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记录者,我们在重庆。
一个社会的文明就体现在其包容性,包容不同的人做出不同的尝试,保持对于宏大叙事的警惕性,才能促成一个可持续的社会。而一个建筑的社会性,亦比其自身建构的精致性要重要得多。
选择保持锋利,意味着选择保持野性。真实的自我,就是刀锋的光芒,不仅指向他人,也指向自我,不断颠覆着,警惕着,也创造着。本期城市记录者来到“江小白的一亩三分地”这片“释放天性的乡村俱乐部”,以其所传达出的强烈硬质的情绪为起点,在“制造问题”的建筑学语境之下,在“非舞台化的乡野”之中,聊聊农业精神建筑和专业自觉,以及先锋建筑师们所希望争取的更加广阔的领域和更为长远的目标。
重庆,在这里发生。
城市记录者
- 李未韬/李博
未韬建筑设计事务所
- 邵兵
建筑档案主编
城市观察员
- 魏皓严
重庆大学建筑城规学院教授
01
拔刀
「江小白的一亩三分地-大地酒馆」
质疑是一个起点,设计追随“内在”和“本质”,它不是表演。
邵兵(以下简称“邵”)本期城市记录者来到“江小白的一亩三分地”,将由城市记录者李未韬、李博,和城市观察员魏皓严老师共同为我们解读一下这片场地以及重庆的建筑。未韬和李博的本期的主题是“先锋与刀”。
魏皓严(以下简称“魏”)为什么取名叫“先锋”与“刀”呢?
邵 从他们的性格、工作习惯和思想状态出发,我觉得未韬像一个带刀出行的人;李博的内在是一个诗人,有点内在先锋的感觉。未韬、李博你俩觉得这个题目和你们之间的关系在哪?
李未韬(以下简称“韬”)一开始我接受了刀这个定义,后面加了个先锋,我想就脸皮厚点儿也无所谓了。
李博(以下简称“博”)这个题目他也没有找我商量就定了。
魏 这个名字起得很大胆,非常猛,确实有先锋的感觉。
邵 其实未韬他们有忐忑,但我说没事。不管是真刀还是假刀,先带着出来再说。但我觉得这个是真的,你相信你是这样,你就是。
魏 嗯嗯,可以联想到真诚性。
江小白的一亩三分地鸟瞰 © 言隅建筑空间摄影
邵 我觉魏老师好像特别在意原型。魏老师觉得“先锋与刀”的原型是什么?
魏 是的,没有原型基本上我就没法思考和行动。先锋的原型是《三国演义》中赵子龙那样的猛将,一个军队要出征的时候,先锋是杀在最前面的,把事情搞定了,后面大部队就来了。在一个行业里面,先锋应该是做开创性事情的。
在重庆做开创性的事情挺难的,因为文化是有级差。我们在什么语境中讲“先锋与刀”?
© 江小白农庄
魏 比如在全球范围来谈,那可能“先锋”与“刀”就是石上纯也、赫兹维克那些真正的猛将。但是我觉得每个在自己的生存境遇中往前冲的人都可以讲“先锋性”,先锋性就是他愿意抱有批判性地去尝试一些未知的东西。
但“批判性”是在“真”的后面。真实地思考,真诚地改变,真诚是批判的情绪基础。
邵 未韬和李博有这个“真”,有质疑。他俩也可以是太极,是互补的。未韬是刀鞘,他要拔的时候李博说,控制一下力度,别拔得那么生猛。
© 言隅建筑空间摄影
韬 是有这个动作。不过也不是每一次我们俩都那么默契。我是每次都想拔刀,他会把我拽走,不管是做事儿还是做设计,基本上都是这个状态。相对来说他会更稳重一点吧。
博 我有时候也会劝你拔刀。
韬 既劝阻也怂恿。我跟他有一种信任度在里面,有的时候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我就问李博,他基本上就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就把刀递了过来。
© 言隅建筑空间摄影
邵 我们跟着未韬、李博的脚步,边走边看。魏老师看整个作品的大感觉是怎么样的?
魏 第一印象是方房子,比弧形的房子更好理解。在两个十字体块相交的地方,把最核心的位置掏空了。
韬 用餐区域有朝西的、朝东的;楼上这个口是东西向的。下面是南北向的,在中间点上交错。整个农庄都可以提供大量的半室外和室外空间。
魏 一层是一个轴。为什么一层是这种坡屋顶呢?
