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崔令宜,是金陵城崔家的千金。
我的夫君名为林云起,是定远侯府的二公子,他对我关怀备至。
尽管他出身侯爵府,却不同于那些依赖祖荫的纨绔子弟,终日沉溺于斗鸡走狗、寻花问柳之中。
他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弓马技艺精湛,在军营中声名显赫。
不久前,他兴奋地告诉我,圣上已经批准了他的请求,让他驻守漠北。
不久之后,他将带我一同前往他成长的那片土地。
他说,漠北有长河落日的壮丽,有湛蓝如洗的天空,有旷野中呼啸的风,还有翱翔于天际的雄鹰。
他说,我一定会爱上那里。
尽管我内心并无太多波澜,但面对他那充满期待的目光,我不忍说出拒绝的话语。因为,他对我实在是太好了。
即便是缠绵病榻的世子也有两位侍妾,而夫君的后院中只有我一人。
他说,他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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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有些遗憾,因为这样炽烈的情感,我却忘记了我们是如何开始的。
夫君告诉我,我出嫁前曾从马上摔下,磕伤了后脑,因此失去了从前的记忆。
我缠着他询问,我们是如何相识的。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怀旧之情。
他说,我们相识于四年前的上元节。
那时,我在楼上绘制花灯,而他在楼下欣赏花灯。
我一垂眸,他一抬眼,那满城的火树银花,宝马雕车,
一切皆化为虚无的幻影。
我聆听着,如同被魔法定住一般。
当一个人的生活历史一片空白,连倾听自己的经历也仿佛在聆听他人的故事。
我轻轻垂下眼帘,试图隐藏眼中那一抹失落。
他所描绘的相遇是如此美丽,我却再也无法重温那份心动的感觉。
我缠着他,渴望他多讲述一些我们相爱的往事,心中默默期待某个片段,如同一把神奇的钥匙,咔嚓一声,打开我脑海中紧闭的闸门,让那些逝去的记忆如洪水般涌回。
然而,他却巧妙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他说,往事如烟,不可追忆。
与其纠结于过去,不如珍惜眼前。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我心中有些不服,想说怜取眼前人与追寻过去并不矛盾。
但他并未给我辩驳的机会,密集的吻如雨点般落下,带着一丝焦躁与不安。
“娘子,给我一个孩子,可好?”
我被动地承受着,没有回答。
内心深处,我并不渴望孩子。
失去记忆,远非夫君所言那般轻松。
如今的我,仿佛建立在一座空中楼阁之上,毫无根基。
他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我,却像是漂浮在这个世界上,如同一抹突然从地底冒出的孤魂,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去向何方。
这样的人,又怎能养育孩子呢?
因此,我瞒着夫君,偷偷服用避子丹。
定远侯府的子嗣并不兴旺,我原以为婆母会急不可耐地催促我们生子。
出乎意料的是,她从未提及此事。
我想,或许这与她并不喜欢我有关,因此不希望我诞下定远侯府的血脉。
…………
我的婆母是德昭长公主。
我不知道自己过去是如何得罪了她,她似乎非常讨厌我。
家宴上每次相见,她总是眉头紧锁,一脸难以忍受的表情。
我低眉顺眼,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有时,我甚至在想,是不是过去的我性格顽劣,因此缺乏长辈的宠爱。
因为不仅仅是我的婆母,就连我的亲生父母,对我的态度也是客气而疏远。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疏远,它比亲密和爱抚更加浓重。
我曾自欺欺人地幻想,或许我的父母天生严肃,不擅长表达他们的爱。
然而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姐姐扑进母亲的怀抱撒娇,母亲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仿佛拥抱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于是我恍然大悟——我的父母并非不懂得表达爱,只是他们不愿意对我表达爱而已。
我的丈夫说,那是因为我从小跟随外祖父母在蜀地生活,不像姐姐那样在父母膝下承欢。
我的心情又重新变得愉快起来。
在心中默默地描绘着,丈夫口中对我充满爱的外祖父母的形象。
原来我也是有人爱的,我也是某人心中的宝贝。尽管我已记不得他们的面容。
我的丈夫去军营处理公务,我在家中带着侍女整理北上的行李。
漠北啊,据说它位于极北之地。那里常年飘雪,寒风刺骨。
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寒冷,但我喜欢雪。
每次雪花飘落,我的心就会莫名地平静下来,心中涌现出一种隐秘的喜悦。
2、
这一天,又下起了雪。
我让人温了一壶酒,坐在廊下欣赏雪景。
正当我看得入迷时,突然感觉到裤脚被什么东西拉扯。
我惊讶地低下头。
一只黄色的小绒球正张牙舞爪地撕咬我的裤脚。
我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它。
它那胖乎乎的身体向后滚了一圈,羞恼地低下身子,发出稚嫩的声音对我嗷呜。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只傻狗。
脑海中突然有什么东西像闪电般掠过。
我微微一愣。
就在这时,几个小侍女在院门口挤挤挨挨,探头探脑地望过来。
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进来。这又是我府中的一件怪事。
我自认为并不凶神恶煞,但不知为何,府中的仆人见到我都有些战战兢兢,轻易不敢靠近垂香榭。
我好奇地向丈夫提起这件事,他只是笑着安慰我说是我多想了。
真的是我多想了吗?
