衫子被染满了鲜血,但那眉眼轮廓我下辈子都无法忘怀,正是陆青。
我唬得一跳,抬眼看看四周,还有天光,分明还是白天。
我颤抖着手指着他:“你是人是鬼?”
那人一抹脸皮,甩下一手的血水,笑得很是渗人:“卿卿希望我是人是鬼?”
“你没死?”
“我若死了,谁来护着卿卿?”
他像往常一样,对着我摊开了手。
我不由自主地扑向他,嚎啕大哭:“你这个该死的,我杀了你啊!”
“我确实该死,我让卿卿伤心了。”
我伏在陆青身上一直哭到太阳下山,方才作罢。
11
我靠在他的肩上,问他怎么会还活着。
陆青揭开衣衫,露出了我当初刺他胸上的两道伤疤:“你当初刺在了我的左胸。”
我恍然大悟,方才记起陆青的心脏与常人不同,它长在了右边。
陆青小时候游戏时曾被一根铁钎刺进了左胸,当时我们都以为他定是活不长了。
我偷摸着跑到他床前痛哭时,他苍白着脸反而安慰我,说大夫说他没事,还把受伤的地方指给我看,说,庆幸他与常人不同。
还说他只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我。
刹那之间我悲喜交加,脑海中如走马灯,一会儿浮现他小时候受伤在床的身影,一会儿浮现阳州城饿殍满地的画面,脑子就快要炸开了。
陆青察言观色,握着我的手:“卿卿,是我不好,做得还不够,才让你左右为难。”
这半年时间,陆青也并不好过。
当初被我当胸一刀只是昏厥,被人送到敛房,谁知道半夜醒来,倒把仵作吓得半死。
杜寻得知消息,找了个死囚装成陆青,正要借陆青的死给予他的政敌以迎头痛击。
在大婚前两天,杜寻他们就得到消息,三皇子要派人前来刺杀陆青。
大婚当日,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就等刺客前来,好顺水推舟,来个黄雀在后。
谁知道我的出现,打乱了他们所有的部署。
陆青假死,杜寻将错就错,让陆青装死,好让三皇子出错。
但这妙计,又被礼王给破了。
后来我面呈圣人,事态彻底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最终一败涂地。
他也因为假死,躲过了圣人的制裁。
陆青躲了这半年,一直暗暗探听我的消息,又恨又担心。
按照他的原意,本想跟着我看我到底要落个什么结局。
当看到两个公差欲行不轨,他瞬间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着让我莫害怕,莫遭罪。
我听得又感动、又惭愧、又煎熬,问他当初为何助纣为孽,封锁消息,就没想到我会如其他百姓一样,饿死在路旁?
陆青抱着我,已经略有胡茬的下巴在我头顶摩挲:“卿卿,我曾去信,让你带着你父母离开,你却回我,你已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人定了亲,让我再不要扰你。拿到此信的时候,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我陆子衿平生志愿唯有仕途与你。我定要仕途与你兼得。你一封书信,灭了我一半的心愿,一时昏了头,只想与人同归于尽。”
我抬起头疑惑地望着他:“你几时给我写过信?我又几时给你回过信?”
陆青神色大变,从怀中摸出一封已经被磨得破烂不堪的信封。
从里面小心扯出一张信纸,语气中带着着急:“自你出事,我害怕这成了你留给我的唯一东西,至今不敢丢弃。”
我接过来一看,里面言之凿凿。
确是要与陆青恩断义绝的话语,不由得有气,连声冷笑:“好着哩,陆子衿,亏得我们相识了这么久,我的字迹,你都认不出来了。”
起手就将信纸扔回给了他。
陆青脸色一白,接过来对着火光细细地看,看到最后嘴角都有些发抖,急急对我说:“卿卿,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糊涂了,连你都信不过,被这信给害了。”
兜手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巴掌。
我更怒了,一把扯下他的手:“做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被人骗了都不知道,不想着怎么找出贼人,倒在这里耍无赖!”
