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期，洛水的北岸，发掘出一座保存完好的晚唐古墓，吸引了全国各地的考古工作者。古墓气势雄伟，从室中堆放的大量葬器推断，墓里葬的是一位皇后或公主。
奇怪的是供桌前有一副坐着的男人骷髅，左臂上套着一只蟹黄镯子，口齿间含有一枚刻着“潞洲李上源”字样的印章。那李上源是唐代一位著名的歌仙，他曾因传播西凉国的“霓裳羽衣曲”，而誉载史册。
打开内棺，呈现出一具栩栩如生的美丽女尸。她的左腕上，竟然也套着一只蟹黄镯子，和男骷髅臂上套着的恰成一对。经医学家的鉴定，发现其胃肠中残留着一种鸠毒，估计系服毒而死。
扑朔迷离的情景，引起人们许多猜测和遐想。有一位浪漫主义作家，查阅了大量典籍资料，终于勾划出墓中这对男女悲欢离合的故事。·····
一千多年前的三月初三，曲水流觞节。名儒士李上源，按惯例到长安郊外的曲江池去踏青。他是潞洲人。六年前，流落京师，进国子监当了博士。由于精通琴音歌咏，深受宫廷喜爱。
来到曲江池畔，耳边飘来一阵悦耳的旋律，高雅绝伦。李上源循声望去，但见漩水旁蹲着一位窈窕淑女，将一只金银箔叠成的盛酒纸船，送上水波，低声吟唱着慰藉地狱亲人的曲子。
纸船越漂越远。那女子留恋地望了许久，才提起江边一只竹篮，沿曲水滩向桃花村走去。李上源凝望着那女子背影，觉得好生眼熟，那苗条的身材，美妙的歌声，多象表妹冯香罗啊！
六年前，潞洲节度使起兵谋反。李、冯两家逃难关中。途中，李上源的双亲被乱兵杀死，冯香罗的父亲被叛军抓去背粮。表兄妹在慌乱中奔逃失散。从此断了音讯。
他就尾随那女子走进绿荫环绕的桃花村。从一户农家小院里，传出一片幽雅的琵琶声，他仔细辨听，象是失传多年的“霓裳羽衣曲”。此曲传说为唐玄宗游月宫所得，安史之乱中，乐工大半被杀，乐曲也湮没了。
李上源不禁欣喜若狂，立即上前叩门。来开门的正是刚才那个女子。他抬头细看那姑娘，弯弯的柳叶眉，细长含笑的眼睛，不就是表妹冯香罗吗！
但他不敢贸然相认，只是小心地问：“小姐，令尊大人可是被皇上晋封为内阁大学士，却不愿与奸佞之徒合污而拒不出山为官的冯永业？”姑娘闪了他一眼，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上源答：“小可李上源。”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只蟹黄镯子：“这便 是我与表妹幼年订亲的信物。”姑娘一见那镯子，顿时泪流成行，凄切地叫了声：“表哥！”呜呜地哭了起来。
李上源又惊又喜，扶着冯香罗，两人诉说起六年来离乱的日子。原来，那天夜里，冯香罗同表哥失散后，意外地碰到了从叛兵中逃出来的父亲。从此爹儿俩改名换姓，隐居在桃花村。
掌灯时分，肩背文书褡子的冯永业从外归来。李上源一见舅父，扑地就拜。冯永业认出那俊秀儒生就是失散六年的外甥，悲喜交集，眼里涌出热泪。
饭后，冯香罗应表哥所请，弹起了令人心醉的“霓裳羽衣曲”。李上源问舅父此曲从何学来？冯永业说是他逃到长安后，结交了一个早年宫中的乐师，临死前，把这古典名曲传授给他。
李上源在冯家一住三天。冯永业见表兄妹久别重逢倍加李上源求之不得，但口中却说了几句“老大无成，高攀了。”之类的客气话。
双方言定，一个月后拜堂成亲。第四天早上，李上源告辞回去，冯香罗一直送他到明德门外，再三叮嘱：“千万别在教坊中提起＇霓裳羽衣曲＇之事！”