我向她们招了招手。
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侍女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
她低垂着头,声音微弱如同夏日的蚊虫细语:“夫人请原谅,奴婢未能妥善看管这只小狗,让它误闯垂香榭,惊扰了夫人的安宁。”
我随意地拾起了那只仍在呜咽,试图用声音震慑我的毛茸茸的小生命。
它的后颈被我握在手中,立刻变得温顺。
它睁着一双湿润的眼睛,无辜地凝视着我,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天真的傻气。
我轻轻扬起了眉毛。
这只黄毛小狗还挺懂得审时度势,知道如何装出一副可怜的模样。
“这只狗儿是你养的吗?”
丫鬟紧张地绞着手指,回答道:
“不算是养,府上是不允许养这些动物的。这只小狗是我们在夹道胡同发现的,它的母亲已经去世,那一窝小狗只剩下它一个。”
“我们看着它可怜,便给它一些食物,没想到它今天竟然穿过垂花门,跑到夫人这里来了。”
“它有名字吗?”
看到我似乎并不生气,丫鬟稍微放松了一些,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它叫阿白。”
我挑眉看着眼前的黄色小毛球,笑了:“怎么会取这样的名字,它的颜色明明应该叫做——”阿黄才对。
脑海中突然有什么像烟花般绽放,我猛地抱住头,低声呻吟起来。
记忆中似乎也有一只黄毛狗,总是黏在我身边,呼哧呼哧地跟着我四处奔跑,怎么赶也赶不走。
我以前……真的养过狗吗?
还没来得及深思,一个熟悉的身影急匆匆地跑来。
黑色的大氅覆盖在我的头脸上,腰间的长剑发出清脆的响声,拔出了鞘。
丫鬟惊呼一声,我在大氅下本能地尖叫:“不要!”
我猛地掀开大氅,只见夫君的眼神中透露出狠戾,手中的长剑停在了半空中。
黄毛的小毛球蜷缩在雪地上,颤抖得无法自制。
我既感到惊讶又感到恐惧,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夫君,你……你这是要做什么?是要杀了它吗?”
自从成亲以来,夫君在我心中一直都是如朗月清风,温文尔雅的君子形象。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为何今天他的眼神如此狠戾?
残忍至极,竟要对一只无辜的幼犬斩草除根?
夫君的身躯瞬间僵硬。
片刻之后,他缓缓收起了剑,面庞再次显露出柔和之色:“怎么可能呢?我不过是想吓唬吓唬它,谁让它惊扰了你呢?”
他面无表情地转向脸色苍白的丫鬟:
“还不快将这畜生带下去?若再有下次,这府中便再无你立足之地!”
3、
丫鬟全身颤抖,哆嗦着应了一声。
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怪异之感。
夫君,似乎并不如我所想的那般性情温和。
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打断,我的头痛不再如之前那般剧烈。
但我仍旧挂念着那只黄狗,于是问道:“夫君,你可知道,我是否曾经养过狗?”