陆青抓着我的手:“我就知道卿卿还是心疼我。”
我无力地捶了他胸口一下,让他好好想想是谁这么害咱们。
他的手指在我后背慢慢地画着圈儿,我知道,这是他正在沉思的习惯,也不打扰他。
就在我昏昏入睡的时候,他突然在我后背轻轻一拍:“当初恩师让我去做这件事,我留了个心眼打了个时间差,想写信提醒你离开阳州,然后磨蹭着晚了两天出发。想来,必是杜寻这老匹夫怕我走漏消息,暗中给截了。”
我在阴影中睁开眼,伸出手去紧紧拥抱着陆青,在密林中、火堆旁,企图从他身上获取更多的热量。
他察觉到了我的寒意,往火堆里添加了两根柴,用力地抱着我,上下摩挲好给我增加热量。
“你老师怎么样了?”
“此事出后,圣人震怒,本要将他诛九族。废太子以命相求,判了他全家女眷没入管妓,男丁发配西北。正是发配你去的地方。”
“圣人还是挺仁慈的。”我陡然坐起来 。
“卿卿,我知道我做错了事,让你悲愤伤心难过了,你能不能、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弥补、让我好好照顾你?我虽然没法让你当上状元夫人,但我能让你幸福快乐!”
火光在陆青的眼中跳跃着,显出一丝丝的急迫。
我看着他因为风霜长出的胡茬,给平日里俊俏的脸增加了憔悴,心里一痛:“我们本就是夫妻!”
我看着他因为风霜长出的胡茬,给平日里俊俏的脸增加了憔悴,心里一痛:“我们本就是夫妻!”
13
我和陆青隐居在了山林,成为了猎户。
陆青一介书生,无法跟人打猎,只好教教猎户的孩子识字收收束脩。
闲时我们再种种菜,他以往鄙薄的农夫生活,如今做得有模有样。
甚至于中找到了乐趣,经常得意洋洋地将我扯到他的地头:“娘子你看,为夫种的这畦白菜如何呀?是不是长得雪嫩可爱?古语有云,翠绿嫩叶如雪白,清香满溢世间间。古人真是诚不我欺啊!”
说罢还要摇头晃脑一番,活像他以前颇为嫌弃,被他说成“充满了酸腐之气”的夫子。
我嘲笑他像夫子,他连连摇头:“夫子哪有我这么英俊潇洒、世间风流?”
半晌方又喃喃自语:“可是我现在也是夫子啊!”
然后掉转头来拉着我的衣袖一直摇晃,非要我承认此夫子非彼夫子,他是顶好顶好的夫子,从来不打学生手板心。
我好笑又好气的想抽回衣袖,恼他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他却紧着抓不放,嘴里喋喋不休:“你是我娘子,我是你夫君,拉拉扯扯天经地义。不放不放就不放……”
然后一直嚷嚷着到最后总会紧紧握着我的手一起回家吃饭。
隔壁大嫂正和我坐在炕上缝补着衣裳。
陆青兜头掀开帘子进来:“娘子,你看我给你做了什么?”
我跟隔壁大嫂朝他举着的手上他,他看到隔壁嫂子在,脸上浮现了些许尴尬,转瞬又高兴地说:“嫂子在这里,我唐突了。”
说完旁若无人的往我手心里放了一对耳环。一对用红色的豆子串成、用大头针打磨弯成的耳环。
隔壁嫂子惊呼:“先生还有这巧思呢?我家那口子就想不到这些。”
我脸些微发红,有些不好意思看她。
陆青颇为自然地小心给我戴上,十分沉醉:“我娘子就是好看。”
隔壁大嫂十分识趣,笑着收拾东西,赶紧离开。
我要起身送送隔壁大嫂,陆青一下子歪倒在我身上:“娘子身上好香好香!”
我无奈,推着他坐起来,他还腻歪在我脖颈处不愿动弹。
我窝在他胸前,画着圈儿:“明天我要去一趟集市,快到大雪了,得要做身冬装。”
他低头吻了我额头一下,又把我紧紧箍住:“你去吧。我乖乖地等你回来。你可快点回来。我一个人在家害怕。”
我噗嗤乐了,捶了他一下:“你害怕什么?”
他端坐起来,瞪大眼睛状似无辜:“万一有女妖精看上我了,趁你不在要欺负我怎么办?”
