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兴元将军的战争记忆1:俺要当打鬼子的兵,不当伺候人的兵!

玫瑰有溢 2024-06-21 07:37:32

鬼子来了

叭﹣﹣勾!

三八大盖的枪声带着回音,在鲁中冬日的凌晨里悠远而又响亮。章丘县明水镇前营庄千多口人的梦,几乎都被这一声响亮击碎了。赵兴元有些懵懂,这一枪恍若梦中。叭﹣﹣勾,又一枪,这下子他彻底醒过来了,认定是土匪进村了,和"魏裤子"家的护院的打起来了。

柱子。母亲叫着他的乳名,一把没抓住,那人已经没影了。

13岁的少年想去看看热闹。

狗吠声分不清个数,后营、东营、西营的狗群起响应,汪汪得热烈而又恐怖。从庄北"魏裤子"家的方向隐约传来一声声惨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4个日本兵成散兵队形,端着上着刺刀的三八大盖,略猫着腰,脚步零乱地沿着街道一溜小跑向庄北奔去。

平生第一次见到日本鬼子,赵兴元没看清他们的嘴脸,衬着地上刚下的一层霜样的薄雪,只有钢盔在夜暗中一闪一闪。那时他不知道那叫"钢盔",也没认出那是事后乡亲们所说的"铁帽子",而是奇怪那脑袋怎么都像秃瓢似的,那么大?那之后,直到第一次战斗见识了日本鬼子之前,在他的心目中,日本鬼子就是这样的"大秃瓢"。今天梦中回到当年抗战的战场,那些死的活的鬼子,常常还是第一次印象中的"大秃瓢"。就是这"大秃瓢"使他意识到来的不是土匪,而是人们已经传说了很久的日本鬼子。

院门外就是街道,他推开又关上,从门缝里向外望着,心头怦怦直跳。庄北蹿起一团火焰,毕毕剥剥地舔卷着夜空,把个前营庄映得血红。

50多岁的魏松林起夜,听见动静,出门探望,被鬼子发现了。魏松林躲闪不及,侧身钻进柴垛子,鬼子一把火把柴垛点着了,1.70米多高的人烧得只剩两尺来长,像根木炭。赵兴元叫他大爷,天亮后去看时,那节"木炭"还在冒烟。

"魏裤子"家则成了屠场。

四合院的正房、厢房内外,门口,院子里,墙根下,那人横躺竖卧的,视觉、嗅觉里只有两个字:"血腥"。"魏裤子"20多岁的儿子,脑袋被砍去半拉,血葫芦似的倒在床下。"魏裤子"死在大门口,胸前、肚子被扎烂了,眼睛瞪得老大,手里还抓着文明棍。管账先生双手向后绑在门环上,一摊肠子耷拉在地上,结了层霜。

鬼子是先从北门进来的,庄门用石头堵着。庄北第一家是马登水,一个30多岁的老实巴交的农民,鬼子让他扒开石头后,一刀将他刺死。"魏裤子"家门口护院的哨兵喊了一声,转身未进大门,被一枪打倒了。19个护院的只翻墙跑掉一个,大都被堵在屋子里,枪打刀挑,许多人还没穿好衣服。

这是1938年冬天,刚下过头场小雪。

64年后,已经77岁的原旅大警备区政委赵兴元中将,在大连黑石礁干休所的家里,对我说:

我们老家有句话,叫"大难进山里,小难进城里"。"七七"事变,济南沦陷,还有比这大的大难吗?我们庄南边20多里就是胡山,属泰山山脉。人们依照老例,都往那里跑,特别是有钱人。山里有土匪,事变后世道乱了,土匪更多,抢劫、强奸、杀人。山里待不下去了,城里被鬼子占着,没法子,人们又陆续回来了。

穷人回家,就是听天由命了。"魏裤子"有钱呀,就雇了些看家护院的。

扛着步枪,挎着盒子炮,出操、训练,还喊号子。有人原来是区保安队的,韩复渠逃跑前,保安队来过我们庄,出操时喊"一二三四,打倒日本",这些看家护院的也这么喊。现在想来,可能有汉奸告密了,鬼子就来血洗"魏裤子"家了。

