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他说,给我两千年,去生个孩子,咱们俩再好。”
仙界第一渣男庆红这么说到。
但是后来原青说不怪他的时候,他却发疯了。
迟来的一万句我爱你,似乎……已经没有了作用……
原青仙君死了。
自杀,他把捆仙索挂上大殿的房梁,自缢,给发现得早,放下来的时候,还有一口气。
他说:“不要………救我了,没用的……我……吃了毒丹了……”
我心如刀绞。
两千年好友,一朝死别,我愣愣泪下,哽咽道:“你图什么?为了什么就要死要活的?”
他的脸已经变成死灰色,向我这边一歪,眼睛失焦地投过来,眼珠浑浊,看不清我。
“我……不知道。”
他最后喃喃道:
“阿凤……神仙,到底……是什么?”
他在我怀里死去。
仙人死去后,没有尸身,我怀中骤然一轻,一捧烟似的青光袅袅升起。
我的眼泪落到空荡荡的地上。
青光奔着这神仙城的中央飞去,那是原青的神格,再过上弹指一挥的一二百年,甚至眨眼间的一二十年,新神诞生,或人族飞升,又是一个新的原青仙君。
我忽然意识到,我不知道原青的名字。
在原青神格之外的,属于他自己的,生可带来,死可带去的名字。
其他的仙君被惊动了,纷纷赶过来,看见我无措站在当地,一串眼睛隐晦地,远远地,打量了我一圈,又去看梁上仍在轻轻晃动的捆仙索。
我失魂落魄,穿过仙人们向外走。
绮梦仙君在殿外无人处追上来,拉住我,有点埋怨:
“谁叫你蹚这浑水儿的?不早说了你离原青远一点?这下好了,他死在你眼皮子底下,就算是庆红自己把他逼死的,一扭头就恨上你了。”
我木木反问:“又跟庆红有什么关系?”
绮梦说:“你真不知道?”
我说:“我不知道。”
绮梦说:“认识也两千多年了,你不知道原青喜欢男仙君?”
我猛地抬头看着她。
绮梦就叹口气:
“原青跟庆红本来就是一对的神格,他俩早好上了,可是庆红家里一是嫌原青是人族飞升的,出身低了,家里帮不上忙,二是近些年,神格空缺多起来了,仙界也想神仙们多生些小神仙,庆红的母君父君,都催他结侣生子呢,两个男仙,老了孤苦伶仃,无儿无女的,有什么结果?”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晌,结结巴巴道:
“可是,我们是神仙,我们能活上几万年才老——”
绮梦说:“几万年老,难道就不是老,老了,难道不需要孩子?”
我愣愣看着她。
我自人间飞升,第一个认识的就是绮梦仙君,至今快三千年。
绮梦看我不说话,当我被劝服了,上来挽着我的手: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原青就是你的前车之鉴,你们飞升得晚了,早些年,我父母还年轻的时候,人界神界混沌不清,那时候飞升了,就是神仙,不分什么内外,你——”
我打断她:
“我不想听,你不要说了。”
绮梦的脸色一阴。
她素来如此,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在她母君的庇护下,众仙都夸她真性情,不藏私,是个磊落仙君。
我第一次不想迁就她。
我甩脱她的手,冷淡道:
“我还有工作,我先走了。”
一转身,我的眼泪又流出来。
原青最后一句话犹在耳边。
他说:
“阿凤,神仙到底是什么?”
仙界也有仙界的工作。
任何一个世界都要维持,仙人们要穿仙衣,服仙药,要仙草灵芝插瓶观赏,不善行云的仙人要驾仙车,年轻仙君要进修补习。
我是为小仙君开蒙仙法的老师,此刻到了教室外头,止步,先掬了一把水镜照容。
我的嘴唇是灰的,眼睛是红的。
来工作的那一时起,就有上界仙君叮嘱,仙界的孩子都是生而为仙的,身份高贵,要谨慎对待,最起码,为仙师表,要重仪容。
我偏偏一挥手散了法,素着一张面孔走进去,小仙童们叽叽喳喳:
“云凤老师云凤老师,你怎么啦!”
我说:
“老师失去了生命中很重要的朋友。”
顿一顿,我又说:
“这堂课我们不学五行术,老师来教你们一个小游戏。”
一双双澄澈的眼睛望着我。
奇怪。
庆红曾经也是这样的小仙子么?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澄澈的眼睛,知道欺软怕硬,嫌贫爱富的呢?