韬 希望跟周边环境有呼应。在这个项目中,我们并没有刻意迎合所谓的“乡土”。那边的花房是“点”,这个的原型是“缝隙”,还没有建的民宿是“环”。点、线、十字、圈这几个原型是跟这个场地有关的。
博 最早的时候我们甚至在考虑,是不是每一个建筑都是农田间最简单的几何形体的剪影。
邵 他没有依托于乡野大背景的状态,而更多是出于对建筑纯度的理解。
魏 对,是挺本位的。没有人规定乡野建筑必须是什么样子的。这里就是和田园发生了最简单、最直接的关系。
韬 对,这个就是我们想要去探讨的。甲方只提了一个诉求,就是“要质朴”,我觉得这个定位是对的。来到乡村,要跟在城市里有些不一样的东西。
邵 它联动了野外的部分。
韬 在这里真的是跟乡村发生了关系,是行为上的关系,是要走到人心里面去。我们当时提出了一个理念:希望整个农庄是“释放天性”的乡村俱乐部。
© 存在建筑-建筑摄影
02
释放天性
「江小白的一亩三分地-大地酒馆-拾光花房」
© 江小白农庄
先锋,也意味着试错,甚至很多时候刀是朝向自己的。
邵 很多人可能会觉得江小白的品牌属性非常强烈,那么在这里建筑应该成为一个符号。你们想过这件事情吗?
韬 完全没有想过。我们既没有迎合乡村,也没有迎合品牌,我们就觉得这是这个场地的建筑。
魏 像“刀”的感觉了。因为刀就是用来割的。
© 存在建筑-建筑摄影
魏 建筑行业中的刀是砖刀,把砖劈开。建筑师总要基于他所认识的建筑历史做设计。因为建筑这个学科和历史有很大关系,根本就不能脱开历史来讲建筑。类比绘画而言,比如在现在看蒙德里安的画就是基于一些很简单的直线,但如果了解到他是历史上第一个用正交系统来理解和呈现世界的画家,他的历史地位就可见一斑了。
学术意义上的建筑师也是这样的。需要两个方向的能力,一个是不断地探索未知的能力,另外一个就是预知这种未知对于整个学界的价值的能力。从这个层面上来讲,先锋性似乎就可以被比喻为,拿把刀冲到我不知道的林子里面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东西,但我想试一下。
邵 在现实状态里也可以找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魏 这涉及到“舒适圈”的问题。踏出舒适圈反过来看是很令人舒适的,会有一种自我认可——总是干别人干过的事情,对我来说会有点难受。
韬 某种意义上可能是一种责任心,既去冒险,又得承担责任。
博 我们现在在做这些尝试的时候,也是在反思自己。先锋,也意味着试错,很多时候刀是朝向自己的,意义在于开辟新的可能性。在一个相对舒适的圈子里,认识不到会有别的可能性,或者突破点。
魏 先锋性应该是突破原型的,一旦突破了目前比较通用的原型就会有先锋性。我们应该都认同石上纯也的先锋性,比如现在神奈川大学做的那些钢板焊接,中间没有一根柱子。它作为建筑的界限是很模糊的,同时似乎也没有什么实用性。但我认为这是在为人类探索一些新的物理构成环境的可能性,或叫陌生感。当然这种探索是关乎项目属性和建造技术的,从学术价值上来讲是非常重要的。有具体功用的建筑对先锋性探索的尺度,肯定要小的多。
韬 这整个项目谈不上多么有先锋性,但是这个方向是我们要走的方向,这一开始就很明确。也很感谢老陶,他一开始就告诉我们不要想太多,一步一步来。我觉得对我的这种要求很罕见。
邵 老陶是江小白的老板?
韬 对。
魏 好像是一个活得很开、很通透的人。
邵 他好像消解掉了你的一些执念。
韬 对,他经常在消解我的执念,建筑师有自己的一些执念,时不时也会放飞一下。当有一个业主方在这方面能够帮助到你,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03
规则重构
「江小白的一亩三分地-大地运动场-停车场-田野卫生间」
© 存在建筑-建筑摄影
在建筑中保留一些野性,这是我们在其中保留的可能性。
韬 这边是一个正方形的足球场。
邵 为什么是正方形的设计?