我笑得岔气,使劲儿捶他几下,手上却没有半点力气。
他一脸正经抱住我的手:“娘子可万万不要贪图其他男子的美色。他们都没有你的相公姿色这般岀众,可要离那些腌臜人远些。”
14
等我从集市上回来,陆青正站在羊肠小道上不断地搓手嗬气,远远地就朝着我招手奔过来。
他一把接过我的挎包,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怀里:“娘子冷着了吧?我真该跟你一块儿去。你独自一人去集市,害得我今天上课都没有心思。卢大哥的小子纠正了我两次错误。”
说着嘴巴一撇,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显着委屈。
我从包袱里搜出一包糖捡出一颗塞到他嘴里:“嗯,辛苦相公了,娘子给你带糖了。”
他吧嗒吧嗒嘴,还是跟小狗耷拉着尾巴一样:“不够安慰的。”
我笑着在他耳边嘀咕了一句,他猛然蹦起来:“当真?”
我点点头,他立马对着山谷大喊:“我有儿子啦……我有儿子啦……”
怀胎十月,陆青就像天底下最好的父亲和夫君一样,从早上睁眼,就已经将热气腾腾的饭菜端到还未起床的我的手上。
吃完饭,急急忙忙去上课,急急忙忙下学,急急忙忙回来给我生活做饭。
自从知道我怀孕,他就不让我做一点事儿。
他说,娘子怀孕本就是个精细活儿,娘子遭罪了,这些家务粗活儿,就交给为夫做,省得儿子以后埋怨他不会心疼母亲。
随着逐渐显怀、月份增大,我反而开始孕吐起来。
陆青着急得不得了,我还没觉得怎样。
他倒愁得面黄肌瘦茶饭不思,整天想着怎么让我不要难受,甚至开始对着我的肚子给孩子上胎教:“儿子或者闺女,”说到此节还要抬头看我一眼,解释一番:“不管儿子还是女儿,只要是卿卿生的,我都爱。”
然后低头继续手拿戒尺对着肚子说:“不准再折腾你娘亲。否则咱们一见面,免不了先挨为父的一巴掌。”威胁半天,又着急忙慌去做饭。
山里清苦,陆青求着隔壁猎户大哥猎些动物,给我炖汤吃肉,他自己喝着青菜萝卜粥,倒装得像在吃天下第一美味。
等到分娩的那一日,他早早请了隔壁大嫂来帮忙,我在炕上喊得撕心裂肺,他的影子在窗户上转得犹如陀螺。
等到生下儿子,大嫂用小被子裹着儿子让他瞧一瞧?
他睁着绯红的眼圈儿,一把将儿子掀到一旁,冲到我面前,几欲落泪:“卿卿,我们再不生了。”
领居大嫂笑话他一个男子汉怎么如此脓包,妇人生产都是如此,咋就吓得不敢生了?!
陆青也不回头,拉着我的手放在脸上摩挲:“自己的媳妇自己疼。娘子在屋里身体疼,我在屋外心里疼。都快疼死我了。再不想这样了。”
大嫂见他不接儿子,迫不得已放在我面前,让我撩起衣襟给他喂奶。
陆青方才发现了新天地般:“哎呀,儿子,你怎如此瘦小,好似一只无毛小猫。你长得这样丑,你娘亲知道么?”
本来正在闷头嘬奶的儿子,不知道是不是真听懂了他爹的这句嫌弃,突然哭了起来。
我急得要打陆青,他倒好,高兴得手舞足蹈,不停地说孺子可教。
15
儿子满月酒,领居们散去。
我关上院门,转头就见陆青背着光抄着手站在屋下,视线灼热地粘在我身上。
他疾步走向我,把我圈在在怀里,不停地喃喃自语:“上天待我何其宽厚。”
我由着他这样子,顺手给他倒了杯茶。
他接过茶却不喝,转而递到我的手上,噘着嘴:“娘子喂我。”
我深情地凝视着他,自然接过来递到他的唇边,他一饮而尽:“好茶好茶!”
说完,拉着我在桌旁坐下,开始絮叨:
“以后,咱们的儿子就叫陆正。让他一辈子行得正坐得端,光明磊落光风霁月,成为一个不负他母亲教导的人。”
话未说完,他突然咳嗽起来,手心里接了一口血。
他不以为地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见我泪落如珠,轻轻摇头。
“你知道的,是不是?”
我望着他,眼中满是泪水。
“你我夫妻,什么举动能够瞒过对方?”
“你可以不喝的。”
他摇了摇头:“这是你一心要做的事啊!”
是的。从我知道陆青是阳州惨案的帮凶的时候,他在我心里就必死无疑。
他又咳了两口血:“我以为我一直对你好,你就能放下为他们报仇的念头。果然还是你啊!”