我说:“老师教你们拨云。”
拨开云后,就能看见我来的地方。
人间。
我说:“这堂是小课,课上这三年里,老师希望你们能够对人界进行一个初步的观察,下堂课上课之前,要交一份观察报告给老师,记录一下,你们在人间看到了什么。”
欢天喜地,他们去了,在最小的仙子也学会了拨云的时候,我发觉身后有声音。
庆红。
他穿得一如既往地风流,袖口点缀着金乌羽毛,眼睛是红的,但又笑,没头没脑道:
“原青呢,藏哪去了?”
我就笑了笑:
“人都死了一年多了,要是在人间,肉都烂没了,你才听说么?”
“这里不是你们人间!”
他忽然暴怒,“人间人间,永远忘不了自己从哪来的,只有你们这种下贱的种族,才觉得时间算个什么东西!”
我依然疲倦地笑,平静对上他的眼睛:
“我们?”
“你是说……我和原青?你喜欢的那个下贱的死人?”
我看见庆红愤怒的眼睛里突兀地掉出一颗眼泪来。
像凭空出现的一样,他就这样咬着牙,怒瞪着我,眼泪一串串掉在云中,我伸手,接住,劝告他:
“殿下小心为上,仙人的眼泪倘若混入凡雨,下界的贱民,都会进益的。”
他终于哆嗦着拉住我的衣袖:
“他……”
我平静道:“他死得很痛苦,先服了断肠丹,担心自己不死,又用捆仙索束缚了自己的仙法,挣扎了几个时辰才得以一死——不过,对于殿下来说,几个时辰应该不算什么,那么,他也算是好死了。”
庆红慢慢蹲下去,把脸埋在双手间。
我的面前是他痛苦的哀嚎,我的身后是小仙子们快乐的叽叽喳喳。
我听见他说:
“他怎么这么傻?我只是——我只是叫他给我两千年时间——等我有了孩子,我们,我们——”
我俯视着蜷成一团的他:
“殿下回吧。”
最好在我决心与他同归于尽之前。
我恨得眼泪直流,忽听见一声怒斥:“庆红!你敢跑到这找她麻烦!”
一抬头就望见绮梦,怒气冲冲奔过来,一把把庆红揪起,庆红惊慌失措,狼狈面孔藏无可藏,只得用袖子草草一擦,有点恼羞成怒的,要还手。
我苦笑。
一个是仙界世家的大小姐,一个是仙界新贵的二公子。
我稍退了一步,躬身道:
“二位殿下。”
他俩齐齐看我。
我说:“这里到底是课堂,二位殿下既然来了,不如和孩子们一起看看人间,散散心。”
庆红走到一边发愣,不知道想什么,绮梦哼了一声,挽住我的手,拨开一小片云彩,同我一起向下望。
我轻轻说:
“谢谢。”
仙人寿命可恼的长,时间观念十分淡薄,庆红没跟我说上两句话,绮梦就跑过来了,一定是时刻记挂着,才能做到。
绮梦别扭地别过脸去:“我看不惯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但她的手拉我更紧了。
我听见她小小声说:
“仙界,要断了人间的飞升路了,对你们这些飞升而来的地仙,可能也有说法,你要多加小心。”
我愕然反问:“什么?”
人间与仙界,始终是分不开的。
每个人都想成仙,每个仙都看不起人。
我反问绮梦:
“你知不知道仙界的根基是什么?”
绮梦说:“是凡人的信仰,达到一定的程度,就会造就神格。”
我说:“那你知不知道人类为什么要信仰神仙?”
我有点哆嗦的,转头看着她。
我说:“仙界说人类的命运不能随便干涉,所以不准仙人干涉,让他们在四季轮回里生老病死,自生自灭,这样的仙人,你觉得是什么让仙界还能产生神格,高高在上?”
绮梦摇头。
我说:“他们信仰的不是仙人,是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仙,长生不死,青春永驻的梦。”
绮梦说:“你觉得,这样下去,仙界会陨落?”
我说:“我但愿不会。”
绮梦望了我好一会,忽地展颜一笑:“你看,我们刚才看那个小孩儿才生出来呢,这会儿都会走路了。”
我知道她不信。
生来如此,当然以为一生如此。
我微笑:
“要下课了。”
一年多了,当然会走路,绮梦却忽然来了兴趣,凝视人间:
“阿凤,你也是这么长大的吗?”
我苦笑道:
“我哪有这样的好运气。”
仙人只分贵贱,人间却真正有万般苦楚。
我说:“我一出生,就被丢掉了,一个老光棍把我捡回去养了十二年,然后要和我做夫妻。”
绮梦大惊。
我笑。
我那一日拼死不从,厮打间两人都生了火气,我先抢了菜刀,他就抽了烧红的炉钩,我削下他左膀子一大块肉,他就把我的皮抽掉一片。
绮梦听得脸色发灰:“然后呢?”