韬 因为我希望能够通过改变场地形状去改变游戏规则。还有一个圆形的篮球场。
魏 那这个想法挺闷骚的,因为只有用起来才知道。以前我和朋友还一起设计过三角形的羽毛球场。
© 江小白农庄
邵 用建筑改变游戏规则。建筑有没有可能在未来给人的更多不同的反馈,包括近身尺度的情绪状态这些?
魏 都会的,潜移默化的。我对此事持很明确的乐观态度,时代会影响人们的观念和生活方式。
韬 空间的能量很大,能改变的东西其非常多。
© 存在建筑-建筑摄影
韬 我们去看一下这个卫生间吧,每一个小隔间是独立的。总共有两个小卫生间,它们的原型是一样的。这个卫生间我还挺满意的。
博 我们也在探索怎么用空间引导行为,像这个厕所我们觉得设计还是比较成熟的。
邵 用建筑重构规则。
韬 改变人的行为习惯就自然能带来不同的体验感。
© 存在建筑-建筑摄影
邵 建筑和野性。
魏 野性太重要了。拉屎撒尿能不能变成一件很诗意的事情?
邵 可以的,小时候在山上在野地里,就很诗意。现在城市文明禁锢了我们的野性。
魏 一个小说里面提到: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我看到水泥大坝的时候,经常有一些恶趣味的想法,比如上面蹲一排人,大家一起屁股朝下拉,会非常酸爽。一些东西如果你换一个方式使用它,会带来很不一样的结果。
魏 这就不得不讲到规则,规则本来是用来保护文明的,但如果所有的人都遵守规则的话,可能规则就会变成另外一种东西。
邵 他俩不太愿意被规训。
韬 不满足于被归训。
魏 总要做点破格、出格的事情,格就是一种规制。
魏 从他们所选的材料就能看出来,他们两个的设计还是挺粗暴生猛的,我是比较喜欢这种状态。
邵 他们的建筑是用材料和技术的方式,追求一种不一样的状态。
魏 未韬和李博显然是有自我要求的,他们追求建筑的生趣。自觉和不自觉,是很大的分野。自觉的建筑师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是会做一些往前推的、创造陌生感的东西。
粗野主义的建筑和很精致的建筑有没有高下之分?在一定层面上是没有高下之分的,只是风格的区分。但是并不意味着粗野主义的建筑在设计过程当中是很粗糙的,粗野主义有些地方会放任,但是在某些关键点上一定得讲究和严格要求,才能保证品质。
邵 粗野主义不是粗糙。
魏 不是粗糙。但有一种乡野是被人们打造出来的乡野,是一种舞台化的乡野。
韬 一个是面上的,一个是本质的。
邵 魏老师的概括得非常精准。
© 存在建筑-建筑摄影
韬 我觉得是一种很自然的状态,没有可以的突破。我特别喜欢从比这儿甚至更远的距离去看它,因为你能看到它和后面山的关系,比如两边山的关系,它的状态是非常好的。如果你走近了一点会觉得有一点孤零零的。
魏 那个关系是不是你在做设计的时候想过的?
韬 不是,这是一种偶然性。
魏 偶然性是我在设计中很喜欢的东西,设计师不可能控制所有方面。通过控制某种东西/设定原型得到一系列结果,个人只能预期其中很少一部分,其他的东西是由这个系统带出来的,这就是原型的魅力吧。一旦有了这种原型,会和环境之间产生一系列有趣的关系。
韬 这是一种奖励。
邵 你们怎么看待“建筑的学术性”?
韬 我们做的时候没有目的性,我们不在乎有没有学术性的标准,我就是想干这个事儿。
魏 比如一个拳手去打架,总是需要打赢的,这是社会对他做出的规定。但是他研究拳法这件事情可能和其他任何人没有关系,他自己对拳法有创新突破,至于打不打赢是另外一件事情。这两件事情是分开的,但是最后会合在一起。
韬 严格意义上来讲这是项目的入口,这是我们设计的一个停车场。
邵 这个停车场就要这么不规则吗?
博 当时也有功利的心态,斜着摆车位会相对多一点。
韬 其实开始也想不那么节约的,后来被要求了,觉得车位好像确实应该多一点。
魏 有时候想跨出去做东西,往往在经济性上受约束。社会经过长期发展,它的规范有一套算法,算出来发现这个是目前的最优解。
© 存在建筑-建筑摄影
邵 很多先锋的东西都不是最优解?