喝酒，兴然间，忘了表妹嘱咐，手挥琵琶，弹起“霓裳羽衣曲”。吴浚人惊问：“快告诉我，名师在哪里？”李上源不忍欺瞒，说出实情。
一月后，时近端阳节，李上源向教坊领班太监孙麻天告了十天长假，准备出城成亲。吴浚人得知底细，特地端出历年积蓄的二两纹银，作为贺仪。
李上源换上簇新的衣衫，背上个盛手饰的包袱，快马加鞭，来到桃花村。只见冯家草舍门窗俱糊白纸，一个老人告诉他：“可怜冯永业已于上月二十四日去世。”
李上源问他：“我表妹香罗呢？”老人凄怆地摇摇头。李上源顿时感到头晕目眩，“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李上源寻到冯永业荒坟，坐了半日，培了几铲土，焚化了几串纸箔，不知上哪儿去找表妹。他刚才问遍村人，没有一个人敢向他吐露真情。
冯永业家究竟遭到什么飞来横祸？得话分两头。原来，当今皇上，年过四十，膝下无子。皇后石泓娇唯恐皇上因此废己另立，失了权柄，密派紫衣太监马妙良至民间物色美女。
正好此时，吴浚人也酒后忘情，弹起“霓裳羽衣曲”。孙麻天听后追问，得知桃花村有个擅长弹名曲的俊俏姑娘，即密报马妙良。
这天深夜，一伙衙役公差将冯永业家团团围住。马妙良假造圣旨，选冯香罗进宫。几个太监硬把她塞进软轿。
冯永业追到门口，被孙麻天当胸一脚，当即口吐 鲜血，仰倒在篱笆上。等李上源赶来赴婚约时，他已含冤死去半个月了。
再说，被抢进宫里的冯香罗，当了一名石皇后的贴身宫女。白天，她得小心翼翼地侍候喜怒无常的娘娘，只有夜深人静时，才敢伏在枕上无声哭泣。
为了寄托自己对父亲和表哥的思念，她把石泓娇赏给她的一丈素绢，用来绣了一幅“霓裳羽衣曲”全图。背景是曲江池畔，乐队的指挥是李上源。
有一天，冯香罗侍候石泓娇用膳，石泓娇突然叫她一起吃。饭后又叫人端来一套诰命夫人的礼服，送她到后花厅抱厦里去香汤沐浴。
一切完了，石泓娇命马妙良把冯香罗带去毗连的偏殿。冯香罗顺从地来到那里，见屋里红烛高照，帐子低垂。她正欲回身退出，马妙良把门掩紧走了。
二更时分，宫廷里一片寂静。冯香罗惶惶不安，拿起琵琶，轻轻弹唱“霓裳羽衣曲”，镇静心绪。忽然身后响起脚步声，急转身，见一个身穿黄龙袍的男人笑吟吟地问：“这曲子叫什么？”
冯香罗一惊，这不是当今的天子吗？赶紧起身回答：“是“霓裳羽衣曲，。”皇上点头说：“哦，果然有点仙风清骨的韵味。”说着就凑过来搂她。
冯香罗急得直哭，说：“奴婢早在进宫前，就与人订了婚······”皇帝听了哈哈大笑：“那算什么？我一张诏书可以解除一切婚约。”一瞬间，红绡帐落下了。
次日早晨，冯香罗从昏沉中醒来，发现自己和酣睡的皇帝同衾而卧，立即起身，披头散发地向花园中的井台奔去。
但是，从侧房里奔出几个太监，将她紧紧拉住。冯香罗连死的自由都被剥夺了。
一年后，冯香罗怀孕了。石泓娇将她移至安坤宫居住，还指定几个宫女侍奉，不准任何人与她接近。
十个月飞快过去了。一天夜里，冯香罗果真生了个太子。石皇后喜笑颜开，假惺惺地对她说：“好妹妹，我向皇上奏明，册封你为西宫，可是该死的七皇叔不同意，只好等待日后了。”
孩子满月的那天，举行册立太子的大典。凌晨，玉明宫里鼓乐齐鸣，石泓娇在众宫女太监簇拥下，引着怀抱太子的冯香罗，转出屏风，接受文武百官的庆贺。
冗长的仪式结束后，皇帝竟向石泓娇颁发嘉诏书，公然说冯香罗全明白了，这一切都是骗局，她顿觉天旋地转，险些摔倒。
正当冯香罗绝望到极点的时候，看见乐班里闪出一个熟悉的人影。啊！那不是表哥李上源吗？就在刹那间，李上源也发现了心上人！他万万没想到，失踪一年有余的表妹，竟然在这儿当宫女。