我说:“没什么好讲的,他年纪大了,我把他杀了,无缘无故,成仙飞升。”
我发觉有三四个小仙子正坐在我脚边,认真听我的故事,忍不住俯身抱起一个,贴贴脸,柔声道:“下课了,同学们都回去吧。”
庆红早没了踪影,绮梦看着我,欲言又止,到底走了,我孤身一个回得家去,雪洞也似房间里,忽然有一绺青光从我衣袖钻出来,直投下界。
我惊坐起来。
是原青吗?
他回家了吗?
没等我循光去看,文月仙君的声音已经在我识海里响起。
她是个上了年纪的仙君,声音厚重而温柔,此刻叹息道:“云凤,关于学生的事,我们要谈一谈。”
有仙君投诉我。
文月仙君坐在对面,轻声道:
“云凤,有仙君说,你在课堂上给孩子们讲了一些……”
她在斟酌语言。
我微笑接上:
“……一些,下贱,可怕,肮脏的人间故事。”
文月尴尬道:“这——”
我说:“仙界当然可以不食人间烟火,一直遗世独立下去,但我认为他们应该知道,仙界是从哪里来的。”
我不知为何情绪忽然激动,挥手,风云翻涌,人间变色,我指着我的来处:
“仙界因为信仰而存在,而这信仰,是因为无数人族在苦难中挣扎。仙人吝啬于庇护,因为大家知道,幸福的人不会仰仗神仙,他们越苦,寿命越短暂,就越渴望成仙。而如今,仙界连提起他们,都觉得肮脏!”
我又是咬牙,又是笑,转了一圈,又回到文月面前,注视着她的双眼,冷冷问:
“您是也觉得,仙界能够出血泪而不染吗?”
文月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先坐下。”
我笑一笑:
“不必坐了。”
我说:
“我不干了。”
我睡了很久。
或许也没有那么久,我是个下贱的人,三千年来,我始终保有人间的习惯,一天很长,一个月很长,一年也很长。
我睡得很不安稳。
梦里始终有一个阴影笼在我脸上,我逃也逃不掉,甩也甩不开,终于忍无可忍地醒来,发觉是绮梦坐在我床头,挡住了我的光。
我迷迷糊糊去抓她的手。
“阿凤。”
她说:
“你醒了。”
我闭着眼睛问她:“我睡了多久?”
她说:“一小会。”
我发觉她声音低落,强打精神起来,问道:
“怎么了?”
绮梦忽然笑了笑:“和庆红结婚的人选,已经定下来了。”
我说:“那很好啊,是谁?”
“是我。”
她说。
像讲别人的故事,她轻快道:“庆红第一时间就说了,他不同意,他说他感知到了他的爱人在哪里,在你睡觉的时候,庆红仙君因为潜逃人间,已经被通缉了。”
我彻底惊醒过来,结结巴巴,反问:
“他,他去找原青?”
绮梦只是笑:
“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怪胎,喜欢身份低贱的地仙,还是一个永远没有结果的男人。”
我不说话。
绮梦也不恼,自顾自的绞着一绺头发,我们俩沉默相对。
后来她像做梦似的问我:
“阿凤……神仙是什么?”
我说:“你希望是什么?”
她顾左右而言他:
“这一次,是我知道庆红的本性,下一次,下下次,我会这么幸运吗?”
我静静看着她。
她终于说:
“云凤……你想回家吗?”
我一翻身爬起来,注视她双眼:
“你敢么?”
那天在下雨。
当我说“那天”,当我说“下雨”。
我们终于站在这片天下面。
乌云在天上慢慢地走,绮梦的头发被雨水打湿,湿漉漉贴在脸颊上,她仰着头,露出惊诧的表情。
这个生在天上的女儿,从来不知道云彩下面的故事,而我蹲下,抓了一把泥土,慢慢放进嘴里,一点一点,吃了。
久违了。
三千年后的泥土已经不如当初厚重,这片土地上的人类,不再需要祈求天地的宽厚,但依旧短寿。
我说:
“走吧,我们去吃一点东西,然后去见见庆红。”
她的手很冷,我知道,这是她出生以来做出最大胆的事情,她未必想到人间,只是赌气自己被随意安排。
当云吞面端上来的时候,我按住绮梦的手,拿了一个空碗,慢慢地倒,把面汤腾凉了,才放到她面前。
很好吃。
我无暇看她震惊的脸,猪骨汤的胶质让每一根面条都裹满汤汁,细面微硬,但云吞柔软,咬开的时候,还会有一汪鲜汤流到嘴里。
绮梦说:“人间原来过得这么舒服吗?”