魏 肯定不是,几乎可以肯定。这就好比做小区/楼盘设计,是很难创新的,因为那个最优解已经很明显了,上来之后只需要按照既定程序进行一系列既定操作。但是需要指出,这种所谓的最优解往往是最需要先锋们去冲击的地方。
邵 商品就是批量产出的规律和规则。
04
识见障
「江小白的一亩三分地-大地艺术馆-博物馆」
© 言隅建筑空间摄影
在城市和农村之间叠合的精神空间,觅得一片属于身心的归处。
韬 这是博物馆。这个博物馆一开始的设计想法也很简单,就是想把农业拔高,就希望在高粱地里边做一个水泥粮仓。农业不是贫穷和low的代名词,农业本身是很崇高的,所以我们做这个项目希望表达农业精神。
© 言隅建筑空间摄影
韬 这个通道是就是非常不乡土的轴线。
魏 这就需要有专业修养,就是很简单的几个构型。长的、空的、窄的、宽的把它配起来,就好比跳舞怎么样才是一种很好的跳舞。
韬 我最早甚至还想做一个装置,让人进来先弯腰,后来想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弯腰的。一开始真想让每个人都体验一下。
© 言隅建筑空间摄影
博 这是我们最好的一面墙,上面的木纹是很难做的。
魏 混凝土是很有讲究的,安藤还有皮阿诺的混凝土,可以做到丝绸一般光滑。
©未韬建筑
邵 粮食的圣殿。这是在城市和农村之间叠合的精神空间,从城市回到农村的人,需要心灵归处。
韬 不能只安放身,还要安放心。它带给人的营养是内在的营养,让人舒服的营养。
邵 老百姓可以在这里摆个摊,这个感觉很牛。
© 存在建筑-建筑摄影
魏 上神下人,我还挺喜欢这种原型的,上面的空间很空旷,谁都够不着,下面嗡嗡响,很世俗化。其实古代很多这种类型。
韬 空着就有各种可能性,做任何东西都是唯一的。我们画过很多很多方案,我们画过,艺术家也画过,策展团队也画过方案 。原本想立一个东西出来,我最早想在里面做一个高粱堆,水泥粮仓。后来做到最后发现,其实空着就很好。
邵 用极重的材料做了一个极其软性空间,它是滋养身心的。
魏 很多现代主义大师喜爱混凝土,就是因为这一点。
博 这不是非常特殊的材料,它是一个非常人工的现代材料,但带来的感觉又是非常质朴的。
魏 这个屋顶的比例是怎么确定的?
韬 其实最开始不是这样的,还在设计的时候有天我看到一张设计图,和现在的建筑特别像,我赶紧做了一些调整。
魏 这就是我说的设计自觉,是对彼此的尊重。我曾经做过一个设计,自认为挺原创的。后来到鼓浪屿玩,一看海对面有一组建筑和我那个很像,当时就感觉,糟了。
我经常说我的学生们是“平谷主义者”,他们经常用“Pintrest”和“谷德”做设计。
博 所以说,出名要趁早。
设计手稿 © 未韬建筑
魏 佛家里有个说法叫“识见障”,大概是说太有见识了反而做不出事情来。
魏 我对仿古作品也挺怀疑的。我觉得真正尊重古人的话,就让原真的东西在那儿,应该做一个和它不一样的东西,而不是做和它一样的东西,都不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韬 削弱了原真建筑本身的价值,把关系变得更加暧昧,是不好的。
魏 恰恰是因为我尊重你,我才和你不一样。
© 存在建筑-建筑摄影
邵 这个太高级了。因为我们现在不缺乏对信息的拥有,我们缺乏的是那点执念,或者是那种设计的自觉。
魏 对政治、文化各个方面,哪怕是很琐碎的事情,有独立判断这点太难得了。
邵 有时候分不清楚是别人让你判断的,还是你自己判断的,这时候自觉就很重要。
05
设计自觉
「江小白的一亩三分地-大地艺术馆-办公区」
© 存在建筑-建筑摄影
永远找不到一个完美的状态,因为大自然一直在变,在乡村里就要接受这种变化。
韬 这是他们的办公室,办公环境是很舒服的,花儿一圈一圈地开放。
邵 像农村晒粮食,每家都有这样一个晒坝。
韬 这边有一条路,员工上班从这边走,中间的路是游客参观路,有两个动线在里面。办公的人有自己的一个大堂,是一个接待区,从这儿可以上来。游客是从这边走。
博 下边这个地方我以前觉得是有点缺憾的,虽然每年能够种一季高粱种,种一季油菜花,但中间会有一段空出来的时间,露出来很秃。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这个就是农业的真相,总要有养地的时候。
韬 永远找不到一个完美的状态,因为大自然一直在变,在乡村里就要接受这种变化。在南边儿故意种了一些树,它们长大以后,夏天就会稍微遮挡一点西南方向的阳光,而且会有光影,角度好的时候,光能把幕墙穿透。
© 未韬建筑
魏 建筑师素养到位的话,包括栽树,不是看树是树,是把树看作一个空间当中的元素,想和自己的设计怎么样发生联系,发生什么样的联系。
邵 你们有什么特别不能容忍的现象?