“一只黄狗,大概这么大。”我用手比划着。
夫君注视着我,神色几经变化:“未曾听闻,或许曾在蜀地养过吧。”
我轻声应了一声,蜀地啊,那记忆早已远去。难怪我记不清楚了。
夫君突然提前了前往漠北的行程。
原本定于三月底启程,现在决定在大年初七就出发。
我不得不加快收拾行囊的步伐。
漠北地处边陲,许多物品难以购得,只能在出发前多做些准备。
那日,我刚从香料铺子走出,突然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从墙角冲我扑来。
我惊恐地尖叫出声。
幸运的是,身旁的侍卫反应迅速,一脚将他踢开。
那老乞丐捂着胸口哎呦痛叫,张口对我怒斥:“红豆,你这贱丫头,连亲爹都不认了吗?!”
这话说得何其无礼!
我凝视着他,心中涌起一股冰冷的厌恶:“哪里来的乞丐,莫不是疯了不成?我乃金陵崔氏女,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胡言乱语,玷污我崔氏的名声!”
老乞丐愣了愣,他拨开油污打结的头发,仔细打量我。
片刻之后,冷笑一声:〔我呸!差点让你骗过去!什么金陵崔氏女,居然在老子面前装糊涂!我就是不认得你这张脸,也认得你这身衣服,你这贱丫头,别想骗过我!我认的你的面庞,亦能辨识你眼角,那粒如墨点般的痣!世间怎会有人连痣都生得如此相似?」
面对这副无赖的嘴脸,我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厌恶。
与此等人物纠缠,无疑是自贬身价。
我不愿再与他多言,转身欲离去。
然而他突然倒地,捶胸顿足,双腿乱踢,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撒泼耍赖:「快来看啊!女儿不认亲爹了!世间怎会有如此忘恩负义之人,自己富贵了,穿戴华贵,品尝美食,却不顾亲爹生死!」
围观者中有人讥笑道:「岑老二,你哪里还有女儿?你那闺女不是早就被你卖到妓院去了吗?你怕不是看人家姑娘衣着光鲜,想着敲诈一笔钱财,再去赌一把吧!」
岑老二斜眼一瞥:「走开!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即便我卖了她,她依旧是我的血脉!我赋予了她生命,危难时刻让她助我一臂之力,这不是理所当然吗?更何况我并未亏待她,那春风楼里美食佳肴,若我是个女子,早就欢天喜地自己进去了。」
我感到极度恶心,几欲呕吐。
春风楼我有所耳闻,乃是金陵城中声名狼藉的青楼。
这老乞丐将自己的女儿卖入那般虎狼之地,还自鸣得意,真是无耻至极!
若是谁成为他的女儿,简直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如今竟然还敢诬赖到我头上,真是荒谬绝伦!
若不给他点颜色看看,我心中这口恶气实在难以平息。
我向侍卫使了个眼色。
两名侍卫立刻将怀中之物搁置一旁,缓缓向老乞丐逼近。
拳头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他抱头鼠窜,大声哀嚎求饶。
我向他啐了一口:「下次再敢敲诈,看我怎么教训你!」
老乞丐躺在地上,突然嘶声力竭地喊道:「我没认错,你就是我女儿红豆!我问你,你心口是否有一块红胎记,是不是?」
我心中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仿佛湖面平静无波:“胡说八道!再敢歪缠,小心你的舌头!”
夜间沐浴时,我凝视着胸口的红胎记,仿佛那是命运的印记。
世事难道真有如此巧合?我不仅容貌与那老乞丐的女儿相似,连身上的胎记位置也如出一辙?
若不是巧合——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4、
心里存了心事,夜里睡得也不踏实。
梦中声音混杂,一个接一个,如同交响乐团的合奏。
一会儿是清脆的童声:“红豆,红豆,把你爹给你做的小木马拿给我玩玩儿呗,我拿我娘烙的饼跟你换!”
一会儿是凄楚的女声:“红豆,你别怨娘,娘也是没办法。”
一会儿是悲苦的男声:“红豆,你救救爹,他们要把爹的手剁了去。”
一会儿是妖娆的女声:“叫红豆么,长得还不错,就是太瘦了些,身上一把骨头,不值几个钱。”
早上醒来时,身边已经空了。
我捂着头,只觉头痛欲裂。
昨夜梦境纷杂又逼真,我一时拿不准究竟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我因为那个叫红豆的可怜女孩心有触动,在梦境中臆想出她的故事。
若我不是岑红豆,那老乞丐怎会知道心口有块红胎记?
