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的时候，生产队的一头画眉驴摔下悬崖，后腿折了，自此既不能驮东西，也耕不了地。没有人饲喂草料，也没人愿意搭理，呆呆地站在驴圈，眼神里充满了忧虑和凄楚。

三五天后，驴逐渐消瘦，眼见伤势难愈，队长便决定杀了吃肉。队长一言九鼎，那句“杀了算了”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清明节前一天，本是阳春三月，竟然刮起了声势浩大的西北风，还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冬天。大人小孩，男女老少，又拿出已经收藏起来准备过冬的衣服再次穿了起来，每个人一下子都显得臃肿起来。

杀驴的的喜讯像长了翅膀，顷刻就传遍了全村，好喝酒的汉子拿出几张皱皱巴巴的毛票已经走向代销店，精干的婆姨们已经洗好锅，磨好了菜刀，孩子们在打谷场上飞来飞去，现场已经围了好多人。

画眉驴一瘸一拐来了，可怜的它完全不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挨宰，人们像平时磨面一样用黑布蒙住它的眼睛，一个调皮的小伙子，趁机跨上驴背，画眉驴闪了一下腰，就在即将倒地的那一刻，它又顽强地站了起来。大人们有说有笑，指指点点，有的说这头驴给生产队立过功，干起活来从来都不偷懒！有的说瘸了腿已经没用了，杀了也好！有的说驴肉是炖着吃香！有的说驴肉是卤出来，凉拌喝烧酒最好！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小孩一路跟随，活蹦乱跳，仿佛过年一般的快乐。

到了现场，几个壮汉用绳子套住画眉驴的四条腿，随着一声大喊，驴子应声倒地，扬起一股灰尘。杀驴汉用孔武有力，满是肌肉的臂膀，抡起铁锤对准驴的脑门狠心砸下去，并迅速割断驴的喉咙，鲜血四处喷溅，然后开膛破肚，剥皮剔骨，站在场子上等待分驴肉的人们表情木然，没有丝毫同情心，还有的人面带笑容，掩饰不住品尝驴肉的好心情。

这时已聚拢了很多人，队长、副队长、保管员、会计等几个人兴奋地张罗着分肉。会计手里拿着一个纸箱子，里面是用作业本撕扯下来的白纸，折叠、揉搓成团的阄。会计用尖锐的嗓音喊叫：“抓阄了，快来抓阄了。”人群中里便面带喜色走出来各户人家的男人，满怀期望上来抓阄。有的人闷头就抓，有的人挑挑拣拣。

一头驴的内脏（心、肝、肺、肠、肚）、头蹄（驴头、蹄子、尾巴）、骨头（剔去肉的所有骨架）没法全村各户均分，所以折了驴肉价，分成三份抵销驴肉，抓到内脏、头蹄、骨头看运气，谁抓到什么就得到什么，抓到内脏就要清洗肠肚，抓到头蹄就得烧开滚水褪毛，再用烧红的炉锥烫毛，抓到骨架就得大刀阔斧劈开骨头。反正三种下水处理各有各的麻烦，但下水价格低于驴肉，三斤下水抵一斤驴肉，当时每户分的五斤驴肉，抓住“下水”的就可以得十五斤，这在当时经济条件不好，一年见不到荤腥的农村来说，是一个天大的喜事。

我家由爷爷出场，只见他不紧不慢地吸着装满旱烟的烟锅，火星一闪一闪，走到肉摊子跟前去抓阄，抓阄结果出来了，爷爷大喜过望，我家分到了头蹄。“咱不要肉要头蹄干啥？不要头蹄！”爷爷怪奶奶多嘴：“你懂个甚！”

爷爷和父亲领回了头蹄，爷爷当总指挥，全家人竭力配合，随即便运作开来，父亲搬了三块石头，在院子中央摆成三角形状，母亲烧开一大锅开水，把驴头、驴蹄、尾巴放在大铁锅焖几分钟，拿出来后全家人七手八脚拔毛，然后再架起火来，上面放置铁棍，把驴头放在上面，烧掉剩余的毛，最后在炭火中烧红炉锥，烫去最后一星半点的绒毛，以及耳朵、鼻孔中的毛。爷爷容不得半点懈怠，顾不上喝一口水，抽一锅烟，拿出大砍刀将硕大的驴头劈成两半，待到最后一次清洗干净，用清水将大锅冲刷干净。父亲已经从院子崖畔上拾来很多干柴。爷爷一边往灶膛里放柴，一边说干树枝烧起来有火力，这样的才能把驴头炖好。

牛羊归圈，彩霞满天，这时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了。此时的我已经俨然没有了杀驴时的恐惧，也没有了即将吃驴肉的内疚。村子里家家户户像过年一样，炊烟从烟囱中缓缓升起，笼罩了整个山村，似乎已经传出了炖驴肉的香味。

天黑了下来，夜静春山空，各家炖驴肉的香味混合着春天大地回春，泥土的味道扑鼻而来，我家的小黄狗在院子里撒欢地跑。驴头不烂，多加柴炭，煮驴头蹄不比驴肉，是需要很长时间的，锅里的水急速翻转，滚滚地沸了起来。奶奶拿来了珍藏的花椒、大料、葱、姜、蒜，这些都是平时粗茶淡饭用不着的炖肉好作料，全部下到锅里。

煮了一小时，爷爷用筷子扎了一下驴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还的用大火煮！”于是父亲再次加入树枝。各家院子飘散出的肉香已经淡了下去，而我家的锅里却刚刚冒出些许香味，那诱人的肉香由淡至浓，由远而近，萦绕在你的身边，久久不散。我显然已经瞌睡难耐，坐在石头台阶上一个劲地咽着口水。爷爷告诉我说：“等这一回柴烧完就行了！”我一听立刻感到困意顿消，继续等着吃肉。

驴头蹄终于煮好了，爷爷掀开锅盖，让我惊讶得目瞪口呆。只见驴蹄开花，驴头脱骨，连骨头和肉捞到一个大铁盆里，锅里则是白汪汪的汤，随后就是拆骨头，由于下了功夫，煮到了火候，骨肉分离，不一会儿就大功告成，骨头是骨头，驴肉是驴肉，拿了一个大盆装肉，那年月哪里会有这么多肉用大盆来盛呀！我们几个小孩子每人拿一根，沾着一星半点的肉的骨头大快朵颐，那种味道真是的天下最好的。剥下的驴肉在那个穷年月，绝对是好东西，明天就是清明，第二天炒了一大盆驴肉，全家人吃了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