"魏裤子"叫魏新传,小名叫"裤子",人们就叫他"魏裤子"。当然是背地里叫,当面叫他"魏先生"、"魏老爷"。前营庄的地大都是他的,济南、天津、北京还开着商号,财大气粗,庄里跺一脚,县城都要晃。这人对穷人挺苛毒,人性挺臭。当时在庄户人眼里,他的这支19个人的武装,就是看家护院防土匪的。他是见过世面的人,应该晓得这"一二三四,打倒日本",是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的,那他为什么不制止呢?是不是有什么内情,表面上看家护院,实际是抗日的?毕竟也是中国人呀?那时抗日队伍多了,到处是"司令",拉起支队伍就叫个"司令"。我们那儿方圆几十里内,今天还能叫出个名的,就有高松坡"高司令",翟鲁建"翟司令",翟玉委"翟司令",还有个翟超"翟司令"。开头都打鬼子,后来有的投敌了。不知如今家乡有关部门有何结论,我14岁就离开章丘了,说不明白。

但这场血案,对我的影响确是很大的。

秋末冬初,阳光灿烂,室外比室内暖和。又是农闲,庄稼上场了,人们倚坐在窗外墙根下晒太阳,叫"晒日阳"。男人吧嗒着旱烟袋,有的谈古说今,有的下棋打牌,有的脱光膀子抓虱子。女人奶着孩子,有说有笑地做着针线活。孩子们踢毽、捉猫猫、用弹弓打鸟,满世界嬉戏、追逐、打闹着。

从北边飞来两架飞机,轰鸣声震人心魄。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飞拉屈屉(这里指飞机投弹)。"这时还没有这句话。这是前营庄人第一次见到飞机,脑子里还没有"飞机"这个概念。后来不知谁说那叫"飞艇",人们就管飞机叫了很长时间"飞艇"。

人们大张嘴巴,手打遮阳,眯缝着眼睛,仰脖望着这个不知是种什么大鸟,抑或是何方妖物的东西,惊骇中也不无几分新奇。直到飞机呼啸着迎面而至,距地面也就百多米高,好像伸手就能把人掠走时,才惊叫着四处逃散。

遭难的是东边5里远的相公庄。机关炮打得烟尘冲天,眨眼工夫死伤20多人。

前营庄还喊个"一二三四,打倒日本",相公庄完全是屠杀和平居民了。

接下来就是浅井庄血案。

从黄河边上过来一支游击队,晚上到的,住进浅井庄。拂晓时分,鬼子把村庄包围了,掷弹筒咣咣响,机关枪声像放鞭似的。游击队拼死突围,伤亡过半,老百姓被打死40多,有的一家人都被打死了。

像前营庄一样,鬼子只要见到青壮年男人,枪打刀挑,一个不留。

浅井庄距前营庄1里路,赵兴元的姐姐住在那儿。他赶到那里时,有的房子还在冒烟,一具具尸体血肉模糊放在门板上,女人哭,男人骂,骂小鬼子不是人,不得好死。

"俺要当打鬼子的兵,不当伺候人的兵"

庄里来个算命先生,长袍马褂瓜皮帽,提个装着黄雀的笼子,打着板子(用两块木板击打出声响,人们一听就知道算命先生来了,类似商贩的叫卖声),被赵兴元的母亲恭恭敬敬地请进家门。报上生辰八字后,算命先生伸手掐算一阵子,放出笼子里的黄雀,待它从一堆卦帖中叼出一张,看了看,说:不好呀,你这孩子要有大灾大难了,血光之灾呀。

见母亲大惊失色,算命先生道:老嫂子,你别急,俺给你指条道。让你儿子当兵,就可逢凶化吉,当官发财,你们一家人就等着跟他享受荣华富贵吧。

母亲哭了。

赵兴元10岁时,父亲去世。两个姐姐出嫁了,一个哥哥闯关东了,就母亲和个70多岁的奶奶守着他。13岁的孩子还不是家中的顶梁柱,却是两个小脚女人的全部希望所在呀。鬼子来了,杀人放火,许多年轻人扛枪打仗去了。儿子也要当兵,母亲坚决不同意。"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赵家祖辈没一个当兵的,当兵不但名声不好,枪子也不认人呀?再说了,你才多大个人呀?