我说:“不。”
又失笑:
“至少一百年前,甚至五十年前,不。”
我看她一勺一勺饮汤:
“人间的一切,都是人奋斗得来的,在仙界以为无足轻重的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里,他们生生死死,汗流血染。”
人族于仙人而言,与蜉蝣无异,朝生暮死,耕也好,织也好,都是下贱。
可是,活下去。
我忽然捧起碗来喝汤,挡住了自己的脸,眼泪一颗颗掉在汤水里。
我又有多想活下去?
被拗断了一只手,捅穿了小腹,也还是挣扎着。倒下去一个人,一头野兽站起来,活着,为那几十年阳寿,变得像鬼。
我扑在他身上饮血……
我口渴如烧,我饥饿……
我要活……
每一个人,何尝不是血淋淋的活着?一步一步,带血地走,看见的,看不见的……
仙人说,这是下贱。
身后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
“老板,两碗青菜面。”
我和绮梦齐齐转回身去。
庆红活了五千多岁,从没如此憔悴过。
他显然也看到我们,脸上露出极度的无措,低头看了看手里牵着的小孩子,又刻意避开我们的眼神,把孩子送到座位上坐好,往他领口掖了一张纸巾,走过来,敲敲桌面,说:
“走吧。”
绮梦愣愣问:
“去哪?”
庆红露出嘲讽的笑容:“都追到这里了,还问我么?走吧,弄个地方糊口不容易,给他们留条生路,我们出去打。”
我轻轻叹口气,招手:
“老板,加一份大骨头,两个溏心蛋。”
那个孩子,想来就是原青了。
他吃相很差,吸面条的声音响彻云霄,空手去抓骨头,甩得身上淋淋漓漓全是卤肉汤,满脸是油。
两碗面都是他的。
庆红只静静看着他吃,时而帮他擦一擦过分的污渍,绮梦望着他们,好一会,说:
“我们不是来抓你的。”
庆红不知道为什么抿了下眼角:
“我知道。”
骨头掉进汤碗,溅了庆红一手的热汤,他被烫得一个激灵,尴尬向我们笑一笑。
“我就是贱。”
他说。
“他好好的做着仙君,我折磨他,他死了,回到人间了,变成这个样子了,我又来不离不弃。”
他的眼睛疲倦欲死。
“他们人族把这个叫什么小胖威利综合征,得病的人会一直吃不饱,终生痛苦。”
“我曾经想过给他吃仙药,没有用,原来仙人的药剂对凡人根本无用,我又想用仙法幻化食物,催生庄稼,才发现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眼白森森的青。
“原来神仙……根本不能庇佑人间。”
绮梦反问:
“什么?”
原青已经在吃第二碗面。
庆红替他擦了下嘴巴,回头来,盯着绮梦,有点恶意地,他说:
“我说,神仙根本不能庇护人间,从头到尾,这只是一个骗局,骗这些短寿的蝼蚁奉献他们的信仰,奉献他们的心血,来供养出我们这一群寿与天齐的废物。”
绮梦嘴唇在哆嗦。
“我不相信……我是……我是司梦之神……我……”
庆红怜悯地笑了笑:
“你看这些人,是需要一个绮梦么?”
绮梦扭头,求助也似看我:“那云凤——司风云之神,她……她……”
我不忍心,低头道:
“我所司风云,只是仙界脚下风云,人间雷电风雨,云水湖泽,不得干涉。”
绮梦色如死灰。
原青没有吃饱,正和庆红发脾气,盘子砸到庆红额角,他哎呦一声。
仙君何至于被盘子砸伤。
他只是盯着原青的神情,看见原青脸上露出得手的骄矜,庆红惨淡笑了笑,拿纸把他的手脸都擦干净了,一把把他抗在肩上。
原青拼命地踢他。
我终于忍不住叫一句:
“原青!”
庆红回身,前襟被踢得一块一块的灰:
“他现在叫陈一生了,是孤儿院给他起的名字。”
我说:“你不需要……”
他说:“我离不开他。”
我说:“做人于他来说更幸福,你若是有愧,大可不必。”
他说:“我爱他,今天也一样,我不会丢下他一个人受苦。”
他大踏步走出店外,绮梦还呆呆坐着,漂亮的面孔渐渐被恐惧占领,她抓我的手,手心全是汗:
“我要回去……”
人族如果知道神仙根本无用会如何?
