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少家庭来说，赡养老人的问题就如同一座大山，压在每位儿女身上。子女担心责任太重担不起来，老人担心压力太大连累后代，真正能够做到十全十美的家庭少之又少。但，这路再难走也是子女应尽的义务，有时我们的选择并不是为了在当下获得什么，而是希望在年老之后不会后悔。
等他回去时，
发现奶奶还像他离开时一样，
坐在沙发上打盹。
接着，从厨房传来一阵呲呲声，
和一股难闻的糊臭味。
老公跑到灶上一看，
锅里水已烧干，
几块肉全枯成了焦碳，
还好锅子质量比较好，
没被烧穿，
不然极有可能引发火灾，
后果不堪设想。
1
今年5月，69岁的公公查出膀胱癌。虽立即采取手术摘除了肿瘤，但倔脾气的公公拒绝后续化疗。而这意味着，短则半年，长则两到三年，癌症会再次爆发，到时候要么再做一次手术摘除，要么任由其恶化自生自灭。
相信宿命论的公公坚定表示，他再也不会踏进医院半步，并以死威胁绝不会接受二次手术，如果复发，他就顺应天命随时赴死。
作为儿女，我和老公的观点是一致的：只要不是那种倾家荡产也治不好的绝症，像膀胱癌这种花几万块钱，通过手术和化疗便能有效控制病情的常见肿瘤，当然要不遗余力地去给老人治，这也是我们做儿女应尽的责任和义务。
相比于尿毒症、白血病、肺癌等各种大病绝症，无论是从需要负担的医疗费，还是从身体承受的痛苦来讲，膀胱癌的伤害指数真的算很低了。
而现在的问题是，成熟有效的治疗手段有，可老人就是不配合。如果不做后期治疗，不仅意味着前功尽弃，还预示着癌症将很快卷土重来。
“您是死了干净，那您就舍得您的孙子？他从小都是您一手带的，现在他还那么小，根本离不开您，就是为了孙子也要坚持治啊！”晓之以理不起作用，我和老公就动之以情。
“孙子是你们当爹妈的责任，我活一天就帮着带一天，实在活不到几天了，那也是命，只能靠你们自己了。”
很明显，孙子这张情感牌已经失效，但他既然提到了责任，那正好，老公的奶奶一直跟着我们过，日常起居全由公公一手照料。虽说公公自己也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了，但只要他的老母亲还健在一天，作为儿子，他就理应尽孝一天。
“孙子是我们的责任，那您的妈总归是您的责任吧！再过两年奶奶就90岁了，您还要多孝敬她几年呢！”老公打出奶奶这张王牌。
公公是个很重人伦道德的旧派老人，脾气倔，骨头硬，窃以为赡养老妈这招肯定能将他的军，没想到他竟然给我们抛出了一套“神理论”——
“我们农村有句老话——老年人活久了要不得，会害到下人（晚辈）的！人活个七八十岁死掉这才正常，像你奶奶这样活这么大年纪是要不得的……当初我就反对你把奶奶接出来，你非不听，今后你们的麻烦还大着呢！”
其实，公公这套“长寿阴谋论”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听说了，平常大家庭聚会，聊到几个家有寿星的亲戚时，也经常听到长辈们提到这个耸人听闻的观点。
我以为那只是一些人想逃避赡养责任而炮制的“伪道理”，万万没想到自家老人竟身体力行地实践起这套理论。
2
公公的母亲今年八十八，育有四子一女，公公是老大。公公年轻时和婆婆离了婚，一个人把老公拉扯大，十分不易，没钱像其他几个兄弟一样分家出去盖新房，所以一直和爷爷奶奶共住一个屋檐下。后来爷爷去世，老公到外地求学工作，老家就只剩公公和奶奶搭伴过日子。从那时候起，奶奶的生活就全靠公公在照顾。
明明是五个儿女共同的赡养义务，最后却演变成了公公一个人的责任，准确地说，现在又落到了我和老公的肩上。
从法律的角度来说，不管儿子女儿，一律负有赡养老人的义务和责任。如果依照公公和奶奶他们农村老人的旧式观念，爹妈该由儿子养，女儿养不养不强求。可即便是这样，奶奶的几个儿子对她也是“敬而远之”——