魏 我不太能容忍“手不干净”,不能抄嘛。
韬 油腻。
博 谄媚。
© 存在建筑-建筑摄影
魏 建筑(学)里面包含了太多形式原型及其历史渊源,很多人直接把有些形式拿来用,但是并不知道它本来是怎么回事儿。在这种情况下就会导致明明不是一回事的东西硬粘在一起。好比要炒一个粤菜还是要炒一个川菜,粤菜杂交川菜是可以的,但要做好的话,不是随随便便地将粤菜和川菜混在一起。而是从粤菜原型和川菜原型中找到相互匹配的点,在这个点上创造出粤川杂交菜,新的原型也就产生了。
博 “风格”在学术界很难定义,因为每一种所谓的“风格”背后都有他不得已需要解决的问题。
邵 我隐隐约约感觉到,我们好像正在掉进一个消费主义的陷阱,所谓极简之类风格的盛行,风格好像变成了商业的手段。因此我觉得风格是可以取缔的,因为我理解建筑就是资本的演化。你可以趋利,但是我觉得要对得起你的设计。
魏 资本是非常强势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建筑学是一个附庸。因为眼下的某一类项目,可能会被资本碾压,但放眼整个人类的文明历史,会发现建筑学一直都在,而商业不停地在变。
博 或者说是商品化对这个设计产生异化,我把这些本来说不清的东西,一个一个风格化、标签化,肤浅地摆在客户面前。
碾压了又怎么样呢,还是要有尊严的活着。
© 存在建筑-建筑摄影
韬 建筑师在谈论或者想要去争取的,可能是一种更长期的价值,或者更远、更大的东西。
魏 现在有一些社会问题,主要是因为过度强调权力关系,而不强调专业协作的文明关系,这是很可恶的,也很可悲。我们的社会应该进化成一个尊重专业的社会。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建筑师要放下自我,我也是比较存疑的,我觉得没自己的态度就没法做事,甲方也会怀疑你的价值。现在有一些建筑师他们和资本是相互舔犊的,相互喂养的状态。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个好状态。
韬 建筑师要知道自己是谁,而不是一味地迎合别人。
博 如果一点原则都没有的话,会没法做选择。
魏 我至今不认为建筑业是服务行业,我不认为任何设计行业是服务行业,我更认为是一种交换关系,商业文明的交换关系,相互尊重相互需要的关系。
博 “服务”这件事本身并不低贱,只不过我们现在把它低贱化了。
© 存在建筑-建筑摄影
博 这个建筑的所有东西都被甩出来,结构性其实分的特别明晰。
魏 一根长条两个圈圈。
邵 我觉得他对乡野有一定的指引性意义,是这个极强烈的。
韬 上面的滴水,这是非常传统的老的做法。
魏 你们的关系处理得很清楚。其实我很喜欢这个窗户的高度,就是两米高,它是人的视角。每次来风景都在变化,很有意思。
06
非自嗨式
建筑
「江小白的一亩三分地-
蜗牛菜园」
© 江小白农庄
有时候,建筑学是一门制造问题的学问。
邵 那个是我们来的时候的餐厅吗?传统的文化认知里极少用黑色在农村来造这样一个房子。
韬 我觉得挺好的,黑色好像让周边的树都变漂亮了。
魏 非常态的好。黑色有很强的烘托作用。
邵 躺在水边的时候,我觉得冲撞性极强,我突然发现我的身体跟这里产生了关系。
韬 这是我们弄的蜗牛菜园,像蜗牛壳一样螺旋缠绕。
邵 像蜗牛一样走,不要沾花惹草。这是迷迭香吗?