绮梦连额头都出汗。
我不想吓她,立刻掐诀,连做两次不成,忽的胸口如受重击,一阵剧痛,气血翻涌,呕出一口鲜血来。
四目相对。
我苦笑:
“梦梦……我们被发现了。”
几乎是同时,识海里传来文月仙君几不可闻的留讯:
“云凤,仙界因你拐带绮梦仙君私逃人界,已将全部地仙扣押待决,并封锁了凡间升仙道路,要前往人间捉拿逃仙,我再不能同你传讯,你好自为之……”
要来的终究要来。
为我一人,屠尽地仙,多好的理由。
我不想吓着绮梦,看她唬得可怜兮兮的样子,我轻松道:
“来都来了,只好再玩几天,等他们气消了,你回去一求,再没有不管用的,况且家里知道了,不会叫你出事的。”
她呆呆问:“真的吗?”
我说:“你与庆红都是年轻仙君,对仙术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先不要急,仙界存在这么久,不会是无用之处,慢慢的走,慢慢的看,你要自己去发现。”
绮梦松了口气:“话是这么说……”
我居然笑得出来,说:“来吧,难得陪我回一次家。”
我没对她说,如今脚下踩的这片青砖,是我当年血洒之地,我成仙后,他们在这里挖出一块血玉。
如今沧海桑田。
或者说,落叶归根?
那一个雨夜里摇曳的红喜烛,稻草和泥抹出的疙疙瘩瘩的墙面,沉重推不开的身体,像命运压过来,我终于意识到,漫长的岁月,已经使我倦怠,我不再畏死。
我曾以为,杀了他我会像一切普通姑娘那样,嫁人生子,一个又一个,几十岁的时候,坐在田埂上晒太阳,含饴弄孙。
我曾为了这样的生活杀红了眼。
绮梦忽然指着高处问我:
“阿凤,那是什么?”
我抬眼一望,笑了:
“是人间的一种娱乐,他们让人演出一些故事,然后录下来,放给大家看,这是一个片段,用来吸引人的。”
她从来不会低头看,当然不知。
我说:“走,我带你去。”
绮梦在爆米花的机器前犹豫不决,不知道选焦糖,巧克力,还是原味。
我说:“三拼。”
她不好意思地笑。
这是一部仙侠恋情片,男仙君爱上了凡人女子,不顾师门反对,毅然决然带她私奔,途中遇到仇人,争斗间,意外重伤女子,一时间,生离死别。
影厅里一片抽泣声。
只有绮梦看得乐不可支,忍不住笑,叫人瞪了两次,倒也入乡随俗的不恼,只贴近了我耳朵说话:
“他们心里就把神仙想象成这样子?”
我只能笑。
走投无路时候,男仙君决心将仙骨剔与女子,送她成仙永生,自己赴死。
女子在昏迷中,脸色渐渐转红,他带着血的手,颤抖着,轻轻抚上女子的头顶,把她凌乱头发挽成发髻,喃喃道:
“结发受长生。”
绮梦又投来等待解释的眼光。
我也贴着她的耳朵轻轻说:
“这是一个千年前的人做的诗歌,整句是‘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指的是仙人抚摸他的头发,为他束发,赠与他长生不老的仙力。”
绮梦耸肩。
散场的时候,有人在外面乞讨。
一个病孩子,躺在竹篮子里大哭,被子一直裹到下颌,面中畸形凹陷下去,两只眼被挤到耳朵上缘,父母在地上为每一个钢镚儿回礼,额头实实在在磕在地上。
我第一反应就是去捂绮梦的眼睛。
仙界没有病痛,没有畸形,没有残疾,个个光鲜,踏的是轻云,披的是天衣,一朝死去,也不过一颗流光,连种种仙草仙花都生而有灵,特别美丽。
绮梦没见过任何一件不美的东西。
但越不叫看,越是想看,绮梦把我手一躲,笑着望过去,忽然愣在当地。
她声音有点抖:
“阿凤……这是什么?”
我无奈道:
“是一个病孩子。”
她的手不自觉按上自己耳朵:“他……他会痛吗?”
我说:“会。”
轻轻声的,我说:
“他会因为病而痛,他会因为和众人不同而痛,他会因为早夭而痛,他是怪物,是畸形,是妖怪,是那个‘父母造孽的结果’,他会活得很短,但很痛。”
绮梦中了魔一样走过去,慢慢跪在地上。
她的手轻轻落在他额头。
哭声渐渐微弱,我看见绮梦的双手散发着浅浅的流光,篮子里的病孩子吮吸着自己的嘴唇,陷入了睡眠,父母不安地看过来,我赶紧拉起绮梦,弯腰拍打她膝盖的灰,忽地后颈一凉。
一滴眼泪。
我抬头看见她的泪眼。
她说:
“阿凤,原来我真的只能给他一个好梦。”
绮梦嚎啕大哭。
她把脸埋在我怀里大哭,肩膀颤抖,一边哭,一边问我:
“原青会痛吗?庆红会痛吗?你呢,阿凤,你会痛吗?”