二爹一家和奶奶的房屋在一个院子里，屋前屋后。老公说，从他记事起，二妈和爷爷奶奶就势如水火。二妈是农村典型的泼妇，经常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搬着板凳冲着爷爷奶奶家破口大骂。二爹则是典型的孬种，老婆骂娘，他不仅不劝阻，还一脸谄媚地给老婆端茶递水，让她润润喉咙接着骂。所以，等爷爷过世后，两口子更是“理直气壮”地对奶奶不管不顾。
三爹是中年丧偶，后来跟着外出打工的儿子在城里安了家。由于儿子儿媳收入也不高，生活过得十分艰辛。如今，已年过6旬的三爹还在酒店打工以补贴家用，自己尚在艰难谋生，更别说赡养老妈了。
幺爹的情况就更特殊了，年轻时当了上门女婿，按照农村的旧派观念，上了门的幺爹就像嫁出去的女儿，他不再是赡养老人的主要责任人，即使不养老也不会受到道德谴责。据老公介绍，幺爹从小最不受奶奶待见，经常被痛打，长大后因为家里太穷去做了上门女婿，家庭地位低，但他仍然竭尽所能悄悄补贴“娘家”。奶奶在没被老公接进城之前，她这辈子穿过最好的衣服，喝过最好的茶，都是最不受她待见的幺儿子孝敬的。
但天不遂人愿，因与幺妈常年感情不和，在一次激烈争执后，幺爹一时没想开选择了自杀，走的时候才50多岁。
单就幺爹自杀这件事，从小和幺爹感情最深的公公就已经开始对奶奶心存意见了，认为是老母的高寿“克死”了儿子。
按照农村迷信的说法，现在儿子提前走了，还要给老太太再添几年寿，而这，又是公公最不愿看到的。
3
前些年，因为孩子需要照顾，老公便把公公从老家召进城来带孙子，老家只剩奶奶一人独居。老公心里一直记挂奶奶，也深知指望二爹像正常子女一样照顾奶奶是痴心妄想，便经常背着公公对二爹施以小惠，拜托他能隔三差五转到屋后去看一眼老人家。其实说白了就是让他关注下老人是不是还活着，别到时候整成跟网上爆出的那些新闻一样——农村空巢老人悄悄离世，直至尸体腐烂才被发现。
网上的各种新闻
又过了两年，老公趁回老家办事期间，找周围乡邻打听了下二爹平时对奶奶的态度，结果大家都二话不说直摇头。哪怕是房前接屋后，步行不到十米远，二爹对奶奶依旧是不闻不问，视若无物。
老公思虑良久，咬咬牙，一个人做主把奶奶接进了城，并跟她交待清楚，以后她的一切都由他负责，不要再想着落叶归根了。老人家年纪虽大，但脑筋并不糊涂，心里明白，现在唯一还在乎她的，也就剩眼前这个孙子了，除了默默接受，别无选择。
对此，公公强烈反对。
“一辈人只管一辈人，你自己有老的小的要负责，工作又忙，房子也只两室一厅，住都住不下。你把奶奶接出来，你媳妇有没有意见？你有没有想过将来的麻烦有多大？”
“往后，奶奶要是病了瘫了，需要人端屎端尿，我如果在一天，那肯定是我这个当儿子的来伺候，但是我也是六十好几的人了，我也不能保证我就一定会死在妈后面，万一我死在她前面了，你们两口子准备怎么办？谁辞了工作来照顾她？到时候倒在床上三年五载不断气，你们还管不管娃子，还过不过生活？”
“你一旦主动把这个责任揽到自己怀里，你就再也没有退路了，莫想别人再来接盘！你那几个叔子和姑儿就更加顺理成章不用管你奶奶了！你那些老俵也更莫做指望，你愿意做好事当雷锋，别人才不会当苕，跟着你一起分担麻烦呢！”
老公听着一言不发，待公公机关枪扫射完，冷静片刻后才缓缓开口：“小时候每次过年，奶奶总是把她名下的那片肉藏在碗底，等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把肉塞给我吃，年年如此。奶奶那么多子孙，她只对我一个人掏心窝子的好，现在她老了，看到她在受苦却不管她，我良心受不了。”
暴脾气的公公半天没吱声，最后扔下一句“我也老了，做不了你的主了，你自己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吧！”
那是2015年，84岁的奶奶进城了。
4
