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军马征辽大获全胜，且并未损失一个高级将领，实在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

然而，宋江却一点也不开心。

在班师回京的路上，他主动跟鲁智深去五台山拜见智真长老，求问未来的命运人生，虽然得到了四句偈语，却看不懂是啥意思，直觉似乎不大好，内心越加迷茫压抑。

大军继续南行，这一日来到一个名叫“双林渡”的地方。骑在马上的宋江偶然抬眼，看见“空中数行塞雁，不依秩序，高低乱飞，都有惊鸣之意”，顿觉奇怪。便在此时，前面的部队传来一阵阵的喝彩声和喧哗声，他忙派人去询问：你们是怎么回事？

很快，部下回报，是浪子燕青。他初学弓箭，看到大雁飞过，便张弓搭箭，没想到竟是箭箭不空，不过须臾之间，便有十几只大雁应声而落，如此神箭，是以众人无不喝彩赞叹。

宋江便令燕青来见。

燕青纵马驰来。

他头戴白范阳遮尘毡笠，穿着鹅黄纻丝衲袄，骑一匹五明红沙马，弯弓插箭，背后马上还捎带着数只射落的大雁——一个鲜衣怒马、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得胜归来，满心期待着领导兄长的夸赞。

燕青太兴奋了，他没想到自己初学弓箭，便有如此高超技艺，所以他也没注意宋江的表情。听到宋大哥问他，刚才是不是你射的大雁，便骄傲地说，嗯，就是我射的……当然，在领导面前，他还是很谦虚的，说我就是“无意射之”，没想到，竟然“误中”……

他万万没想到，宋江再次开口，竟是滔滔不绝：

“为军的人，学射弓箭，是本等的事。射的亲，是你能处。我想宾鸿避暑寒，离了天山，衔芦渡关，趁江南地暖，求食稻梁，初春方回。此宾鸿仁义之禽，或数十，或三五十只，递相谦让，尊者在前，卑者在后，次序而飞，不越群伴，遇晚宿歇，亦有当更之报。且雄失其雌，雌失其雄，至死不配，不失其意。此禽仁、义、礼、智、信五常俱备：空中遥见死雁，尽有哀鸣之意，失伴孤雁，并无侵犯，此为仁也；一失雌雄，死而不配，此为义也；依次而飞，不越前后，此为礼也；预避鹰雕，衔芦过关，此为智也；秋南冬北，不越而来，此为信也。此禽五常足备之物，岂忍害之！天上一群鸿雁，相呼而过，正如我等弟兄一般。你却射了那数只，比俺弟兄中失了几个，众人心内如何？”

燕青傻眼了，他越听越懵圈，越听越崩溃。

自己不就是射下来几只大雁吗？宋大哥至于这样吗？竟然长篇大套说了这么多这么长，从自然到社会，从爱情到友情，最后还将之上升到了道德层面，连“仁义礼智信”的圣人教训都搬出来了，这这，至于吗？

他们原本是占山为王的强盗土匪，别说射雁，就连杀人放火都是家常便饭。他们虽然现在招安了，但依旧是职业军人，打打杀杀根本也不算事儿啊！

燕青有心辩解几句，可看着宋江沉重的表情、低沉的语气，顿时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能“默默无语”，然后做出“悔罪不及”的模样，内心充满了不服不忿。

虽然出身仆役，但燕青不是李逵，被宋江骂习惯了，完全无所谓。

他是聪明伶俐、情商智商兼具，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自尊心极强的燕小乙。从北京到梁山，从梁山再到东京，所到之处，无论强盗还是美女，无论大臣还是皇帝，几乎是人人夸奖赞叹，他哪里受过这样的批评责备？

宋江的批评虽然不是疾言厉色，侮辱性不大，但心高气傲的燕青来说，精神的伤害性极强。

因为这不是私下的批评，是在众多将士面前，这让骄傲的燕青，面子往哪里搁？

而旁边的其他梁山领导们，包括他的主人卢俊义，谁也没敢开口为燕青说一句话，哪怕打个圆场也好啊——真不知道燕青是如何告退离开的。

大约就是这个时候受到的刺激，让燕青开始跟梁山好汉们离心离德了。

不久回到东京，因为权贵的猜忌，皇帝严令，驻扎在城外的部队将士，非命令不得入城。梁山众将都为此愤愤不平，但宋江严格约束部队，甚至说了狠话，你们嫌拘束，不听话，有异心，就先杀了我……

可燕青，到了元宵节前夜，竟然偷偷来找乐和，我俩换了便衣，偷偷入城去看花灯吧——打定了主意，就要跟宋先锋对着干。

他对这个集体已经再无留恋，等征方腊胜利后，他没有约一个同伴，断然遁去——他跟卢俊义说了一句，不过就是出于礼貌，告知一声而已，他明知卢俊义是不可能放弃封妻荫子的梦想的。

不怪燕青失望，宋江这次的批评确实太重了点，完全不是平时“义气深重”的宋大哥的模样。因为，他正陷入了深重的焦虑与无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