四目相交，无限哀怨。冯香罗的心象是被人剜掉了那样疼痛，眼前一黑，当场昏厥，把太子摔在地上。顿时，玉明殿上一片混乱。
从玉明殿下来，石泓娇分批盘问太监、宫女。有个太监告发，在给太子祝贺时，他看见冯香罗与教坊乐班一个击节指挥眉来眼去；在冯香罗晕倒之后，那人指挥失误，流下眼泪。
回宫禀报：“据教坊孙麻天说，冯香罗进宫前，许配了国子监博士李上源。那李上源为冯香罗失踪事，还到万年县、京兆尹衙门投过状子呢！”
不除掉那个李上源后患无穷！石泓娇召来马妙良密谋。马妙良眼珠一转，一五一十地说出计谋。石泓娇频频点头：“极好，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再讲李上源，他那天从玉明殿回去，便一病不起。这天，他正半卧在床，马妙良由孙麻天带引进来，特宣他进宫演奏“霓裳羽衣曲”。
李上源抱病进宫后，马妙良叫他在一间静室等候。一会，房门突然推开，作梦也没想到，进来的却是他朝思暮想的冯香罗。
李上源惨叫一声：“香罗啊！”踉跄地扑到她的跟前。冯香罗慌忙掩上门，问：“表哥，是谁约你进宫来的？”李上源说：“马常侍叫我在此等候，皇上要听霓裳羽衣曲＇。”
冯香罗觉得事出蹊跷，含泪说：“表哥，你什么都不要问，忘掉我吧！”李上源却痴情地说：“香罗，待你头发白了时，皇上总会开恩把你放出宫的。我等到那一天！”
两人互诉衷肠。李上源说起舅父屈死，冯香罗哭得更惨。李上源一阵冷笑：“你这个色胆包天的歹徒，竟敢到皇宫里戏侮宫女！”
当天夜晚，李上源被五花大绑押至万年县。县令一看马妙良亲笔信，惊得瞠目结舌，当即按他旨意，判李上源死罪。
与此同时，冯香罗被几个太监拖到安坤宫后面，锁进一间结满蛛网的空房里。她焦急地想，只有皇上才能救表哥的命！可是她几次撼门，门却被锁得牢牢的。
正当她无计可施时，门锁突然打开，石皇后在一群宫女簇拥下走了进来，连声骂马妙良不是，要她回去。冯香罗明白，这是为了榨干她的乳汁，她要乘皇后尚未卸磨杀驴之时，设法救出表哥。
有天中午，石皇后照例拣个西域进贡的西瓜，命宫女给皇上送去。按规矩，宫女先在西瓜上方挖开个三角的锥体洞，看看是个沙瓤熟瓜，才进内室去换吉衣。
冯香罗急忙在一张花笺上写了两句李太白的诗：“君王虽爱血顿首再拜。”然后，卷成细捻，藏进苇杆，塞在西瓜豁口里，盖严。
皇上正和内阁大学士、姨表兄尤止达对弈，便命他切瓜。这尤止达幼时伴皇上读书，放荡不羁，但为人正直，因此得罪了不少权贵宦官，只当了个闲散官。
尤止达习惯地拔掉三角形瓜盖，冷不防发现红色瓤中插着一根苇子杆，杆内有一花笺。他打开纸卷，看清上面冯香罗写的一首诗，即双手捧给皇上。
皇上看过，面露凄恻之色。但却责备表兄说：“爱卿少管闲事。”因为他惧怕石后。石泓娇是丞相石运灵之女，三个兄弟俱握重兵镇守在外；在宫内，她还勾结宦官，自成一党。
尤止达进谏道：“现后党专权，连宰相任免都得听她的。臣怕有朝一日，废皇帝的事也会发生······”这话正刺中皇上的心病，便说出冯香罗生太子而不得册封之事，问尤止达有何良策。
尤止达听了大怒，直谏道：“来日早朝，皇帝就将册封文书颁发下去，管他后党阉党，究竟不是皇上！”皇帝听了，虽不敢如此行事，但到底鼓起了一些勇气，便传旨摆驾幸安坤宫。
冯香罗见了皇上，哭得象泪人儿似的，将马妙良如何假传圣旨，骗李上源进宫的事，诉说一遍。
皇上听罢，顿足道：“光天化日，有这等事！朕明日就下手谕，免李上源一死。”冯香罗趁势捧上笔砚。皇上无奈，拿起笔，写了几行字，冯香罗才有了笑容。
