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随意来去的老家,如今回去需要找个理由,比如清明。
清明祭祖,本没什么讲究,扛把铁锹拎个桶,带上鲜花绢花,怀着敬畏,扫墓祭祀即可。现在交通发达,人们忙碌,一年一次的祭祖也被划分到金钱之后,却又畏人言,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所以想出了各种推脱的理由:假期短、有什么说法、心里默念,有那意思得了……
我没理由,甚至有些期待。回老家,是一种舒展,是一类慰藉,亦是一种怀念。怀念曾经无忧无虑的自己,怀念那些给予我无忧无虑环境的人。
祭扫事宜千篇一律,上午八点半已然完成。祖坟离老家还有一段距离,拍拍身上的尘,抖抖鞋底的泥,裹着一身温热的细汗,驱车回乡。
或是天公不作美,或是为了响应清明的气氛,日头并未从云底露头。没有日头的村子,村口无人聚集。车停亲戚家门前,进屋简单的寒暄后,我便走出门来,沿着村中小路,“梭巡”儿时的记忆。
路已经硬化,少了尘泥,多了平整,偶有小小碎石,踢几下子,看着它们滚落它处,再次安放如故。想来小石子们也很欢乐,在这个以老人居住为主的村子中,早已没有人有兴致抬腿和它们玩耍。不信?你瞅瞅石子走后留下的小坑,那是经年驻足的痕。
走了一会儿,遇到五哥。五哥是老哥哥,岁数比我父亲还大。面对面之下,我笑嘻嘻,他短暂的诧异,然后小心翼翼地喊出我的小名:“金根儿?”我点头大笑,上前拉住他的手。五哥一句:“你咋这么肉了?(胖)”瞬间将我的油腻撕扯开来。
这就是老家人,这就是老家的老人,永远那么率直,而这样的率直从不令人讨厌。在他们看来,“胖”是生活美满的象征,是家庭和睦的标志。
五哥老了,真正的苍老。头发稀疏,腰背佝偻,满脸的褶子显然仔细清洗过,也抹不平岁月的风霜刀刻。在我的印象里,他是那个声音郎朗的小学校教书匠,是那个把自己微薄工资拿出来给孩子们买足球篮球的和蔼亲人,是那个秋假时在地里忙碌的壮劳力。
多年来,他一直跟着子女在城里生活,现今回到老家,说是厌倦了曾无比向往的城市生活,回到老房子,种些地,干点活。在村人看来,能干活的人,才能活得长久。
谢绝了五哥拉到家中坐坐的好意,我继续前行。不远处,一位老人低着头弓着腰,挪行着。我一眼认出了他,按辈分,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是我的侄子。
三十多年前,中年的他是村里有名的大嗓门,种地的好把式。他似乎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侍弄庄稼操持副业整理家务之余,还会带着我这个小叔叔去水库玩,给我做小木枪小木剑。那时的他,浑身精瘦的腱子肉,也有着大饭量好酒量:一顿吃二十多个黍子面炸糕,过年吃饺子吃七八十个。
我最爱看他夏天吃面条,自家擀制的宽面条子,煮熟后在拔凉的井水里过一下,拌上红灵灵的水萝卜丝,嫩和和的黄瓜丝,绿绿的芫荽沫子,再来一大勺辣椒油和黄酱,大盆子里拌好,吸溜溜一口气能吃下斤半。吃完后盛一碗热乎乎的面条汤喝着,头上的汗渗出,舒服的哼一声:“舒坦。”我们看着都香甜。
现在的他,老了。前年看他,还是精神矍铄,一年时间,人便如此的苍老下来。我没有上前和他打招呼,我害怕看到他的样子,害怕他说出老人们常说的生死之类的话题。
人总是越活越懦弱,懦弱到宁肯活在回忆中。
拐进小巷子,两旁尽是残垣断壁。我已经记不起这些倒塌的房子是谁人的家,就像残破院子里熬了一冬的枯草,只想漫无目的的等待夏天。
走出小巷,是一片开阔地,地中心有井,青砖搭起的井台,结着半冻半化的薄薄冰层。它是村子里的两口井之一,也曾是村民们无论远近都要来打水的地方。在人们心中,它的井水是甜的,实际上,它只是不那么苦涩而已。
喝着井水长大的孩子,一代又一代,尝着苦,盼着甜,深爱着家乡,又无时不刻离开它,去试一试他乡的水,做一做异乡的人。在现下多数人家都有自压水井的年头,老井上的冰说明还有人来此汲水,在这个六十岁都算“年轻人”的村子,总有人和我一样,想留住曾经,曾经的味道,曾经的人声鼎沸。
也许,人天生的矛盾性,总会把思维分成两半,一半是伤感,一半是期待。我们在矛盾中,走着,走着,忽然,就是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