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1940年代,范文澜编《中国通史简编》,对朱熹多有诋毁。故事不再列举了。总之,依照《简编》的记载,朱熹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做出很多下作的事情。后来,范文澜自己承认,此书写于特殊的历史时期,服务于特殊的政治目的。1990年代,范文澜、蔡美彪十卷本《中国通史》出版,有关朱熹“劣迹”的部分悉数删去了。
本文摘自凤凰网新闻客户端,作者:王路(凤凰网新闻客户端主笔),原题为:反对朱熹的人到底在反对什么?
有读者问我,如何评价朱熹。这个问题太大了,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一篇短文也很难讲明白。我只简单聊聊,每一个时代为什么反对朱熹,以及,反对朱熹的人到底是在反对什么。
朱熹的时代,反对朱熹的代表是陆九渊。明朝,是王阳明。陆王对朱熹的反对,是一脉相承的。这种学术上的差异,从先秦就开始肇端,可比之为孟子和荀子的差异。
孟荀的差异,可以从孔子一句话里管窥一斑。孔子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孟学侧重发挥“性相近”,强调人皆有之的恻隐、羞恶之心。荀学侧重发挥“习相远”,强调通过学习来变化气质。陆王近孟,程朱近荀。(程指程颐,非程颢。)陆九渊推崇孟子的“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他和王阳明走的是高蹈的一路。因此,从陆王看程朱,则显得琐屑而繁复。从程朱看陆王,显得简易而空疏。
陆王是豪杰,但他们的追随者就没有这样的天资。因此,王学的末流就变得空疏狂妄。这种流弊,在明朝的中后期愈演愈烈。到明末清初,黄宗羲、王夫之、顾炎武,开始检讨王学末流的过失,而王、顾二人,尤近朱熹。
清朝真正对朱熹的反动,是从毛奇龄、戴震开始的。毛奇龄这个人呢,是个典型的钻空子主义者。凡是朱熹说对的,他都认为错,凡是朱熹说错的,他都认为对。他是王学的追随者,曾经搞了一本书叫《四书改错》,认为“四书无一不错”。搞这个《四书改错》是为了干嘛呢?为了献给玄烨,博取当局者赏识。满清的确一开始给过汉族读书人一些好处,这也是出于政治目的,为了笼络汉族士人的心。毛奇龄也受过一些小小的奖励。
毛奇龄想得到更大的奖励,就著了一本《四书改错》。很可惜,编成的前一年,康熙皇帝第六次南巡。书成之后等着皇帝再南巡好献书,当时已经八十六岁了,一直没有等来。不仅没有等来,而且玄烨觉得汉族士人已经网罗得差不多了,需要统一思想,定于一尊,开始重新推崇程朱之学,把朱熹升祀殿上。毛奇龄一听,赶快把《四书改错》的版给毁了。
但真正对后世有影响的,攻击朱熹最得力的,是戴震。戴震比毛奇龄小了整整一百岁。依我的个人见解,戴震的三观和资本主义精神有着异曲同工的地方。虽然他自称是发明孟子,阐述孔子之精义。
下面要开始扯远了,因为谈的问题太大。聊备一个视角吧。
为什么资本主义在古代中国很难发展起来呢?因为传统中国的文化土壤下,资本主义精神受到强烈的抑制。最典型的就是,追求个人财富的正当性问题。
中国的士大夫,向来极严“义利之辨”。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孔子的时代就这么讲。陆九渊曾讲这一句,台下痛哭流涕。如果一个人说,我的理想就是发大财,做首富——在古代中国,会被很多人鄙视。因为“义”永远要放在“利”前边。
但西方不讲这些。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在中国就出不来。经济学假定人都是理性的,追求个人收益和效用最大化。这个假定,在明朝以前,读书人都不大敢提。什么时候开始有人敢提了呢?明朝中后期。这个时候是资本主义萌芽的时期,也是王学流行的时期,像李贽、李渔这些人,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出现的。他们的学说和追求,为后来戴震的理论奠定了氛围。
这种中西差别,其实牵扯到个人价值与公众价值的对立。在古代中国,二者的统一占主流,对立是其次。个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渐进的过程。从小我到大我,由个人推广至家庭、宗族、民族、社会,其间没有太泾渭分明的界限。“楚人遗弓,楚人得之”,这种意识早就根植在文化土壤中了。因此,古代中国并不像西方那么强调个人的独立,个人与外物的对立。一旦这种对立被重视,“群”和“己”、“权”和“界”的问题就会被提出。当个人的权利和责任的边界被厘定,人就有更强劲的动力去追求个人价值的实现,资本主义的精神就会萌生。