皇上念她育儿有功，从龙袍上取下一块半月形佩玉，说：“朕将这玉玦送你做个纪念吧。这是和氏美玉雕成，为宫中镇国之宝，价值连城。”冯香罗并不希罕，但怕皇上生疑，接过谢恩。
石泓娇闻讯，一夜难眠。天明，她宣马妙良进寝宫商讨对策。马妙良认为，只要将冯香罗进宫后与外人勾搭的事说与皇上知道，皇上定不会宽恕她的。
事有凑巧，早饭后，石泓娇的弟弟、朔方节度使石广陵来谒见姐姐。石后高兴极了，两人唧唧咕咕的密议了许久，石广陵 才匆匆离去。
第二天早朝时，石广陵突然上了一道本章，公然指责皇上有废掉正宫另立的企图。皇帝急忙解释并无此事。石广陵竟在朝未散时，不顾而去。
退朝后，皇帝正在十分烦闷的当儿，石泓娇又赶来大哭大闹，诬蔑冯香罗在宫中与情夫勾搭，有辱大唐江山。皇帝岂甘心戴绿头巾？一听此言，气得发昏。
这一整天，冯香罗心神不定，担心赦免李上源的上谕，不能及时到达万年县。至夜里二更时分，马妙良神色慌张地推门进来。冯香罗问：“半夜三更，公公有什么差使？”
马妙良从怀里取出一方黄绢圣旨，念：“冯氏香罗自应选入宫，败坏皇室风纪，着赐全身死，钦此。”说罢抖出一条白练，放到冯香罗面前。
冯香罗悲愤极了，猛地抱起襁褓中的孩子，要往地下摔去。马妙良慌忙一步蹿过去，死命夺回太子。太子啼哭着，母爱又使冯香罗的心软下来，最后一次把孩子哄睡。
然后，她平静地催促：“还等什么？下手吧！”马妙良反倒踌躇起来，仿佛有一个震耳的声音在耳际回响：“有朝一日，太子大典登基，事情败露，你不怕满门抄斩，死无葬身之地吗？”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啊！
他灵机一动，拿来一杯蒙汗药酒，逼令冯香罗喝下。不一会，药性发作，冯香罗昏死过去。
马妙良就悄悄地把冯香罗运到宫墙下。这里有条水道，称为胭脂河。他掮来一扇门板，将冯香罗及一个衣饰包袱放在上面，轻轻推下河去。那门板宛如一叶小舟，悄无声息地漂走了。
胭脂河下游，住着一个名叫缪高昌的孤老头。他每天从宫脂河里漂着一块木板，上面躺着一具女尸，身旁还放着个黄缎包袱。
缪高昌拨拢门板，伸手摸摸女尸的心窝，感到隐约还在跳动；打开包袱，里面是几件华贵的衣服，一些金银首饰和一块绿莹莹的半月形美玉。他喜出望外，忙把她背回家中。
许久，冯香罗清醒过来。缪老头问她为何轻生？冯香罗谎称自己叫贾香妹，河间人，随父进长安经商。父亲经营失败，病死客店，因走投无路而服毒自尽。·····
缪老头甚为同情，多方劝解。冯香罗想起将来儿子长大，自己还有报仇泄恨之日，也决心活下去。她见缪老头心地善良，便认他为义父。
几天后，冯香罗身体复原。她撕下一方白绢，写了封诀别下的蟹黄镯子，交给缪高昌，叫他送到教坊，找吴浚人转交李上源。
缪高昌依言来到教坊。吴浚人看到冯香罗的信、物，好一阵叹息。他告诉缪老头，李上源是钦命要犯，是皇上御笔批了要斩首的人。他留下东西，劝对方快走。
缪高昌气鼓鼓地回到家里，将这惊人的消息告诉冯香罗。次日拂晓，父女俩收拾停当，乘着一辆小驴车，迁到洛阳乡下洛丘村居住。
光阴飞驰，冯香罗已在洛丘村度过了十六个年头。十六年来，她斑斑血泪全埋在心底，变得少言寡语，十分恬静。缪高昌出于关心，多次给她提亲，想找个养老女婿，都遭到拒绝。
那年九月十八日庙会，缪高昌兴冲冲地带了冯香罗到白马了两匹上好的荆黄纸，写上李上源的名字，投进烈火熊熊的铁鼎，又默默地祝愿几句。
待她回过身来，却发现义父不见了。就慌慌张张地到各个大殿寻找。