天下真会有容貌相似,胎记位置也相似,这样巧合的事吗?
可若我是岑红豆,崔家又不是傻子,族谱里明明白白写着我崔令宜的名字。
一个人,怎么会同时有天差地别的两种身份呢?
我再次回到那间香料铺子,可惜街上已经不见了老乞丐的踪影。
问了香料铺老板才知道,夜里来了几个皂隶,将人提走了。
我的心沉了沉,据说那老乞丐已经在这条街上待了小半年了,偏偏在我想找他的时候被人提走。
未免……太凑巧了些。
腊八这日,定远侯府按往年惯例,在门前摆开了粥棚,仿佛冬日里的一缕温暖阳光。
搭建起施粥的临时棚屋。
由于明年夫君即将远赴漠北戍边,今年侯府的施粥场面分外壮观,吸引的人群也异常众多。
我与世子夫人忙得不亦乐乎。
来领取粥食的都是些贫苦百姓,男女老少皆有,常常是全家出动。
那些长期被贫困和苦难折磨的人们,脸上都带着一种不自觉的麻木。
即便是正值壮年的人,身形也显得有些被生活重压而弯曲的佝偻。
因此,当一个脊梁挺直的独身女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不由得愣住了。
那位女子戴着一层黑色的面纱,眉眼之间透露出意外的精致。
她直勾勾地盯着我,问道:“你怎么在这里?那个书生呢?”
我皱起了眉头:“你是……?”
她冷哼一声,默默地摘下面纱,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相思,你不认得我了吗?”
我惊得连连后退,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巴,这才没有惊叫出声。
这女子的面部布满了恶疮,更令人恐惧的是——她的面部中央凹陷,原本应该是鼻子的位置只剩下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洞。
我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病名。
花柳病。
她轻蔑地一笑,重新戴上了面纱。
我按住了狂跳不已的心口,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你……你叫我什么?”
相思?又一个新名字吗?
我究竟是谁?哪个才是真正的我?
黑纱女子愣了一下,皱起了眉头,仔细打量了我的神情一番,又眯起眼睛看了看定远侯府的门匾,突然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眼神。
那眼神中既有怜悯,又有些快意。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留下了一句话:“我以为你比我幸运,现在看来,你的运气也不比我好。”
她转身离去,连粥都没有要。
我下意识地追了几步:“你等等,把话说清楚!”
然而,那女子已经像一缕孤烟,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我感到手腕一紧,回头一看,是我的夫君。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关切:“娘子,你……”
“发生了什么事?”我欲言又止,心中突然浮现起那神秘消失的岑老二,心中不禁一紧。
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无妨,方才那人的粥似乎少了些,我本想唤他回来。”
5、
夜幕降临,洗漱完毕后,夫君从背后轻抚我的腰际,无声地表达着他的渴望。
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烦闷,下意识地挣脱了他的手。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轻咬着唇瓣:“夫君,我今日感到十分疲惫,想要早点休息。”
过了许久,耳边传来他低沉的声音,喜怒难辨:“是我考虑不周,你整日施粥,想必是累了。”
夜深人静,灯火熄灭,我刚有些朦胧的睡意。
夫君突然开口:“娘子,明日……你想小酌一杯吗?我得到了一瓶佳酿,据说能让人忘却忧愁。”
“我看娘子近日似乎心情不佳,不如我们明日共饮几杯,以酒解忧。”
我眼皮沉重,随意地应了一声。
他的声音随即变得欢快:“那就说定了。”
夜晚,我又陷入了梦境。
梦中,大雪纷飞。
有一个人站在我身前,面容却模糊不清。
他俯身,语气中带着关切:“在下家住城南,如果姑娘不嫌弃,可以随我回家养病。”
梦境冗长而重复,只有这一句话。
我想问:“你是谁?”