韬 对,被偷得比较厉害。这就是我们设计这个菜园的初衷,你会发现不管什么年龄段的人,只要到了乡间田里,一定会去问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
© 未韬建筑
韬 这边用的荧光石,晚上过来看很漂亮,这两段伸出去的部分晚上从河对岸看就很可爱,有蜗牛的感觉。
邵 这一段路完全无用,好像开了一个门让我们从这条路走,也可以不放。
韬 这个是有意为之,我希望这个走廊是完整的,跟这边是呼应的。乡村发生了就发生了,接受它,设计都是这样的。
魏 我比较喜欢社会建筑,建筑的社会性比它自身建构的精致性重要得多,因为空间和身体的关系常会影响到社会状态,或者说建筑就是社会的空间/形态表达。另外,我觉得建筑师的专业度其实就体现在他的自我要求上面。
© 存在建筑-建筑摄影
邵 但自嗨和一块儿嗨起来是两个概念。作为体验者,如何让自律和自觉在这里面让我感受不到?或者说建筑自觉怎么阐释它的社会性?我觉得建筑的自觉跟我们所说的社会性的自觉里面,需要有一个关联度的创建。
韬 我是要做给这里人的,这是一种自觉。但是人怎么用,人什么体验、人什么感受,它跟人是什么关系,这些就已经是跟社会的关系了。
魏 在社会里面任何专业都是小众的,它的专业恰恰要服务于大量的非专业。如果大量的非专业的人不能理解它的专业,那这个专业的意义在哪里?
邵 专业的迭代和社会性的接轨是同步并行的。
魏 拿音乐行业举例,它的发展其实仰赖于听众市场的反馈,双方都参与进来了,这个事情就变得积极了。
韬 行为本身就具有社会性,其实建筑师也是同样的道理。
博 最后感受到这个东西变得好了一点,其实背后有大量的专业积累,这是专业的意义。
魏 建筑学可能是处理问题的学问,但我不认为它是解决问题的学问——它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我甚至认为有时候建筑学是制造问题的学问。
邵 先锋就是要制造问题,寻找新的出路,做新的创作。国内现在的建筑遇到的问题有什么?
魏 我觉得和其他学科很像,都没有迈入一条比较健康的、探寻自身发展规律的路径。
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大家都觉得建筑师赚钱赚得多,很多人是为了未来的收入而选择了建筑学,就像今天选择人工智能一样。我觉得个人去这样读大学没有问题,但如果把这个当作教育的主旨就很有问题。在一个社会的价值原型里,不相信社会是当代的,是文明的,是互助的,而是相信权力可以决定一切,金钱可以决定一切,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能有什么好的指望呢?
国内也有一帮优秀的年轻建筑师,但不是被体系培养出来的,他们是在体系内长大的。
韬 从社会的角度上讲,我把它理解成,只要社会需要的各个行业应该都有它的尊严。
魏 温饱以后就该问更深的问题了。人和人之间应该怎么样相处?人和社会之间应该怎么样相处?建筑怎么和环境发生关系?不一定是形态的关系,不一定是个坡屋顶,才和环境发生关系,看外面的植被和山峦,是一种更积极的关系。
© 存在建筑-建筑摄影
邵 很多建筑都存在着围与不围的问题,怎么在这里面调和?
魏 这是一种很基本的判断。比如说是设计一个保险公司,你多半要围着;如果是设计一栋豪宅,占几千平米的一片地,这片地周围会围着,但是房子就不用围了。
韬 日本人会适应建筑,并不是建筑一定来适应人的喜好,包括常规居住,冬天很冷,夏天很热,主人是没有意见的,人已经适应了这个空间带来我们常规认为的不便利性,这是人在适应空间。
邵 为什么人要适应建筑?