6月，面对公公拒绝治疗的强势态度，老公没有办法，只能四处打听其它治疗方案，西医都是众口一词，除了定期做化疗，其它都是瞎折腾。于此同时，有朋友推荐我们去试试中医，说哪怕治不好，也可以调理一下身体，说不定还能减缓癌症复发的速度。庆幸的是，犟脾气的公公对中医还存有几分好感。
去之前，老公提前和医生打好招呼，如实告诉他公公的病情，并拜托他不要当着公公的面提及这些。因为之前为了哄公公做手术，老公伪造了一份假的诊断结果书，骗他只是良性肿瘤，是可以治好的，公公才勉强同意入院手术。时至今日，他都不知道自己的肿瘤其实是恶性，不然，按照他的宿命论和烈性子，他从一开始就会拒绝一切治疗直接等死。
老中医果然有两把刷子，把完脉先不说膀胱上的问题，而是把公公的脾气特征描述得入木三分，当场就令公公心服口服。抓了两副药回去吃了一段时间，术后一直困扰公公的尿道疼痛明显减轻了，癌症病人常见的易燃易爆坏脾气也逐渐温和了下来。
7月盛暑，老公再次带公公去老中医那复查，医生开口没谈病情，转而问他老家在哪，是否还有人居住等等，老公听后一头雾水。
老中医说：“现在这个天气，您父亲的身体是受不了的，即使一天到晚把空调开着也没用，最好的办法是回到大山里避暑，等夏天过完了再回来。”公公也承认，哪怕家里空调不关，他也感觉胸闷难当。
老家的房子自从奶奶走后就一直闲置着，前年一场冰雹把屋顶也砸塌了，肯定不能再住人。老家剩下的亲戚不多，二爹家是断不会去的，想来想去就只有关系还不错的小姑家了。小姑小时候是公公这个当大哥的一手带大的，兄妹感情一直很亲，老公去了个电话，说明了情况，小姑家不胜欢迎。
但问题来了，公公走了，奶奶怎么办？
5
奶奶这辈子最疼的就是小姑了，可小姑是个性格懦弱没有主见的农村妇女，在家半分主都做不了。大男子主义的姑父一生交友不多，却偏偏和公公“臭味相投”，郎舅关系一直不错。所以说到底，公公能去小姑家小住，主要还是因为获得姑父首肯。
“既然亲哥哥都能照顾，那再多照顾一个妈又有多困难？我们又不是把奶奶送去了就不接回来了，等过个一两个月天气凉快了，肯定要跟爸爸一起回来的。而且你给他们送的钱和礼物至少抵得上他们大半年的收入了，奶奶在他们家吃喝两个月能花他们多少钱？”我跟老公发了一大通牢骚。
但他却直叹气：“算了，你是这么想，但别人不会这么想，况且他们算的根本就不是你这个短期帐。别人想的是，万一奶奶病倒在他们家，卧床不起了怎么办？万一奶奶老糊涂了，自己提出想留在姑娘家养老，不想回城了怎么办？甚至万一奶奶在她家突然去了怎么办？现在农村死个人没有几万块是拿不下来的，这个帐她又能找到几个人跟她分摊呢……”
“照顾哥哥，那是出于情分，爸爸如果在他们家发生任何事，都有我这个当儿子的来全权负责。就算奶奶现在实际上是我这个孙子在负责，但假设奶奶在他们家出了什么事，那责任就顺理成章地从我这个孙子身上转移到他们当儿女的身上了，这才是他们的最大的隐忧。”
“奶奶现在就是烫手的山芋，人人都避之不及，生怕粘到身上甩不掉。当年，姑父的亲妈到他家帮忙照顾表弟表妹，就因为一时没留心门前晒的包谷，结果愣是被姑父指着几只偷吃包谷的老母鸡指桑骂槐，‘你们这些吃干饭的老东西，给你们通饱了（方言里形容吃喝的骂词），结果给老子连两颗包谷都守不住！真是一群废物！’。他连自己的亲妈都骂，现在你还指望他接纳丈母娘，那是想都不用想的！他能同意爸爸去他家小住，我就已经很知足了。奶奶这边我来想办法。”
2016年，为了解决四世同堂的住房问题，我和老公咬紧牙关又贷款买了一套小户型的两居室给公公和奶奶住，方便老人也方便我们年轻人。因为他们住的那套房子离老公的单位比较近，所以公公回老家养病的那两个月，便由老公每天到奶奶那边给她做饭。
奶奶饭量不大，但比较叼嘴，素菜基本不吃，荤菜是顿顿少不了的，而且只吃煮得很烂的肥腊肉，或者蒸得极软糯的梅菜扣肉。老公工作忙，经常要加班加点，不能保证按点回去给奶奶做三餐。幸亏过去在农村生活时，老公教她学会了使用电饭煲，因此，公公不在的这两个月，老公每天早上必须提前一个小时从家里出发赶到奶奶那边，给她把一天的肉都煮好，然后叮嘱她到饭点了就自己用电饭煲蒸热了吃。