可神灵的旨意是不能违抗的。

13年后,即1951年,母子重逢。望着已经当了副团长的儿子,母亲道:那年那个算命先生,算得还挺准哪。

殊不知,这是13岁的少年一手导演的一出戏。

几次说要当兵,母亲就是不准。闷闷不乐的少年走在街上,听到嗒嗒的打板声,顿生一计,迎上前去,如此这般一说,那算命先生就奔他家去了。

激昂慷慨,

满腔怒火,

看日本一次次侵我山河。

沈阳之变占东北,

淞沪之役民遭劫。

好男儿,前线死,

大丈夫,身报国,

看手中大刀一律新磨。

肥田要用敌人肉,

浇地要用敌人血,

平区区四岛做原野,

供耕作!

这是"七七"事变前,赵兴元读义学时,老师文志远创作并教唱的一首《好男儿》。

文老师,还有个王老师,都是从城里来的受过教育的20多岁的热血青年,留着乡下人罕见的分头,讲着乡下人没听过的名词、道理。讲列强侵略,瓜分中国;讲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特别是"九·一八"事变,日本强占东北,把东北变成侵略扩张的战争基地,中华民族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你们现在还小,但中国的未来是你们的。你们要发愤读书,告别愚昧,做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中国人,才能肩负起救国救民的责任。有时讲着讲着,就激昂慷慨地唱起《义勇军进行曲》,还有"三民主义,吾党吾宗"的国民党党歌兼中华民国国歌。

十多岁的孩子,许多道理听不大懂,有些却是一点就透。而到未出1个月,就耳闻目睹了3场血案时,也就不需要再讲什么了。你不抗战,就只有任人屠杀、宰割,这道理还用讲吗?现在就看你的胆量、血性和中国人的良知了。

没想到的是,参军未扛枪,当了勤务兵。

邻居魏书涛,20多岁,参军后回家办什么事。赵兴元叫他大哥,说你带俺去队伍上吧。魏书涛摸着他的脑袋,说,还没支枪高,队伍不会要的。赵兴元说,咱庄多少比俺高的人,摔跤都摔不过俺,咱俩不也差点打个平手吗?

赵兴元从小能干活,父亲去世后就更不用说了。不光是肯出力气,还善于用脑子,割草打柴、给人插秧,一般大的孩子都没他快。至于下河抓鱼、上树掏鸟蛋、男孩子都喜爱的摔跤游戏,比他大的都服他。可到了游击队,人家看他年纪小,个又小,就让他给特务队长当了勤务兵。

他不知道这勤务兵是干什么的,干了几天,就说:俺要拿枪打鬼子。

队长高培元三角眼一瞪:没三个大钱加块豆腐高,还要打鬼子?俺看你小子是不乐意伺候老子吧?告诉你,把老子伺候好了,就是为抗战出力了。

高培元是司令高松坡的侄子。高松坡是明水区区长,济南沦陷后,拉起这支队伍,被国民党改编为山东抗日游击队第18梯队,又称"高松坡支队"。最多时,有几千人,当地许多爱国人士都投奔这支队伍,像文志远老师就在司令部当秘书。高松坡的七大姑、八大姨的孩子也来了,部下也纷纷效仿。一些人就是想挎支盒子炮,在乱世中混出个头脸。不过,在1941年高松坡投敌当汉奸前,这支队伍还是抗战的,当然也反共。

特务队又叫警卫连,主要是保卫司令部、侦察、搞情报。高培元不到30岁,中等个头,瘦瘦的,脸色青灰,一看就是个大烟鬼。这人胆大,会点武功,是个亡命徒,特别是抽足大烟后,生死不怕,成天牛皮哄哄的,谁也不服,就听他叔叔高松坡的。他跟胶济路上的黑道人物、敌伪政权中的两面人物,混得挺熟,好多把兄弟。半夜三更摸进汉奸家,掏出情报,把汉奸干掉。化装成赶集的,打鬼子、汉奸黑枪,把集市闹得鸡飞狗跳。打鬼子是条汉子,打麻将汉子几条。几个当官的原来就是麻友,带着麻将投军的,嗜赌如命,成宿地打,眼睛熬得像兔子眼睛似的,通红。