我说:“我曾经会。”
我捧着她的脸,用拇指去揩拭她的泪痕,我说:
“人族就是这样的,一世又一世的苦难,但每个人都拼尽全力去活,因为短寿,所以格外珍惜。”
她抽泣:
“为什么不能让每个人都成仙?”
我说:
“因为仙人也会失去一些东西。”
寿长而倦,过洁则妖。
我始终觉得做人好。
我的额头已经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我知道,仙界的追兵即将找到我们俩。
那种杀气腾腾,令人如芒在背,我默默换了个姿势,把绮梦完完全全挡住。
我说:“你还想不想去见一见庆红他们俩?”
我想把她交到庆红手里。
庆红不会死,这里只有我会死,我是赤条条孑然一身,留之无用,杀可儆百。
她渐渐收声,点点头:“我想看看原青。”
我拉着她走路,但纠正:
“他不是原青了。”
“原青是一颗神格,未来,还会有一千个一万个原青仙君,他是陈一生,活着是,死了是,千年万载,天上地下,独一无二。”
绮梦垂了眼。
好一会,终于开口:
“阿凤,我认得之前的云凤。”
我立刻明白她说的是曾经的云凤仙君。
我说:“她老了么?”
她说:“是的,她寿终正寝,变成了一片云彩——”
我说:“原来如此。”
绮梦说:“原青变成一道光,云凤变成一片云,阿凤,倘若我死的那一天,你要躺下睡觉,我一定变成一个好梦来找你。”
我说:“怎么突然说这丧气话,你还年轻。”
她说:“触景生情。”
我笑道:“那么我死了之后,你要看准了我是哪块云,把我捡回家去放着。”
孤儿院偏僻,幸而我仍能缩地成寸,仙君的威压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和她站在院外,她没注意我的嘴唇发紫。
有小孩子看见她,一动不动,啃着手指盯着她,她有点讪讪的,回头看我。
我笑着鼓励她:
“去呀。”
我的鼻子里忽然湿湿的,不动声色,我抹去血痕。
原青正在屋子里一角画画。
用的是水彩,好老练笔触,庆红默默坐在一边,替他调色,洗笔,两个人转了世,还是有默契。
庆红悄悄把手指在唇上一竖。
只有这时候才能看见原青的影子,那个撒泼打滚的小孩儿,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深沉来。
他画的是仙界。
庆红脸上露出醉酒似的餍足,他就靠这一点慰藉撑下去。
他没全忘记。
这就够了。
我终于撑不住,猛烈咳嗽,悄无声息的,身后出现好几个影子,绮梦大惊,庆红默默起身,把原青挡在身后。
文月仙君赫然在其中。
我看着她,她赧然低下头去。
她是个好老师,也是个好上司,为仙温厚。
可惜。
在他们眼中我永远是个人。
我说:“我跟你们走,别吓着绮梦,也别伤着这些孩子。”
为首的那个完全不听我说话,一挥手:
“逐日仙君有令,一旦追到逃仙,就地诛杀云凤仙君!”
逐日是绮梦的母亲。
我毫无防备之际,胸口就遭了重重一击,不由自己,撞碎了身后的玻璃窗,落到院子里去,只是吐血。
我捂着心口苦笑。
倘若押回去处决,就怕堵不住我的嘴。
逐日是母亲,也是仙王,一旦让我说出绮梦是私逃主谋,她只有为难。
周围的小孩惊叫起来,我不得不捏个防身术,艰难道:
“算我求你们,不要在这里……”
文月也奔出来,挡在我面前:
“云凤纵然罪不容赦,也要给她一个体面,怎么能在凡人面前诛杀仙君?”
捆仙索紧紧扎进我的手腕,我望一眼庆红与绮梦手上那装模作样的束缚,又忍不住笑。
绮梦的大眼睛里装满了绝望,不知在与仙兵争辩什么,几乎歇斯底里,我听不见,但向她微笑,无声道:
“没关系的,我已经累了。”
我该回家了。
一直一言不发的原青忽然丢了画笔,冲过来一头撞在我身上,抱住我不放。
几乎是同一时间,庆红和仙兵都动了,庆红结结实实扑在原青身上,我忽然感觉身上一热。
血。
庆红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慢慢支起身子,低头看自己的胸口。
那里有一个窟窿,正在汩汩流血。
庆红的仙术远不如我。
和他主光的神格有关,也和他惫懒的脾气有关,他不过是个有恃无恐的大闲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何必劳身。
仙兵的脸色一刹那白了。
他想借机杀我,没提防庆红敢为个凡人犯险,呼啦啦一众仙君围上来,要帮庆红疗伤。
庆红只盯着原青。
原青身上的衣服都被他的血浸透了,脸上也是,他怔怔望着庆红,忽然流下一滴眼泪来。
庆红哆嗦着嘴唇问:“你记起来了?”