不知不觉中来到一处幽静的僧房门口，忽然人影一闪，一个和尚向院里泼茶水，不偏不倚，全泼在她的裙子上。
那和尚连忙出来说：“女施主，贫僧在这儿赔礼了！”“这语音好熟！”冯香罗回眸朝那和尚看上一眼，差点叫出声来：这不是表哥李上源吗？
李上源见对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也不由得看她几眼。这一看，他顿时愣住了。那女子不正是表妹冯香罗吗？他急忙叫声：“香罗，跟我来！”把她引至白马寺后旷野。
李上源从袋里掏出吴浚人转递给他的那方冯香罗的诀别书，只见上面添了一首他手写的诗：“蒲柳磐石白绢恨，霓裳羽衣泉下听。长恨无有烧天炬，一朝焚向阿房宫。”表达了他坚如磐石的爱情。
冯香罗伤心地痛哭。在李上源一再追问下，她撒谎说，多亏一个好心太监，偷着把她放出宫来。她寻表哥不见，听教坊人说已下死囚，便自缢······后被义父所救。
李上源问表妹：“你至今仍未成家？”冯香罗有难言之痛，便反问他在宫中遭贼太监暗算后，怎么死里逃生？李上源流着泪，讲起十六年来的坎坷经历······
十六年前，李上源在万年县被判死罪后，忽一日，县令亲临大牢，给他去掉大枷，赔礼道：“本县日前得内宫宪命，不得不定重罪。幸天子至圣至察，今仁兄无罪开释。”又备下一桌酒席，为他压惊。
宴席散后，县令要派人送他回教坊，遭到李上源的拒绝。他离开县衙，酒直往上涌，发现身后有两条人影跟踪，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正当他穿过一条胡同时，那两个人猛扑过来，一人卡住他的脖子，另一人掏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刀，低声说：“我们是奉皇后密旨来取你头的。”
正在这时，一阵马蹄声响，巡守京师的神策军过来。李上源急中生智，高呼“救命啊—”翻身就跑。神策军闻声拥过来。那两个凶手怕被神策军抓住，一股劲溜了。
这天晚上，他找到好友吴浚人家，见到了冯香罗的绝命书，他改名换姓，四处流浪。五年以后，他结识了白马寺的住持，在庙里出了家·····
李上源讲完他的遭遇，期望冯香罗能告诉他，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冯香罗却没有勇气说出真情，只是叹口气说：“表哥啊，我对不起你。从前的事都让它过去吧。望你能在佛门中清静地度过一生······”
李上源忘情地凑过去，抓住冯香罗冰冷的手：“表妹，只要你答应，我可以立刻摔掉袈裟木鱼，随你去······”冯香罗心头一热，但想到自己儿子都有了，不觉凄凉地说：“容我回去想想。”便含泪走了。
自从逛白马寺回来，冯香罗一头病倒。两个月后，才渐渐好转。一天，缪高昌从市上赶集回来，告诉她一个惊人消息：先皇驾崩，一十六岁的皇太子幼聪即位。
冯香罗顿时感到浑身清爽，儿子继承了皇位，报仇雪耻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她把缪高昌请到跟前，将自己的苦难身世全告诉给他。缪高昌想不到眼前的义女，竟是当朝国母，忙不迭地跪在地上磕头。
冯香罗扶起他，从包袱里拿出先皇所赠传国玉玦，请缪高昌带进宫去，面见皇上，为她诉冤，并教他如何进宫，如何说话，每个细节，都交代清楚。
晓行夜宿，缪高昌来到繁华的长安都城。他在一家夫妻小店下榻，探听到新任丞相，名叫尤止达，是冯香罗提到的，大臣中与后党没有瓜葛的一个，心里十分高兴。