每天晚上老公不管加班多晚，都要回奶奶那边关心她吃饭没有，如果时间早，还会坐下来陪她说会儿话。虽然奶奶的听力很差，重要不重要的话都至少要喊三遍以上才能被她选择性接收，但老公总是能耐着性子陪她聊天解闷。
6
一天早上，老公因为头天加班太晚，第二天起得有点迟，等他赶到奶奶那边，离上班只剩20分钟了，这点时间根本等不到把肉煮熟。于是，他想了一个自以为稳妥的法子——把锅里的水加满，把肉块丢进去，然后把灶上的火打到最小，只留中间一小团蓝色火苗微弱地跳动。把灶上安顿好之后，他跟奶奶说了声“灶上是给您煮的肉啊”，就匆匆忙忙赶去上班了。
结果到了中午，等他回去时，发现奶奶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坐在沙发上打盹，正如她平时在家一贯保持的姿态（因为家务全由公公操持，奶奶平时在家就只负责喝茶、吃药、打盹）。
接着，从厨房传来一阵呲呲声和一股难闻的糊臭味。老公跑到灶上一看，锅里水已烧干，几块肉全枯成了焦碳，还好锅子质量比较好，没被烧穿，不然极有可能引发火灾，真是想想就后怕。
“你胆子真是大，我平时做饭守在灶旁还经常把菜烧糊，你竟敢在没人看管的情况下开火烧半天！”我吓得一身冷汗，忍不住斥责了老公几句。
“我以为那一锅水足够烧半天了，而且我走时还跟奶奶说了的，告诉她灶上给她煮着肉，只是没再多嘴叮嘱一句，让她招呼着点灶上的火，如果锅里烧干了就把火关了。哪晓得，她就真的是一点心都不操哦！”老公第一次流露出对奶奶的不满。
“谁叫你们平时那么惯着她的，什么事都不让她做，她每天活得就跟个小宝贝一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啥心都不用操。你不跟她强调要盯着锅里的肉，那就是厨房着了火，她也肯定不会管的。你看爸都病成那样了，她竟也相信我们说的‘只是小病，养两天就好了’，丝毫不怀疑有什么不对劲。天天生活在一起，硬是没察觉出儿子的身体出了大毛病。倒是她自己的那些治高血压、胃病、头疼的药，每天绝对是雷打不动按时服用，什么颜色的瓶子吃几颗吃几顿，她都一清二楚，从不马虎，经常提前好久就催着公公给她买药。”我早就看不惯他们对奶奶的“溺爱娇养”了。
“算了，她一辈子都是这样过来的，年轻的时候靠爷爷，那时再苦再累都没让她下过地，就留在家里做做家务。等到爷爷不在了就靠儿子，现在儿子也倒了，唯一愿意让她依靠的也只有我这个孙子了。她被娇惯了一辈子，我总不能等她现在老了又来逼她自强自立吧！”
“她心里未必不知道爸爸其实病重，可在生命面前，很少有人能做到像我爸那样看淡生死的，大部分人都和奶奶一样，嘴上说着‘早点死了算了，免得祸害别人’，但其实怕死怕得不得了，生怕早一天去见阎王。”
“人人都会老的，我们现在多忍耐一点多包容一点，说不定等我们老了以后，咱们的孩子也能这样多担待我们一些呢！”听完老公的话，我只能低头无语。
7
7月，老公回老家接公公回来复查和抓药，顺便把小姨的小女儿也一道带进城来过暑假。路上，公公问候表妹的奶奶现在身体可好，表妹说就是耳朵有一点背，其它都挺好，每顿还能吃两碗呢！
表妹在我们家玩了两天便被其他几个姨妈接走了。饭桌上，公公又开始发表他那套长寿阴谋论：
“建军（小姨夫，和公公是远房亲戚）的老妈今年已经97岁了，别人都在恭贺他，说他们家明儿要出个百岁老人了！但你们看，这个老人家的几个儿女都过得怎么样？早年夭折的几个就不说了，只说后面长成人的这几个：