原青只是怔怔流泪。
每一个仙术落在庆红身上,立刻就黯淡了,我终于忍不住叹息道:
“没用的,他心脉已绝。”
绮梦的眼泪就掉下来。
下了杀手的仙兵两腿一软,已经瘫坐在地上,我心里有种吃痛的快意,惨笑道:
“仙人心头血对凡人有奇效。”
庆红虚弱道:“是吗?”
他忽然捂住原青的嘴,强迫他把手中血喝下去,原青躲也躲不开,呛得咳嗽。
但他眼睛渐渐深沉起来。
庆红已经没有站着的力气,他跪着,扶着原青的肩膀,喘着气,看着他。
原青慢慢别过脸去,避开他的眼神,说:
“没关系的。”
庆红的脸上布满绝望:“我爱你。”
原青流着泪,微笑不语。
庆红眷恋地贴了贴他的脸,忽然身形模糊,炸裂开万点红光,落在地上,挂在草尖,荧荧发亮,中央一颗红流星,直冲天际而去。
原青血淋淋站在原地,空空两手。
我也咳出一口血来。
我渐渐明白这威压从何而来——我那么勤勉的人,如何会被几个杂兵逼到如此绝境,我苦笑,对绮梦说:
“梦梦,不跟妈妈认个错吗?”
绮梦茫茫然抬起哭得一塌糊涂的脸来。
逐日仙君的面孔渐渐从一个仙兵脸上浮现,绮梦往前走一步,又退回来,紧紧攥着我的手。
逐日说:“过来。”
绮梦不动。
逐日的眼睛冷得像冰,转而死死盯着我:“你知不知道,仙界所有地仙,会因你而死?”
我说:“你不敢。”
逐日嗤笑:“你现在还想威胁我?”
我疲倦道:“不,你心里清楚,你想杀的,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其他地仙,只要知道自己出身卑贱,就足够了。”
逐日说:“多聪明。”
绮梦惊叫:“妈妈!”
逐日冷淡道:“你不滚回来,就别叫我妈。”
绮梦咬牙道:“我不。”
逐日说:“你还嫌她带坏你不够多,你就可以继续这么胡闹下去,看看你是怎么用任性把你所有朋友都害死的。”
绮梦始终偷偷解着我手上的捆仙索。
我手上骤然一松,立刻一掐法决要逃。
我在逐日仙君面前绝无挣扎可能。
我只是不想死在绮梦面前,不想让她看着自己的母亲杀死我。
逐日冷哼一声,信手一挥,孤儿院的楼房登时碎砖滚滚,墙倒屋塌。
院子里的孩子惊叫起来。
绮梦一霎时眼睛都红了,她扑上去,紧紧抱住险些被砸中的孩子,向逐日怒吼道:
“你疯了?”
孤儿院里哭声震天。
仙君们高傲地站在废墟中央,讥讽看着周围的人冲上去,从砖头瓦砾里抢救着自己的同胞。
绮梦发了疯地空手去扒预制板,一只裹满血污的小手在下面无助伸出来,手指艰难地挣扎,绮梦咬着牙,声嘶力竭的喊。
她只是个轻灵的,与人造梦的仙子,拼尽全力也抬不起那张水泥钢筋的墓碑。
那只手不动了。
我被扼着咽喉,强迫着看这一切。
绮梦哭了。
她两只手都在流血,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又去挖下一个孩子。
逐日的手骤然一紧,我被勒得咳起来。
逐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梦梦,你只要知错能改,妈妈就帮你救他们。”
绮梦红着双手,睨着她,笑得肩膀发抖:“救?他们每一个本来都好好的活着,是你来把他们的生命搅得一塌糊涂,你怎么有资格说救?”
逐日说:“他们死,是因为你做错了事情。”
绮梦哈哈地笑:
“我?是我来到人间乱杀无辜?是我叫庆红一夕毙命?是我拆散人家大好姻缘?”
我就听见逐日嘲讽的笑。
“是么?”
她说:
“那你告诉妈妈,你不肯结婚,是因为庆红?”
她的手用力抓着我肩膀,我听见自己的肩胛骨寸寸碎裂。
“——还是因为这个,下贱的地仙?”