我要扶着他坐到床上去,他身子一歪,倒在了我的怀里:“你为什么就是要这么犟呢?我们一家三口不能好好过活么?”
我下巴放在他的额头,紧紧抱着他:“可是夫君,我们三口能够好好过活,阳州城的数万百姓早就化成了一堆白骨。那么多人饿得形销骨立,最后一命呜呼,是他们不想好好过活么?”
“很多次我都从梦中惊醒,眼前浮现的是他们伸手向我爬来,向我索命,问我为什么不替他们报仇。”
“你还记得小豆子么?”
小豆子是我和陆青邻居的孙子。
陆青离开阳州的时候他才三岁。
阳州人祸发生的时候,他也不过七岁。
“他就死在我的怀里。死之前,饿得瘦骨嶙峋,还不如他三岁的时候重。死的时候,饿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有儿子之后,我 日夜忧心,好怕报应降临在儿子身上。我做不到忘记他们的惨状。我们生活得越幸福,我耳边萦绕的痛苦惨叫就越清晰。”
“咳咳”,陆青又吐了两口血。
他终于点点头:“原是我错了。一切罪责都在我身上。”
他抬起头,伸手摸向我的脸庞:“卿卿,你爱我么?”
我泪如雨下,连连点头。
他扯出一个笑容:“我就知道卿卿是爱我的。”
转而皱着眉头,眼皮渐渐低垂:“若是有来生,愿我做一个真正让卿卿喜欢的,光风霁月的人啊!”
他的手掉了下去,身子在我怀里渐渐冰凉。
16
我将陆正托付给了邻居大嫂,去了西北,见到了陆青的恩师,前礼部尚书杜寻。
以往八面威风的礼部尚书,颤颤巍巍地搬着石头,一个踉跄,石头掉在地上,监工见了,鞭子夹带着破空的尖锐声呼啸着“啪”一下子抽到了他的背上。
我在草丛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沉默不语。
深夜,正是做工的人们睡得最熟的时候,我将杜寻提了出去。
他被掼在地上摔醒的时候,天空仍然一片浓黑,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远处天边的一颗启明星,闪着羸弱的星芒。
到底是当过朝廷大员,这个时候他都还盘腿坐起身来,捋了捋他早已发卷的胡子。
“何人要刺杀老夫?”
漫长的等待已经消灭了我当初只想一剑刺死罪魁祸首的孤勇。
我站原地转了两圈儿:“杜大人别来无恙!”
只一句,他就认出了我,拍掌笑道:“天道轮回,我也不亏。只错在当初看漏了你。”
“棋子那么多,漏一两个,也正常。”
他点点头:“是我看走眼了,你倒是比陆青有志气。”
听他提起陆青,心中一痛,三尺剑几乎拎不起来。
“你不配提起他。若不是你把他当棋子,他怎会一步错步步错?”
“哈哈哈哈,姜姑娘,这天下,谁人不是以命为注、以运为盘,将自己当做了棋子?不同的只是,他人甘心当棋子,我却要当执棋人。”
“只是这死老天、贼老天,处事不公,不肯给我更多的机会。否则,三公加身,又有何难?”
“难怪陆青变了样子。跟着你这样利欲熏心、自私阴暗的人,怎么会好呢?”
一时激愤,剑尖抵住了他的喉咙。
杜寻声音不见一丝起伏,甚至带了些轻蔑:“姑娘,莫要太天真。要成就一番大业,自然要有所取舍。不舍一隅,何以谋全局?”
“你以为我有今日,是因为圣人要为你阳州百姓求一个公道?哈哈,荒唐。”
“不过是要平民愤、堵上悠悠众口以彰显他圣明的工具罢了。但你以为他将我们一网打尽是因为我们的错误?不是的。是因为他发现一切竟不在他的掌握。哪有什么天理昭昭可言。休要天真!”
一番话听得我血气上涌,不由分说一剑刺进了他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声音。
他短暂地“啊”了一声,说出了他人生的最后一句话:“姜姑娘,诸恶皆我杜寻所为,废太子他是个好孩子啊!”