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那人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在下家住城南,如果姑娘不嫌弃,可以随我回家养病。”
……我第一次瞒着夫君离开了府邸。
我支开了身边的所有侍卫和丫鬟,独自一人前往城南。
城南是金陵城下九流杂居之地,按理说我从未踏足。
但不知为何,看着街边的景物,我意外地感到熟悉。
七拐八绕,我很快来到了一条狭窄的巷子。
我站在巷子口,微微发怔。
日光在狭窄的巷子里游走,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脑海中,记忆的碎片如同浮光掠影般闪现。
记忆的碎片如同散落的珍珠,悄然浮现。
有鸡舍的温馨,有黄狗的忠诚,有那棵巨大的桂花树,还有树下静坐的身影。
就在此刻,巷子口第一家的门,突然发出吱呀的声响。
一位满脸堆笑的老者从门后踱步而出。
他的目光一触及我,那笑容便如被狂风卷走的残云,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这个忘恩负义、水性杨花的女子,怎敢还有颜面归来?」
我眉头紧锁:「你口中的我,究竟唤作何名?」
「崔令宜,岑红豆,还是相思?」
老者骂骂咧咧,未予理会,径自将大门紧闭。
我无目的地沿着那羊肠小道般的巷子前行,越行越深,心中的不安也愈发强烈。
直至来到一扇贴着对联的门前,脚步再也无法移动。
对联原本的鲜红因岁月的侵蚀,而变得斑驳破败,字迹模糊不清。
门楣上蛛网密布,荒草从墙头探出,一片荒芜之景。
我心跳如鼓,咬紧牙关,推开了院门。
随着一声悠长而呻吟般的吱呀声,一个几乎被荒草覆盖的小院映入我的眼帘。
院中那棵巨大的桂花树,在冬日的林索中,依旧枝繁叶茂。
屋顶塌陷了半边,露出了黑洞洞的内部,宛如一道巨大而狰狞的伤痕。
我呆立在门口。
6、
这时,隔壁的门也发出吱呀声,一位体态丰腴的妇人从中走出。
「相思?」我猛然回神。
短暂的喜悦过后,妇人的脸色迅速变得冷漠:「西洲已经离世,你连他的头七都未守,还来此地作甚?」
我如同被雷击中,脑海中仿佛有一道惊雷闪电,劈开了混沌。
我张了张嘴,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我直挺挺地向前倒去,跌入了一个迷离的梦境,激起了无数被封存的时光尘埃。
在混沌的脑海中,无数声音纷至沓来:「我春风楼不养闲人。」
「姑娘……」
终于有所进步了。
“不愧是相思姑娘,不愧是百花中的佼佼者。”
“相思姑娘的美貌无与伦比,别说金陵城,就是放眼京城,也是名列前茅的。”
“她只是个娼女!春风楼的娼女!和我一样的娼女!”
“不过是个娼女,连我定远侯府的门槛都不配进。”
“把她赶出楼去,让她慢慢煎熬!”
“红豆,别怪娘,娘也无能为力。”
最终,所有声音渐渐消散,只留下一个温和的声音:“姑娘认错人了,她是我未婚的妻子。”
“如果我同意呢?”
“我不后悔,相思,你也不要后悔。”
我抬手遮住脸庞,满身尘土,悲伤地哭泣起来。
我想起来了,我不是崔令宜,我是相思,贺西洲的妻子。
我平静地返回定远侯府,沐浴焚香,换上一身洁净的衣裳。
我命令厨房准备了一桌精致的小菜,又亲手温热了一壶酒。
林云起也带来了一壶酒。
他说,那壶酒名为忘忧。“娘子,一杯忘忧酒下肚,人间烦恼尽消,今夜我们要畅饮至醉。”
我笑颜如花:“好的,不过要先喝我这壶酒。”
“我这酒也有一个悦耳的名字,它叫做消愁。”
我巧舌如簧地劝酒,一杯接一杯。
我缠着他问,漠北是什么样子?
他神采奕奕,说起漠北仿佛被雪洗涤过的湛蓝天空,说起漠北桀骜不驯、喙爪锋利的雄鹰。
他饮酒急促而迅速,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相思,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话音刚落,他突然意识到失言,急忙想要掩饰。
刚一开口就被我打断,我语气平静:“我不会喜欢那里的。”
“我讨厌寒冷,害怕鹰,最重要的是,我恨你。”
“有你在的地方,我都不喜欢。”
他仔细审视我的神情,脸上的红晕渐渐消退,神色逐渐变得冷漠:“你都想起来了吗?”