博 人不只有求安稳的心态,还会有求新的心态。请一个专业的人,除了给我一个安逸的房子之外,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新的生活方式,给我一些新的东西。
魏 就是愿意不愿意尝试一些新的东西。现在还有一种观点,认为不应该把社会当做一个实验场。从学术探讨的角度上来说,不做实验几乎是不可能创造出新生的东西的。
韬 不在真实的环境里边去做实验,就得不到真实的反馈和结果。需要和社会发生真正的关系。
魏 一个文明的社会是有很大包容性的,能够容忍很多人在各个方面做不同的尝试或试验,这样的话整个社会才能进步。
博 这个过程中我们经历了很多探索的东西,跟甲方也做了很多沟通,有些东西我们验证是成立的,有些东西验证是不成立的,这对于我们来说已经足够了。
© 言隅建筑空间摄影
魏 很多人都觉得自己不愿意当小白鼠,其实他们不知道自己每天都是一只小白鼠,庞大系统中的小白鼠。如果建筑学没有精神追求,那这个社会就糟糕了。每个行业都应该有精神追求。
韬 我觉得这个很好。当代社会与重庆不是一个圈儿,重庆不是一个圈儿,它没有一个清晰的边界,重庆可能跟远在天边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关系。在众多很模糊的边界里再去观察,可能才能看出什么是重庆。
邵 保持对宏大叙事的警惕性。
魏 人人都拥戴的事情是很可怕的,没有怀疑的声音了。
© 存在建筑-建筑摄影
07
在地真实
「江小白的一亩三分地-
大地酒馆」
© 存在建筑-建筑摄影
真实感和真挚感,是在地建筑的最好诠释。
魏 之前我没有说,我感觉这个房子挺北方气质的。
邵 粗烈。烈酒的烈,很江小白的感觉,有一种强烈的硬质的情绪在里面。
魏 一口干。
博 对于建筑师个体来说,现在可能你很难要求我去代表谁,去做一个什么方向的东西。前几年也在谈中国的传统建筑在哪里,出路在哪里,后来现在大家都不想谈它了。
魏 中国传统建筑的命运在哪里,就好像有一种虚幻的使命感。
© 存在建筑-建筑摄影
邵 那首先得回答重庆的在地建筑是什么?
博 重庆是有点北方的气质在里面,但如果我们掰开它去说好像也能说很多,但是有意义吗?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
魏 真实感和真挚感其实很能够解释在地建筑。比如这层架空,重庆的夏天比较炎热,形成一个架空层,通风比较好,能够降温,这就是一种很好的在地建筑学。
韬 最简单、最直接、最真实,在地没有那么玄幻,一定是最真实的东西。
邵 我今天感受到一种“在地真实”。
韬 那个屏幕还可以放露天电影。
魏 河对岸的人开车的时候也会看,也是在地性。
邵 大家总结一下今天这三个小时的聊天感受吧。
魏 我就觉得这三个小时大家开开心心的聊一些东西,基本上都是在讲心里想讲的话,这个事情就挺靠谱的。总结这个事情有可能也是一个陷阱,这个是速读时代的,大家都想看一句话总结。
博 这个地方我跟未韬已经来来回回不知道走了多少遍,几乎一两周都要来一次,一来几乎就转一天。参与城市记录者这个项目也是希望能够听到一些不同的解释,有时候我们自己在这里面一直转来转去,可能就转进去了,导致我们理解的东西和别人看到的可能是完全是不一样的。从二位这里听到了一些新的观点,这是今天转下来最大的收获。
© 存在建筑-建筑摄影
韬 今天聊得非常愉快,很轻松,很舒服。和魏老师见过一次面,聊过一次以后就很期待第二次,没想到在项目上得到了魏老师一些认可,帮助我们甄别你的那些陷阱,我觉得非常开心。今天第一次这样来聊自己的项目,聊得非常有安全感。今天讲的一些东西,以前好像非常纠结,现在跳脱出来看,很多东西都看得过去了。
邵 我也是第二次见到魏老师,我觉得很奇幻。魏老师给我感觉他是那种非规则性的一个状态,他的人味儿很足,对晚辈很兼容,可以任意冒犯。未韬、李博,他俩一刚一柔,一个是隐的,一个是显性的,我觉得两个人都有刀刃。恰恰是他们这种内在的结构,才有这样一个作品,在乡野之中的一个农业的精神性建筑,它是用建筑去突围,在乡村振兴的宏大叙事下面劈了一块儿东西出来。感谢大家收看!
本文整理自「城市记录者丨我们在重庆」 2022 年 4 月 23 日的直播对话,除特殊标注外,图文及排版均属城市记录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