这是一个必然的过程。明朝中期以后,个人价值的实现越来越被重视。顾炎武《日知录》里也谈到“分家”的问题,可见商品经济的发展对传统的家庭宗族社会造成了很大冲击。所以,阳明学的发展和明朝的经济环境也有很大的互动关系。
到了清朝,戴震的时代,他是把“人欲”这面大旗举得最高的。他要为“欲”正名,承认“欲”的正当性。——其实,这也是戴震晚年的观点,他早年不曾对“理”进行猛烈的抨击。
即便如此,戴震的思想在当时也不是主流。在他的时代,戴震一直被视为朴学家而非思想家。他反对朱熹的著作,《孟子字义疏证》,并不被时代目为他最好的著作。戴震的价值被重新发掘是在清末民初。一夜之间,成了流行。它对“人欲”的重视,和“五四”的精神不谋而合。章太炎、梁启超、鲁迅、胡适等,莫不重视戴震。
同样,那个时代也是墨家学说极为流行的时代。言必称德先生、赛先生。如果想从中国学术传统中找些渊源,戴震学说和德先生风格相近(都本于对个体价值实现的诉求),墨家学说和赛先生气味相投。马克思主义也和墨家思想颇有相类处。
在那个背景下,朱熹当然是要被打大板的。礼教成了万恶之源,罪魁祸首。鲁迅的小说对此抨击得最为激烈。“存理去欲”成了桎梏人性的枷锁,成为影响中国社会进步的制度性症结。鲁迅的立场到建国后也一直是被长期肯定的,直到80后受教育的时依然如此。
所以说,许多人的观点并不一定是他自己的观点,而是时代的观点。
下面举一个例子,说说为了服务于政治,搞黑朱熹的具体操作细节。
1940年代,范文澜编《中国通史简编》,对朱熹多有诋毁。故事不再列举了。总之,依照《简编》的记载,朱熹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做出很多下作的事情。
后来,范文澜自己承认,此书写于特殊的历史时期,服务于特殊的政治目的。1990年代,范文澜、蔡美彪十卷本《中国通史》出版,有关朱熹“劣迹”的部分悉数删去了。
网上有很多人谈到朱熹的劣迹,不要觉得自己读书多,去查查传说的来源,查到最后,十之八九都出自范文澜的《简编》。
不过,当年戴震对朱熹的反对,并非为了政治目的。虽然他也汲汲于功名,但他对朱熹的反对,主要还是思想上的。反对朱熹的关键,是“存理去欲”。
我简单解释一下,朱熹所谓的“去欲”,不是要灭绝人欲。而是说,人欲在天理之中,如果天理安顿不好,人欲就会冒出来。打个比方,要吃饭,要有性生活,是天理。但是安顿不好,不节制,这就是人欲。要有性生活,但是抵挡不住诱惑,跟人私通,这就是人欲。
朱熹说:“有个天理,便有个人欲。盖缘这个天理须有个安顿处。才安顿得不恰好,便有人欲出来。人欲便也是天理里面做出来。虽是人欲,人欲中自有天理。”
又说:“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
朱熹认为,善恶都是理,但恶专指理的不正当处。比如说,恻隐之心,自然是好的,但因为恻隐而至于姑息,这就是恶。羞恶之心,本来是善,但因为羞恶,而至于残忍,这又是恶。——可见朱熹对分寸的拿捏十分谨严。这也是和陆九渊强调的“先立其大”有所歧趋的地方。朱熹反对空谈天理和人欲。他讲究扎扎实实的实践功夫。
而戴震对朱熹的反对,没有从这方面驳起。戴震说,欲没有什么不好,不好的是“私欲”。“欲”只要不“私”,就是合理的,是应该光明正大地追求的。
细究起来,不好操作。“私”与“不私”,谁说了算呢?我希望爽,我想吸毒,我吸毒不危害他人,这种要求是正当的吗?这种自由,是应当予以保护的吗?
戴震和朱熹的分野,就在这里体现出来。一者强调追求身体自然享乐的正当性;一者看重自我约束的必要性。
这也是戴震和王夫之不一样的地方。王夫之说:“庶民者,流俗也。流俗者,禽兽也。”视流俗为禽兽,这是王夫之立身严格的地方。他认为,在所处的时代,从一百个人中找出一个异于禽兽的,都很难。王夫之后又有曾国藩,也是朱学的继承者,他说,“不为圣贤,便为禽兽。”
因此,王夫之又说:“壁立万仞,只争一线。”这一线之争,就是孟子说的:“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这也可见,戴震对孟子的发挥,并非孟子的本意。或者说,至少不是孟子的全貌。
戴震和朱熹、王夫之的差别,就在于是否严此一线之争。而这个时代对朱熹的反对,不仅有“一线之争”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在“五四”之后,许多人对朱熹的认识,只停留在课本和鲁迅文章的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