绮梦脸上突然出现一种溺水之人将死的神情。
我被逐日扔到地上,嘡啷一声,我面前又掉下一把刀,她已彻底失去耐心,我被她死死踩着,听见她说:
“杀了她。”
“杀了她,你还是妈妈的宝贝女儿。”
绮梦开始身不由己,僵硬的,一步步朝我走过来。
她的手在死命的向后抽。
灰头土脸的原青忽然大笑起来,声嘶力竭。
他大喊:
“看到了吗?这就是你们信仰的神仙!”
他的嗓子劈了:
“你们觉得会拯救你们,保佑你们的神仙,把人当成蝼蚁!当成牲口!死了!全死了!他们死在神仙手里!”
绮梦的手已经捡起刀。
她挣得浑身都在发抖,没有皮的手指血流不止,刀尖还是一点点向我逼近,我竭力冲她笑。
我说:“没关系的,梦梦,这样……这样很好。”
一个个带血的人影沉默围过来。
人族从不乏以卵击石的勇气,是猛兽,是敌人,是高不可攀的神仙。
就算难逃一死,也不会是任人宰割而死。
仇恨。
我背上忽然猛的一松。
逐日的神力忽然滞涩。
——如果凡人的信仰能够造就神仙,那凡人的仇恨,会带来什么?
但,我瞪大了眼睛。
拼力挣扎的绮梦收不住力,倒退几步,双手控制不住向胸口砸去。
刀刃如切豆腐般,悄无声息,没入她前胸。
她愣愣看着我。
我愣愣看着她。
我从来没有这样惨叫过。
我拖着断了的腿,粉碎的肩膀,不顾一切地向她爬过去,像最下贱的畜生,我在泥里爬,我的腿可笑地在后面拖着,我的脸上是泪,嘴里是血。
我身后是愤怒的人潮。
绮梦没有流很多血。
但她的眼神已经涣散了,她小小地吸着气,躺在我脏污的腿上,小声说:
“……好痛啊。”
“阿凤,你也……你也这么痛过吗……”
我双手哆嗦着,想搓出一个疗愈的法术,指尖的神力却像一个用尽的打火机,只能迸出一丝火星。
他们在恨。
他们在恨仙人。
刻骨的仇恨,剥离了仙君的神格,我能感觉到,司云凤的神格,正在我经脉中左突右冲。
我想跪下来求他们。
我想给他们磕头,求他们,救救绮梦。
逐日的身影已经被人群淹没,她仍存的神力让她勉力支撑着,我和绮梦,像两大袋垃圾,被丢在这角落里。
没有人看到这个造梦的仙君正在死去。
她死在第一次来到的人间,她的异乡。
我把她抱在怀里,她的头枕着我的臂弯,气若游丝的,她说:
“这多好……阿凤……死掉的是我。”
我想去擦她的脸,却留下了一道泥印子,我的眼泪唰唰地淌。
她是天上的女儿,一世不知道泥土为何物。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嘴里还有鲜血的余味,我饮着仇人血,忽而升仙。
而她的脸,清洁如山尖白雪,可怜可爱的,被神鸟羽毛织成的衣领拥在中央,我惭愧,悲哀,相形见绌……
她忽地向我一笑,伸出手来:
“你是云凤。”
我的手心汗湿了。
“我是绮梦。”
两只手握在一起。
一直到今日,我握紧了她冰凉的小手,绮梦眯着眼,竭力要看清我,忽地展颜一笑:
“阿凤……”
“我才是那个怪胎。”
我惨白着一张脸,求她:
“梦梦,别死,梦梦,别丢下我——”
她示意我低头。
我听话,她脱了皮的手指艰难抬起来,轻轻抚摸了我的头顶。
一滴血滑到我眉心。
她说:
“……好梦。”
我怀抱一轻,万点流光。
夜幕下,星星点点,如梦如幻,我单腿跳着去捉,慌慌张张向怀里拢,捉不住她。
我惨叫。
声音被淹没在人群的怒吼中,我瘸着腿,耷拉着半边膀子,我看见逐日僵住的,狼狈的脸,原青咬着牙流泪。
我不知道该恨谁。
神仙是什么?
我又是什么?
我是这世上的叛徒,无家的流浪儿。
头上忽地一凉。
下雪了。
在这个夏日晚上,好梦易散,仙云垂泪,它轻轻的,软软的,落在我的头顶,我的发梢,眉间那一滴绮梦的血,已经干成一颗血钻。
她说:“好梦。”
我慢慢跪了下去,任飞雪抚摸我的头顶,绝望的,我咬着手指。
——仙人抚我顶。
结发……受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