“怎么了?”
“相思,你何必如此固执,这段时间,我们不是过得十分愉快吗?”
“那些陈年往事让你如此痛苦,既然你自己无法忘怀,就让我帮你忘却。”
他倒了一杯忘忧酒,轻轻递至我的唇边:
“相思,饮下这杯酒,之后我们便离开这个让你心痛的地方,永不回头。”
我忍不住轻笑:“林云起,你总是这般自作聪明,从未问过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即便是痛苦,那也是属于我的痛苦,你有何资格替我抹去?”
“你想要我忘忧,但我所求的,却是消解仇恨。”
“仇恨,是那种杀夫之仇的仇恨。”
话音未落,林云起的脸色痛苦地扭曲,脸上掠过一丝青色。
他紧咬着牙,眼中仿佛喷出火焰:“你以为贺西洲是死于我手吗?相思,你才是导致他死亡的真正元凶!”
我脸色苍白,竭力抑制因剧痛而颤抖的身体:“你说得对,所以我也将酒一饮而尽,那酒中掺有致命的毒药,足以让我们双双赴死。”
林云起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颤动,眼角溢出血迹:“你以为以死赎罪,就能与他相见吗?”
“若我是他,来生定会远远避开你,以免被你牵连。”
“相思,只有我林云起,才能驾驭你,才配得上你。”
我啐了一口,眼中也开始涌出温热的液体,视线变得模糊:“我从未奢求他的宽恕,我只是要为他讨回一个公道。”
“他是一个善良的人,不应有这样的结局。”
林云起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说到底,我们也做了一年多的夫妻。”
“生同衾,死同穴,今日这般共赴黄泉,也算是一种圆满。”
他伸出手,紧紧抓住我的脚踝。
“无论是上天还是入地,相思,我们注定要生死相随,纠缠不清。”
我紧咬着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像挣脱枷锁的鸟儿一样,挣脱了他的束缚。
我的手指紧紧抓住地面,如同攀爬者在峭壁上寻找支点,一点一点地向远处挪动。
每一寸的距离,都是我对自由的渴望;每一厘的前进,都是我对生命的执着。
剧烈的痛苦如同海浪一般汹涌而来,一波接着一波,无情地拍打着我的身心。
我的眼、耳、口、鼻不断地渗出温暖的液体,仿佛是生命之泉在慢慢流逝。
我的四肢百骸,如同被千针万刺,又如同被万钧之锤击打。
我的五脏六腑,仿佛被无数蚂蚁啃噬,痛彻心扉。
我的下唇已经被咬得血肉模糊,但心中却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疼痛吧,让疼痛来得更猛烈些。
我的痛苦,也是他的痛苦。
他们都有罪,他们都应该受到惩罚。
我不顾指尖的磨损,终于为自己争取到了死前的最后一片宁静。
我艰难地翻过身,躺在冰冷的地面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林云起似乎在呼唤着什么,但我的耳朵已经被血水灌满,听不清,也不想去听。
我感到一丝疲惫,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世界,我已经厌倦了。
来世,我再也不愿涉足。
就在我的意识即将沉入无尽的黑暗之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姑娘”。
我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的浮木,拼命挣扎着摆脱黑暗的吞噬,用尽全身的力气睁开了眼睛。
只见眼前飞雪漫天,红尘破败。
一位青衣夹袄的书生出现在她眼前,如同修竹般林然静立,眼神中充满了关切。
我贪婪地注视着他,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描绘着他的眉眼,眼前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我想说对不起,想说我想你。
我的肚子里明明已经打好了腹稿,想说你走吧,她不想再连累你。
但当我开口时,却忍不住鼻子一酸,像个孩子一样委屈地呜咽起来:“贺西洲,我好疼啊。”
他眉眼温柔,向我伸出了手:“既然如此,就不能让姑娘独自一人留在这里了。在下家在城南,如果姑娘不嫌弃,就随我回家养伤吧。”
我笑了,眼中含着泪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能否让我以身相许?”
在风雪交加的景象中,他的笑颜如同春日里温暖的阳光一般:
〔如果对方是美丽的姑娘,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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