赵兴元就得跟着熬。烧水、沏茶、打手巾把子,饿了再给弄吃的。赢了,看人家心情好,瞅工夫打个盹儿,有时还赏个角儿八分的。输了,你就提心吊胆去吧,手巾把子不凉也凉,不烫也烫,随时可能摔到你脸上。若露出点不满,拳脚就上来了。不管人家什么时候睡够了醒来,洗脸水、漱口水就得摆在那儿。

这兵当得还不如赌馆那跑腿打杂的。

转眼就是1939年夏。

鬼子扫荡,部队在章丘南山里待不下去了,转移到章丘铁道北平原地区。赵兴元调到3团9中队,给中队长当勤务兵。一天晚上,9中队在郭家楼子村住下。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听见周围山上有人高声喊话:游击队的弟兄们,你们被包围了。不要怕,俺们是八路军,是共产党领导的穷苦人的队伍,来解放你们的。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赶快站到这边来,咱们一起打鬼子!……

50多人一个中队,有的提着枪跑出来东张西望,有的趴在老乡家的窗台、院墙下,准备抵抗。距队部近的,跑去问怎么办?中队长张宪林拿不定主意。打吧,明摆着打不过;不打吧,只有被缴械。不管打不打,反正都跑不掉了。

队部有个郭教练,站在队部院子里大声喊:不要怕,八路军是来和咱们联合抗日的。听俺的,谁也不准打,把枪放下,集合,到队部集合,等俺上去和他们谈判。

郭教练30来岁,胖胖的,一口河北话。这人挺有能力,是司令部派下来管军事训练的,平时与中队长平起平坐,中队有什么大事,大都由他拿主意。赵兴元在队部当勤务兵,对他印象挺好,却不知道他是共产党派进来的地工人员,早就和八路军山东纵队4支队1营联系好了,要把9中队拉过去。

不到两袋烟工夫,郭教练和两个挎手枪的八路下来了。一个营长陈奇,一个教导员陈洪,都是老红军,陈奇后来牺牲了,陈洪离休前是军委装甲兵副司令。3个人边走边唠,挺亲切的样子。

中队长和排长送去干训队学习,士兵编到各连。剩下个还没步枪高的小勤务兵,给两块银元,让他回家。

14岁的少年不走:俺不回家,俺要当八路打鬼子。

一个干部拍拍他的肩膀:小兄弟,这次你们庄有10多个人参加了八路军,你回去报个信,各家走走,让家里人放心,别惦念。

赵兴元不干:俺回去报信了,你们转移了,俺上哪儿找你们去?

营长陈奇笑了:这个小鬼挺机灵呀?俺要了,给俺当通信员吧。赵兴元多个心眼儿:通信员是干什么的?有枪吗?能打鬼子吗?陈奇就给他讲什么叫"通信员",革命队伍没有高低贵贱,干什么都是革命工作。

直到今天,耄耋之年,赵兴元还后悔没"伺候"陈奇。陈奇是第一个给他讲到"革命"两个字的人,八路军营长嘴里那么多新词儿,那道理也让他似懂不懂。而当时他觉得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就是伺候高培元的那几个月。

之后是伺候老教练。老教练叫张龙华,是个老行伍,为当地名流,属高松坡的高参、顾问之类。鬼子扫荡,队伍到处游动。老教练快60岁了,又负过伤,不便随军行动,到章丘铁后回家了,临走前把赵兴元交给他的儿子、9中队长张宪林。这爷俩挺仁义,好伺候,可赵兴元当兵是要打鬼子的呀?

"俺要当打鬼子的兵,不当伺候人的兵。"

不管谁怎么说,赵兴元就这话。

就这么赖着、拗着,他终于如愿了。

【赵兴元出生于1925年1月,山东人,1939年7月参加八路军,1940年6月入党,历任战士、班长、排长、指导员、营长、团长、师长、副军长,黑龙江省军区政委,旅大警备区副司令员、政委。1988年,赵兴元被中央军委授予中将军衔,1990年退役。2016年7月13日在辽宁大连去世,享年91岁。赵兴元曾当选第二、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九、十、十一届中央候补委员和第十二届中央委员,第八届全国政协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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