我从他胸口一点点缓缓抽出剑来,想让他尝一尝这临近死亡的痛楚。
杜寻牙齿紧咬,在漆黑的夜里发出渗人的“咯吱”声。
他尝试着用最后一口气努力调整着坐姿,要面向东方。
刚刚转过去,头就垂了下去。
西北风起,一只老鸹陡然受惊,带来一阵肃杀。
我站在离尚书府两个街口的地方,看着依然门庭若市的尚书府。
“杜府”已经改成了其他人的府邸,人烟阜盛。
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换旧人。
不过如此。
17
我伏在房梁上已经有四天了。
四天来,我就看着下面的人一天似乎繁忙得很,进进出出,处理各种事情。
一会儿是江南虫灾,一会儿淮北水患,再不然要人彻查要案,看得我有些心累。
又是一个深夜秉烛处理公文的时刻,我再也忍耐不住,翻身下梁,用剑架在了当今太子的脖子上。
他倒一点不慌乱。
待看清是我之后,更加镇定,甚至看完一个奏折,还要去取下一个。
我将从杜寻旧宅取出的东西扔倒他面前,他淡定自若看完,一双眼睛雪亮如星:
“这就是你要来杀我的理由?”
“还不够么?阳州惨案虽然不是你主导,但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但是你一直袖手旁观,就等着一个合适的机会铲除你上位的畔脚石。这样的你,跟视人命如草芥、玩弄权术的人有什么区别?”
“没区别?他们是为了皇权至上。我在乎的,乃是黎民百姓、江山社稷!”
“废太子就应为投生在了皇后肚子里,一生下来就被定为了太子,实际上呢?草包一个,能力平庸。不然你以为杜寻为什么要努力扶持?还不是因为废太子的平庸可以让他更进一步,挟天子以令诸侯!三弟呢?性格偏狭、不能容人,暴戾异常,就因为是父皇的幺子,得到了父皇的偏爱。明明他从小到大闯的祸那么多,但就是可以让父皇闭目塞听。”
“你去他的封地走过没有?贪官横行、污吏遍地,百姓怎么能够安居乐业?我百姓为什么就要在这样的人手下猪狗不如?”
“阳州城是惨。但若我不狠心,天下百姓落到他们手里,只怕只有更惨,没有最惨。只有我荣登大位,才能阻止这些惨事发生。”
“你明明可以提前阻止这些事发生。只要你告诉圣人……”
“圣人?我做他儿子做了快三十年,你以为我会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以为你当初告御状成功是圣人贤明?”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让他无法自抑。
“那不过是因为我在你的状纸里面指出了实质:有人在暗中抢他的权、分他的钱,让他做又聋又哑的家翁。”
我嘴里一丝苦涩,看着从杜寻府里找出来的账本,抵着太子脖子的剑竟然有些沉重。
但我一想到阳州惨案,那些枉死的人的情形,再不想听他废话,心一狠,手中长剑就要往前递送。
“不可!”
门外进来一人,正是当初我与陆青洞房时,在外驱散顽童的人,刑知。
他大步跨进来,外面又围了一圈儿侍卫。
领头的,正是当初在刑部大牢住我隔壁的大哥,辛铭。
他双手一恭:“妹子,对不住了。自你让我带你进府,我就向太子报告了你的行踪。太子仁慈,让我不要惊扰你。”
我警惕地看着他们,身形逐渐退到了太子身后:“你有你的职责,我有我的目标,我不怪你。只是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要太子殿下给我阳州百姓一个交待。”
18
刑知让我不要冲动,拍拍手,从身后走出一列的人,手上都捧着一些册子。
他一册册地翻开念给我听,都是礼王成为太子之后的措施、功绩。
最后他说:“妹子胸怀大义,愚兄佩服。阳州百姓的苦,愚兄也深表遗憾。只是如今太子当政,方才能稍微扭转一下积弊,难道妹子要让天下百姓都要一尝阳州百姓的苦么?”
我的剑锋紧贴着太子的脖子,只要我稍稍用力,他的血就会喷溅而出,雪一雪我阳州百姓的冤屈。
“嗤”,一声箭啸破空而来,直射我的面门。
我本能挥手一挡的空档,太子已经抱着脑袋滚到了刑知的那一边。
我翻身跳到桌后,一阵箭雨叮叮当当地打在了桌子和墙壁上。
“抓住她!”