大女儿60岁不到就得了老年痴呆，到最后连饭都不晓得吃，要人捏着她的手往死里掐一下才知道动一下嘴；大女婿中风两次，在床上瘫了十几年，屎尿都是姑娘伺候的，硬生生把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磨成了六十几的老太婆。上次吃酒席碰到了，我当时硬是没认出来，还以为是我们同辈的哪个婆婆呢。你们说，是不是把几代人都害惨了？还好，两口子拖了十几年总算解脱了，去年一前一后都走了。虽说也活了七十几，可后面那十几年活得连牲口都不如，一点做人的尊严都没有，把姑娘一家也拖惨了。
老二一家倒是活得轻松，跟你二爹一个德行，窝囊废一个，找了个母夜叉，老妈是一天没养过。
你小姨夫是老幺，人最忠厚，自从他爹过世之后，老母亲就一直跟着他们过，一晃已经快三十年了。你们自己盘一盘，不管是你小姨夫还是你小姨，这两边的大家族里，就属他们两口子人最忠厚老实，但也就是他们的生活过得最艰难。”
的确，说起小姨家，众亲戚无不长吁短叹的。
8
妈妈这边姊妹7个，唯独小姨至今还留在农村生活。小姨和小姨夫身体都不好，一个是多年的老胃病加颈椎病，一个是先天性心脏病，都不是种地的料。早在二十年多前，妈妈和几个姨妈就一直张罗着让他们进城务工，一直留在农村，哪里有出路。
大家给小姨介绍过宿舍管理员，酒店服务员，超市理货员等工作。小姨夫也进城在工地上打过小工，跑过快递，送过纯净水，但都没干满过三个月。因为家里有老人，出来一个，另一个就必须留守家中，同时地里的活儿也不能丢。一到农忙时节，老家那个既要照顾老人又要忙活地里，根本兼顾不了，城里这个就必须辞掉工作回去帮忙。因此，再好的工作也干不长。直到现在，小姨家住的还是土坯房，门前也没通公路，这在当地已属罕见。
“今年清明去他家玩，我看你小姨夫把棺木都准备好了。”姨妈说。
“什么？他们也才五十出头，怎么这么早就在准备这些东西？”我着实吃了一惊。
“这在农村很正常，好多人四十几就把棺材备好了。你小姨他们两口子身体都不好，还不是想趁现在还有点力气能搬一搬扛一扛，把木料搬进屋，也算省一桩事，免得到时候真等老了连个人都喊不到。你也晓得，现在农村都只剩些老弱病残，想抓个壮丁干点力气活都难！”
“你小姨她们真算是被她那个长寿老妈困了一辈子！眼看着出门就能挣到的轻松钱都挣不到，只能守在家里耗在田里，一年到头也攒不到几个钱，他们到现在还背着几万块钱的账。”
“都说好人有好报，孝子有福报，我看都是假的。现在这个社会，想要找出比你小姨两口子更善良更大方的人，那真是难了。你看他们日子过得那么紧巴，但为人毫不吝啬，向来都是掏心掏肺对人好！我们偶尔回去一趟，你小姨夫骑着摩托车还要到镇上去买点卤肉，打两斤好酒回来招呼我们。哪次进城不是大包小包给我们带些山货来？晓得我们在城里买不到不打农药的蔬菜，还经常拖熟人的便车给我们捎些土豆包谷辣椒之类的蔬菜，恨不得把她的菜园子搬进城！而且每次都是抹黑起早，现摘现装，从不带隔夜菜，每种菜均分给每家，从不厚此薄彼。我们心里也一直记挂着她，真心想帮她，但她家里的老人把他们栓死了，想走走不了，我们外人看着只能干着急。”
“唉……”每每说起小姨家的事，最后就只剩一声长叹。
9
8月的一天，到四姨家去串门，欣喜地见到幺外公和幺外婆也在，欣喜之余也有几分困惑。因为晕车厉害，幺外婆几乎没离开过老家。过去，几个姨妈也经常接她出来玩，可她总是望车却步。前些年，幺外公因为突发急症，经过几次抢救捡回一条命，做完心脏搭桥手术后，日常康复护理全靠幺外婆，她便更没机会进城来玩了。
因为两位老人的听力都不是太好，聊天也不是很顺畅，跟他们简单寒暄了几句后我便问姨妈：“平时你们接都接不来，这次咋不怕晕车舍得出来啦？”
“还不是为了你幺幺（幺外婆的女儿）的婆子妈！”
“不会吧！幺外婆也已经七十多了呢，难道是把她喊出来帮忙照顾她那个八十几的瘫痪婆子？”我顿时惊呆了。
“是啊！你幺幺的婆子自从去年中风以后，就是由你幺姨爹三弟兄轮流照顾的，最近轮到他们家了。你幺幺两口子每天起早贪黑的要守在店子里做生意，白天哪有时间服侍她？还不是没得办法，只能把你幺外婆接出来了。每天早上你幺幺他们去店子后，你幺外婆就慢慢伺候老太太起床，穿衣服，上厕所，做早餐，给她按摩，边聊天边做康复……”