次日一早，他直奔丞相府门前等候。日上三竿，忽听得一片锣声，几十号衙役，簇拥着一乘八抬大轿，威风凛凛地过来。他风快从旁边冲上前，跪在当街上大喊：“相老爷，千古奇冤啊！”
差役们上来拖他，缪高昌出其不意地扑到轿杠前，一把抓得跪着给扶起来。”尤止达心中一动，吩咐随从把老头带回府里细问。
午后，尤止达跨入书房，带老头问案。缪高昌不慌不忙地从鞋底里掏出那块传国美玉，双手捧上，按照冯香罗所教，将事情始末述说一遍。
尤止达听罢，几乎跳起来。先皇在病榻上曾嘱他：“善扶太子，剪除后党”。眼下这桩奇案，不正合他心意吗？他就留住老头，相机行事。
一天，小皇帝幼聪动了游兴，想去终南山狩猎，遭到近臣阻谏。尤止达却极力怂恿，说：“一则可以练习膂力，二则可访察民情。”
幼聪见师傅如此赞同，十分高兴，马上降旨即刻出行，只令尤止达一个大臣随驾。石泓娇得报，赶来劝阻，小皇帝以效法高祖田猎出巡为理，搪塞过去。
终南山是著名的佛门圣地，留有不少古刹古庙。可是自安史之乱以来，屡遭兵燹，一片劫后的萧条景象。幼聪带随从在近处射猎一回，便到衰落破残的巨鹿寺停歇。尤止达已叫缪高昌扮作家仆，在此等待。
乘马妙良等在偏殿等候进餐的时刻，尤止达带领缪高昌直奔正殿面圣：“皇上但知太后是生身母亲，岂不知鸠占鹊巢······”幼聪惊问：“此话当真？”
缪高昌即讲述了冯香罗的血泪史。幼聪问：有什么证据？缪从怀里取出碧玉玦，双手捧上。幼聪接过细看，问：“师傅见过此物吗？”尤止达答道：“此乃传国奇宝，以前在先皇身上佩戴过，已不见它一十六载了。”
小皇帝问：“如何证明此玉乃先皇私赠冯氏？”缪高昌进谏道：“皇上莫怪小民直言。据国后冯香罗嘱咐，皇上肚脐眼下有三颗三星痣，是否属真！”
小皇帝听罢，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肚上三颗痣除了石太后，乳母及正宫颜氏外，无人知晓。看来此事不假。尤止达提醒道：“那个拉冯氏进宫，又毒害她的太监尚在，不正是人证！”
小皇帝立即把马妙良传来，拍案大叫：“该死奴才，到底太后是否朕的生身母后，你可不许说谎。”尤止达在一旁厉声吆喝：“当年被你陷害的冯香罗还活在世上，特派专使前来告御状。”
马妙良一听，顿时酥软下来。但他暗地庆幸，当年留了一手，没害死冯香罗；此刻，他顾不得石太后，保全自己要紧，如实作了交代。
马妙良退出后，尤止达向皇上提议：“正好借此罢黜石氏，换大唐江山于朋党之中。”幼聪连连摇头说，废石太后易，除后党难。万一边庭起兵反叛，难于收拾。尤止达长叹一声，束手无策。
无奈，小皇上私下宣见马妙良讨教。马妙良献计道：“我想了两全之计。既不开罪于太后，又对得起皇上生母，于礼、于义、于孝、于情，都说得过去。”他说了一套想好的办法。
自从打发义父上长安告御状以后，冯香罗每天倚门盼望音讯。这一日，夕阳西沉时，忽听得一片急骤的马蹄声响，登高一望，只见旌旗蔽天，仪仗如林。她意识到是天子出巡。
然而，冯香罗失望了，那一片明黄色的仪仗车驾队伍，驰过洛水旁的驿道，直奔东都洛阳城去了。
回到村口时，她看见一个游方和尚在向乡民传经，一眼认出，正是表哥。她本已顾虑与李上源重续前好；现在又委托义父去京告御状，旧梦更无重温的可能。她遮住脸，绕道进村。
天黑以后，有人叩门。冯香罗用力拔去门栓，见义父引进来几个人，一律素净打扮，为首的一个看上去尚未成年，但器宇轩昂，酷似儿时的太子…………