一声令下,在箭雨的掩护下,侍卫们一拥而进,很快,我被捆着押到了太子跟前。
我愤愤地盯着他,直要食他肉寝他骨。
他在桌后风雅地慢慢倒了一杯茶,说怠慢我了。
“太子说笑了。太子口中仁义,行的却是阴谋诡计,哪里的谈得上怠慢。”
他放下茶杯:“孤的安危关乎江山社稷,所以孤,绝不会孤身犯险。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只告诉你,江山社稷在我手里,就绝不会再让阳州人祸再次发生。”
我不想相信他。
但是他言之凿凿。甚至在说到江山社稷的时候,眼睛里闪出了坚定自信的光。
“你说得倒是比唱的好听。”
“我很是佩服你,小小女子,如此大义。但有时候,也应该想想清楚,为什么杜寻临死之时还要给你证据?不过就是想利用你来杀我罢了。成也好,败也好,他都不在乎,只要他的敌手能够自相残杀。”
“姜姑娘,你是个聪明人,我不相信你没想到。”
杜寻刚说出还有真正的证据时,我就猜到了此节。
可是那又怎么样?我不在乎生死, 只在乎公义。
成不成,我总要勉力一试。
我没答话。
太子继续说:“这段时间,我找人去查了查你。你在陆青上京赶考之后,就已经离开了阳州,随了一位江湖异人学习功夫。你们走南闯北,应该也到了不少地方。”
“试问,世道如何?”
世道如何?民生艰难四字足够表述。
我想起一路上那些麻木、彷徨、无助的人的脸,常常觉得路见不平应接不暇。
师父的脸从来没有舒展开过。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是师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世道,艰难!”
我吐出这一千斤重的一句话,无法再答。
“那就足够了。孤争位,不是为了权力,不是为了地位,实在是为了我黎民百姓。孤要是坐不上这个位子,孤不相信他们会比孤做得更好。”
我想起这几日窝伏在太子书房的梁上,看他但凡在书房,就一定是处理政事,安抚民生。
有一次趁他不在,翻捡他的书房,甚至发现他刻了一枚“朝乾夕惕”的章随身携带。
他的话让我有些动摇了。
我还在犹豫,他已经上前来亲手解开了我身上的绳索:“不如姜姑娘与孤打个赌,看孤能不能还你一片盛世?!”
我盯着他,看他此刻犹如神祇,浸在一片光晕里,伸出手去与他三击掌:“太子与我发誓,若有违造福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的誓言,粉身碎骨,永堕无间地狱!”
太子愣了片刻,仰头大笑:“姜姑娘,你也太小瞧孤了。”
语毕,不待我反映过来,已经与我三击掌了:“若违此誓,万箭穿心,死无全尸。”
我变了脸色,没想到这样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潢贵胄会向我这渺小微弱之人发出这样的毒誓。
“有生之年,民妇自当睁大眼睛看着,太子兑现承诺。”
我堂堂正正从太子府中走出来,一缕阳光穿过我的手掌,打在了地上。
我离开京城的时候,刑知来挽留我,说他跟太子希望我留在京城,免遭漂泊。
我摇摇头,站在城门口望着远处地平线上一轮红日,淡然笑道:“我就是要四处走走看看,太子是否如他所说。也请你转告太子一声,如果我发现这世间仍然公义难平,到时候我定会再来找他!”
刑知向我作了一揖:“我定然会辅佐太子再造朗朗乾坤。”
两年后,先皇驾崩,太子登基,改年号为“永正”。
彼时,我正在山村教我的正儿“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
赶集刚回来的隔壁嫂子过来说,官府刚贴出的告示,税收又轻了,已经从十五税一到三十税一了,省下来的钱,再攒攒,可以再买一亩田了。
街上的人们都在说,旱灾造成的损失,官方正在统计,不日就要下拨救灾钱粮和种子,百姓有盼头了。
正儿听得入神,笔下的字写歪了几笔。
他偷偷抬头瞄我,生怕我又拿出棍子打他手心。
这次我只是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写字歪了不要紧,心正就好。”
正儿吐吐舌头,大概觉得我和以往不一样,大着胆子要求出去跟三儿他们玩一会儿。
我含笑点头同意,他转身就像只小鸟一样扑了出去。
等他走后,我翻检他的作业。
夫子留的五篇里面只写了一篇,这一篇还错漏百出。
顿时气得我七窍生烟,大喝一声:“陆正,你给我回来!”
隔壁嫂子摇摇头:“这母慈子孝的情形,又没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