“你幺外婆说，老太太虽然人瘫了，可脑袋清醒的很，经常跟幺外婆说着说着就哭起来，说自己这样老不死，真是把孩子们害惨了……幺外婆便耐心开导她，怕她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但说是说做是做，老人家有着超人的顽强意志。哪怕是坐在轮椅上，手上也一刻没闲着，一直拼命地拉扯关节，每天都要你幺外婆推出去几趟，在楼道里掌着栏杆练习站立，生怕自己哪天会全身瘫痪动弹不得，成为孩子们的负担。”
“可我幺外公也是动了几次手术，从鬼门关走了几遍好不容易才回来的人啊，幺外婆走了，他一个人在家怎么办？”
“怎么办？还不是自己想办法过哟！你幺外公一辈子没进过厨房没做过饭，你幺外婆刚开始出来的那两个星期，你幺外公竟然学会了蒸包谷面饭吃呢，但时间长了，把他一个病人长期独自留在老家，你幺幺他们也不放心，索性把他也接出来了。等于说，你幺外婆这回出来是身负重任的，并且是一拖二，其中包括一个中风瘫痪的高龄老太。”
“哎，真是不容易！自己都一把年纪了，连坐个车都晕得要死，但只要孩子们有困难，仍然是随叫随到，硬是要把自己榨干榨尽才会罢休。”我不由得感慨。
“当大人的都是这样，都是为孩子们而活。今天把他们接过来玩，都还是我找你幺幺提前说了好久，才给他们争取来的一天假呢！你幺幺他们现在的生意也不好做，你姨爹这两年又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天天倒腾个什么车联网，听说好像投了不少钱。你幺幺说就跟传销一样，她觉得不靠谱，可想管也管不住。现在实体经济不景气，生意不比以前，把人心搅得乱糟糟的。加上她婆子又一瘫，经济、精神上更是压力山大，一家人能不吵不闹就尽量平平稳稳地过吧，只是辛苦你幺外婆。”我没想到，在我童年记忆中，一向温文尔雅的幺姨爹如今也活成了一副潦倒困顿的中年男人模样。
晚饭时，幺幺只身赴宴，大家都问姨爹怎么没来。
“哎……他要在家照顾他妈啊。”
“她还要在你们这儿待好久哦？”
“还有一个月。哪怕我把爸妈也拖出来跟着我吃苦帮忙，但说实话，我已经快受不了了。”幺幺尴尬地苦笑道。
“昨天晚上睡之前她水喝多了，连着去了两趟卫生间，我们搬进搬出搞了半天，后半夜基本上没睡成。”
幺幺的婆婆今年85岁，一共生了四个儿子，老大是妻管严，老婆从没上过班，天天在家玩，也不愿养老妈，儿子只能偷偷跟单位求情，每月往工资卡上少打几百块钱，然后以现金的形式发给他，他再私下把钱给几个兄弟，算是自己给老妈的养老钱。老人常年就在老二、老三和老幺几家轮流过。
一直以来，老人的身体都很好，以前每次聚会，幺幺都对她的婆婆赞不绝口。老人在她家住的时候，一家人的衣服、卫生全都是老人一手包办。因为怕自己炒的菜不合年轻人口味，她就提前把菜都洗好切好，只等儿媳妇回来炒，在众人面前也从不嚼舌根、惹是非。可以说，老太太是几家争着要的劳动模范。
不幸的是，去年腊月，老人中风了，还好不是全瘫，没到卧床不起的地步，但生活基本是不能自理了，站立、上厕所、洗澡、吃饭全要人帮忙，需要寸步不离的悉心照顾。
“还好她头脑清楚，没瘫在床上，不需要人伺候大小便。”我只能找些好话安慰幺幺。
“可谁能保证以后不会瘫呢？儿子才上大学，正是用钱的时候，现在的生意也一年比一年难做，去年还差十几万的帐没收回来，今年估计更难要回来了。如果她哪天全瘫了，需要人24小时伺候，那我简直不敢想日子要怎么过！”幺幺说完，不由得打了个冷噤，大家也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好像纷纷想起了自家的那些烦恼事。
10
9月初，天气转凉，公公说想回家了。
我们又到医院复查，恰巧碰到之前同病房的刘爷爷，说是陪老伴来做理疗，两人简单问候了几句。