来人真是太子和尤止达等几个心腹。缪高昌端一张方凳，请皇帝落座。马妙良一见冯香罗赶忙趴下叩头：“娘娘在上，饶恕小人不得已之罪。”
皇上最后一点疑团解开了，双膝跪到生母面前。冯香罗似乎还在梦中，象个泥塑木雕一般。尤止达跪奏道：“太后失落民间一十六载，此冤仇皇上已经知晓，将以昭雪，望太后转忧为喜才是。”
冯香罗这才如梦初醒，嚎啕大哭起来。小皇帝屏退左右，向母亲许下宏愿：将在洛水的北岸建造一座“慰慈宫”，用最隆重的礼仪迎接母后，让她享尽人间荣华富贵。
冯香罗听了半天，却未见皇上提及报仇之事，冷笑道：“石泓娇蛇蝎心肠，将你生母害到这般地步，你准备作何处决？”幼聪掩饰道：“石氏母后虽有大过，却也有功。何况石家权势显赫，尤宜慎重。”
短短几句话，犹如一盆冷水，浇得冯香罗浑身发凉。幼聪见母亲大失所望，连忙安慰几句。什么来日方长，从长计议等，留下几个人侍奉母亲，便自走了。
车声消失，茅屋更显得寂静。冯香罗僵卧在床上，忽听见旷野里传来一阵凄凉的笛声，是“霓裳羽衣曲”！
她霍然而起，轻轻走出茅屋，只见朦胧月色中，李上源背靠村口一棵大树，在吹笛子。
冯香罗禁不住走近他问：“表哥，你怎么找上来的？”李上源叹口气说：“自白马寺一别，叫我盼得好苦。”冯香罗心如刀绞，终于把她被抢到宫中替皇上生太子，又被一脚踢开的全部经过，和盘托出。
李上源到底明白了表妹疏远自己的原因，而这正是对自己的爱啊！他冷静地说：“香罗啊，我的心一如从前。”冯香罗听着，顿觉心头被烈火燃烧。一头扑进爱人怀里。·····
七个月后，巍峨的慰慈宫落成。皇帝颁旨，选中秋佳节，迎母后冯香罗入宫居住。石泓娇得报，气得发昏，星夜召镇守朔方和东都的弟弟石广陵、石广满进京，打算先发制人，另立国君。
正在这时，幼聪突然背了根荆木条，进来请罪：“得知生身母亲含辛一十六年，特建慰慈宫养老；但太后哺育教养之恩，更胜生母十倍，永记不忘。”石泓娇的怒气稍消。
事后，石泓娇从亲信太监衣三福处得知，小皇上在百官面前，只说先皇曾有一爱妃冯氏，曾为他奶母，失落民间，私访得遇，请旨太后赐给别宫，于是她的疑虑烟消云散了。
但是，石泓娇恨死了马妙良。有一天，她故意赏给马妙良两杯蒙汗药酒，又吩咐他端点心去给皇上宵夜。
一会药性发作，马妙良跌倒在地。石泓娇立即下令：马妙良胆敢在宫中酗酒，处以乱棍打死。小皇帝于心不忍，再三为马妙良辩护。石太后一口拒绝。
马妙良被拖到太后面前叩头谢罪时，石泓娇冷笑三声，向众太监道：“马妙良吃着我的，喝着我的，却敢做出背主的事，今后但有草芥小事，对我隐瞒的，马妙良就是例子！”
马妙良倒也乖觉，给太后叩响头后，声音琅琅地说：“太后说得极是，背主的奴才还不该杀吗？奴才来世再服侍太后时就记牢了。主上说鸡蛋是树上结的，奴才只该说看见鸡蛋有柄！”
马妙良被处决后，小皇上成天胆战心惊，唯恐遭太后暗算。石泓娇却再也没提此事，反安抚小皇帝一番，把一切罪名全推到死鬼马妙良头上，而她却成了天下最“贤惠”的人。
冯香罗与表哥重续旧情后，本来想与他远逃他乡。但是第二天，皇上就派人把她搬到洛阳城外的一所旧王府里居住。没有走成。
冯香罗并不死心。在搬进慰慈宫的前一天早上，她托词身体不适，叫缪高昌把打扮成游方郎中的李上源，引进王府治病。冯香罗隐晦地说，她昨夜得一梦，见一仙人携自己飞行，不知是何兆头？
李上源装模作样地观察一番，开下张处方，大意是：为了实行远走高飞之志，当归人生地不熟之处。明天天麻麻黑时，一起上路。须要格外细心，防止风声泄露。切勿忘记我的嘱咐。
冯香罗会意，把药方交给一个侍女，便叫缪高昌送客。正在这时，院里突然有人高叫：“皇帝来探国母—驾到！”缪高昌拉起李上源急忙往外溜。
