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长,您的转业手续有问题。"93年夏天,县政府办公室里,那位女县长头也不抬地翻看我的材料,屋里的老式吊扇"吱呀吱呀"地转着,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茶香。
"咋可能?我这材料..."话没说完,我就愣住了。抬头一看,坐在对面的分明是我老部队的女兵刘巧燕!
她放下那支钢笔,眼里闪过一丝狡黠:"老首长,这么多年不见,您都快认不出我了吧?"
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老旧空调的味道,墙上挂着的时钟滴答作响,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78年的军营。
那是个闷热的夏天,新兵连来了一批女兵,刘巧燕就在其中。她来报到那天,穿着件打了三个补丁的褪色衬衫,洗得发白的裤子,脚上是一双开胶的解放鞋。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是要把人的心都照亮。
"报告连长,新兵刘巧燕请求入伍!"她的声音格外响亮,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那股子倔劲,让我一下就记住了她。
新兵体检那天下着小雨,我巡查营房,无意中听见女兵宿舍后面有啜泣声。循声找去,看见刘巧燕蹲在墙角抹眼泪,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
"你这是咋了?"我走过去问。她慌忙站起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没...没事。"擦眼泪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一问才知道,她家里揭不开锅,连件像样的军装都买不起。那会儿部队补助少,她怕穿着破旧衣服让人笑话,更怕影响部队形象,连训练都不敢好好参加。
"你当兵是为了别人看,还是为了自己?"我故意板着脸问她。她愣了一下,倔强地抬起头:"当然是为了自己!我从小就梦想当兵,为国防做贡献。"说这话时,她的眼睛里闪着光。
回到办公室,我翻出自己攒的津贴,装在信封里。晚上去女兵宿舍找她:"去采购室买身新军装。记住,当兵不是比穿戴,是比本事。"
从那以后,她像变了个人。训练场上冲在最前,擦枪、叠被、站岗,样样争第一。有一次野外拉练,她的脚磨出了血泡,却一声不吭地走完全程。半年后就当上了班长,成了连队的标兵。
可到了80年,她突然递交退伍申请。我一听就火了:"好好的班长不当,你这是要干啥?"拍着桌子质问她。
"连长,我爹出事了,瘫在床上。家里就我一个孩子..."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肩膀一抽一抽的。那天的太阳特别大,照得人睁不开眼。
原来她爹在建筑工地摔断了脊椎,家里为了救他,把能借的钱都借遍了,连农信社都不肯再贷了。她妈一个人既要照顾病人,还要种地还债,实在撑不下去。
我托人打听,才知道她家境比想象的还要艰难。屋里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她爹就躺在几块破木板钉的简易床上,床板上铺着层薄薄的稻草。她妈为了省钱,一天只吃两顿,还都是稀粥咸菜。
有天夜里下大雨,她家的土坯房漏了,她爹被雨水淋得发高烧。村里人说,那天晚上刘巧燕跪在土地庙前整整一宿,求菩萨保佑她爹退烧。
办理退伍手续那天,我发动战友们凑了三千块钱,装在信封里给她:"这是部队的慰问金,你拿着。"她接过信封,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连长,这钱我一定会还..."
"别提还不还的,你要真有心,就别把自己困死在家里。记住,参加成人高考,有啥困难找我。"我拍拍她的肩膀,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消失在营区门口。
她走后,我时常托人打听她的消息。听说她白天在砖厂搬砖,晚上点着煤油灯看书。干活时总是主动揽最重的活,手上的茧子厚得像树皮。工友们心疼她,偷偷给她多分些活,好让她多挣点钱。
村里人都说她傻,有人背地里讲闲话:"一个女娃,也不寻个婆家,成天抱着书傻坐。"媒婆来说亲,她都婉言谢绝,说要先把爹治好。
她爹更是天天骂她:"你是我的罪人!要不是你非要去当兵,家里也不会这样。"她就默默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端药、喂饭、擦身子。
有天晚上,她妈偷偷跑到砖厂找她:"巧燕啊,你爹其实是心疼你。他躺在床上,看着你这么辛苦,心里难受。"
可她就是不服输。就这么熬了两年,真考上了省城师范学院。那会儿她爹还躺在床上,听说女儿考上大学,气得直抽抽:"上啥学!家里都这样了,你还想往外跑?"
我听说后,特意托人带话:"你安心念书,家里的事我来想办法。"后来通过战友关系,给她爹联系了省城最好的医院。手术费用是我和几个老战友凑的,只对她说是部队的关怀。
没想到,她真就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从一个穿补丁军装的女兵,变成了坐在我对面的女县长。办公室的灯光柔和地打在她脸上,我注意到她眼角已经有了细纹,额头上也刻着岁月的痕迹。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昔。
"老首长,您的转业手续我都办好了。"她把材料推到我面前,从抽屉里拿出个布包:"这个,我一直留着。"布包里是一枚发黄的军徽,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我给她别军徽时的场景,她笔直地站着,眼里闪着光。
"您不光教会我当兵,还教会我做人。"她站起来,郑重其事地把军徽别在我的领子上,"这一次,换我来照顾您。组织已经决定了,让您来当县政府的顾问,我给您安排了一套院子,就在我家隔壁。"
我看着她坚毅的眼神,喉咙发紧。窗外的梧桐树在夕阳下婆娑起舞,树影斑驳,落在办公室的地板上。她扶着我的胳膊,带我走出办公室。走廊里,几个年轻的公务员恭敬地向我们打招呼。
夕阳下,我摸着领子上那枚带着岁月痕迹的军徽,听她说起这些年的经历。她爹的病好了,现在在家帮她妈种菜。她结了婚,丈夫是大学同学,在教育局工作。去年,她还生了个女儿。
"你知道我给闺女取什么名字吗?"她笑着问我,"就叫兵兵,让她记住,她妈妈曾经是个军人。"
廊下的风铃被晚风撞得叮当作响,我忽然想到,这大概就是当兵带兵最值得骄傲的时刻了。看着自己教导过的兵,在人生的跑道上越跑越远,却始终不忘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