刘爷爷八十多了，是工商局的离休干部，也是膀胱癌，十几年前做了全切手术，腰上挂着个人造尿袋。他如果不把衣服掀起来给人看，旁人是真看不出来他有病。
“我们这个病最坏的情况就是全部切除嘛，它又不会扩散到别处。就算是全切，也丝毫不会影响生活，甚至还方便些，出门再也不用操心到处找厕所了。平时在公园里打牌，尿袋子满了就把盖子一扭，直接浇花，还环保！”刘爷爷根本不把这病当回事。
公公说，“像他们这样的老人多活些年就划得来，因为是离休干部，医药费国家全包。他之前住院就不是来看病的，他是来蹭公家的免费空调的。他说在家开空调要自己出电费，干脆直接住到医院里，随便找个什么理由说身体不舒服，需要留院观察，在医院吹着不要钱的空调，看着免费电视，还有病友陪着聊天，谁不乐意呢？”
我们就知道，公公之前之所以嚷嚷着说早点死了算了，除了他所宣扬的长寿阴谋论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钱。
过去，他一心想在农村养老，没想过进城，所以也没给他买城镇医保，只买了农村的合作医疗，之前在市里住院做手术只能报销40%的医药费，肯定跟那些享受特殊待遇的离休干部不能比。他看着刘爷爷这种没有经济负担的潇洒老人，心里自然意难平。
11
9月3日，奶奶要过88岁的生日了。
医生一直叮嘱公公不能喝酒抽烟，一辈子嗜酒如命的公公也只得乖乖把酒戒了。晚上吃饭时，公公破例又端起了酒杯，还让老公作陪。酒过三巡，公公开始转入正题了。
“我呢，虽然没买城市医保，但好在之前政策放开可以一次性买断，你们抢抓机遇给我买了个城镇养老，现在我也拿了几年工资，本钱已经赚回来了。过两年我死了，丧葬费也都可以报销，基本不用你们再花什么钱。可是你奶奶只有一个农保，这边的丧葬费是报不了的，到时候又是一大笔开销……”公公忧心忡忡地替我们算起未来的账。
“以后，我要是走在你奶奶前面，她在后头得了个大病或是绝症，千万莫浪费钱去搞什么化疗，这么大年纪的人了，经不起折腾。你们也不要花那个冤枉钱，让她快点走了算了，这点你一定要听我的！不要跟我犟！”大病初愈的公公好像在交待后事一样跟老公下死命令。
“我们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多活一天也起不到好大个作用，早点死了反而给你们减轻负担。你们还有大半辈子要过，还有儿要养，钱一定要花在刀刃上。我们老人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争取死得干净利索点，不给下人（子女）添麻烦，绝对不能拖累你们。如果搞成一副要死不死的像，那就真的是在祸害你们……”
公公讲到情绪激动处，犹如视死如归的战士。
晚上躺在床上，老公握着我的手，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似醉似醒喃喃地说道：
“我晓得，你跟着我受苦了，几代老的都跟着我们过，压力很大。我爹打了一辈子光棍，辛苦把我养大，现在他老了，有病在身，医生说活不了几年了，他在一天，我就要对他好一天。奶奶是我祖宗，她再不讨人喜欢，再没得用，也是疼了我一辈子的老祖宗，即使她被儿女个个嫌弃，我也不能抛弃她。”
我爽快地对老公说：“放心吧，我懂！我们在做，孩子在看。我们今天如何对待爸爸和奶奶，明天他就会怎么对待我们。我可不想老了被他指着鼻子骂‘你们当年不就是这样对爷爷和太太的么？现在还想我给你们好脸色，没门儿！快滚！’”
听完我的话，老公噗嗤一笑：“你讲得好有代入感哦！”
题图 | 图片来自《大雪冬至》
配图 |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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