哪知正与皇帝撞着。幼聪见两人神色慌张，起了几分疑心，问清李上源乃走方郎中，便正色道：“诊脉自有太医院御医侍候，今后不得胡来。”缪高昌连声应诺。
小皇帝进屋坐定不久，那个快腿侍女，手拿李上源开的药方进来禀报：“娘娘，好几家药店都说这不是方子，不给抓。”
幼聪瞟了冯香罗一眼，见她脸色绯红，又把那张方子反复看了几遍，百思不得要领，心里忽然一动：难道是一种哑语？那刚才的“走方郎中”，肯定是李上源无疑！
他想起，前几天石太后曾说过：“当年先皇把冯香罗赶出宫去，正因为她和教坊琴师私通。”不由一阵恐怖：万一这种丑事传扬出去，给先皇扣上一顶绿帽，这还得了！
第二天，正是中秋佳节，王府门前张灯结彩。侍女、太监忙着收拾行装，单等天黑，拥冯香罗进慰慈宫去。此时，冯香罗对儿子已毫无寄托，只盼天黑，随表哥一起出逃。
傍晚时分，小皇帝正在用膳，两个伺候冯香罗进餐的太监进来禀报：“太后不在，菜肴放在哪里？”
幼聪起了疑心，急忙四处巡视，在荷花池塘附近的树丛中，发现两个人影，便径直走了过去。
冯香罗见皇上赶来，忙叫李上源钻到水里，自己装出散心观景的样子。幼聪见冯香罗神色惊慌，断定那躲起来的肯定是李上源。羞辱，忌恨一齐涌上心头，这件丑闻传播天下，堂堂皇帝有何面目见人！
他即请母后回屋同桌进餐。冯香罗想到自己即将与儿子永诀，便显示最后一点母爱，婉转地劝告皇儿要用心读书，重用正直大臣，不可荒废政务，沉湎酒色，要做个象太宗那样的英明君主。
幼聪私下命令太监替他取来一瓶鸠酒，倒在一只青玉杯中，双手捧到母亲桌前。他想，必须维护皇家尊严，与其有一天自己要为之丢脸，还不如现在下狠心。
两人叙谈许久，夜渐渐深了。太监催促皇上早些安歇。幼聪走到母亲身边，把斗篷给她披上，声音颤抖地说：“秋夜凉了，母后喝杯酒取取暖吧！”
他看着母亲笑吟吟地把青玉酒杯凑到唇边，一仰脖子·
一阵剧烈的腹痛向冯香罗袭来。她按住腹部问：“皇儿······酒里到底放了什么？”幼聪扑通一声，跪倒在冯香罗膝下，失声恸哭：“母亲啊！为了你与李上源的私情，儿子在你的杯中下了鸠毒！”
冯香罗彻底醒悟了。她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三十几年的恶梦。这梦刚醒，却被自己亲生的儿子轻易地毒死，真是可悲啊！她要求看在母子的份上，再见李上源一面。
等李上源赶到时，冯香罗已奄奄一息。但她还是认出表哥来，嘴唇轻轻张了几张，没有发出声音，但李上源仿佛听到临死人的呐喊：“天理啊，天理、良心何在？”他悲痛欲绝。
冯香罗的噩耗，以“暴疾梦逝”的名目传出去。谁也没有怀疑。她活着时备尝人间艰辛，死后却显赫得举世无双。皇上为她在洛水之阳，建造地下宫殿。征用了五万民伕，花二年多时间才落成。
皇上传旨派李上源为守慕人。他就在陵园周围，栽满了相思树。每年秋天，相思树结果时，他采下一篮红豆，打开墓门，供放在冯香罗的玉石供案上。
日复一日，李上源守护着陵墓。直到唐朝灭亡，又过了若干年，七十多岁的李上源意识到自己天年将尽。他最后一次把墓中的蜡烛重新点亮，静静地端坐在玉石供桌前，直至灵魂飞向那憧憬的地方。
文学家讲完故事，在场的史学家没一个人提出异议。他们认为，如果这一对被封建制度窒息的自由恋人还活着，同样，会用他们的血泪惨史，告诉后人，封建的天堂与悲惨的地狱是同一个概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