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何，你这是发什么疯？提干的机会多难得啊！＂指导员老张一掌拍在办公桌上，震得搪瓷茶缸里的水都跟着抖了三抖，茶叶沫子在水面上打着旋。

那是1977年的夏天，永远刻在我记忆里的一个夏天。

营部的办公室热得像个蒸笼，墙角的电扇吱呀吱呀地转着，可那股闷热劲儿还是往人身上钻。

窗外蝉鸣阵阵，知了仿佛在替我回答老张的质问。

我抬头看着老张那张急得发红的脸，心里五味杂陈。办公室的墙上贴着几张立功喜报，红色的大字映着我的名字——何志远，那是我这三年在部队的全部付出。

＂你说说你，这提干的机会多难得，咱们连队多少年才出这么一个？＂老张走到我跟前，语重心长地说。

我低着头，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这种机会搁在别人身上，准得乐得合不拢嘴，可我这心里头却像压了块大石头。

＂老张，您是不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我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张打断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爹的病，你妹妹上学的事，连长都跟我说了。可是你想想，你要是提了干，以后不就更有能力帮家里了吗？＂

看着老张焦急的样子，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1974年的秋天。

那会儿我刚到部队，还是个愣头青，浑身上下写满了乡下小子的憨劲。新兵连里，我遇见了李建国和王明亮。

李建国是个东北大个子，说话声音像打雷似的，整天乐呵呵的；王明亮是四川来的，瘦瘦小小的，机灵得很，说话一口川普逗得大伙直乐。

＂来来来，老乡！＂李建国第一天就认定我是他老乡，＂看你这小身板，得好好练练。＂说着还捏了捏我的胳膊。

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这两个人会成为我这辈子最好的战友。

新兵连的日子苦得很。天不亮就得爬起来训练，脚上的水泡还没干，又得开始新一轮的训练。

记得有一回拉练，王明亮的脚扭伤了，我和李建国一人架着他一边，硬是走完了剩下的十公里。到了终点，我俩累得直接瘫在地上，可王明亮却哭了，说没想到会有这么好的兄弟。

就这样，我们仨成了形影不离的铁三角。训练场上比着干，食堂里争着吃，晚上还挤在一个铺位上聊天。

王明亮最爱讲他们四川的故事，说起那些麻辣火锅，馋得我们直流口水；李建国就说东北的事，什么打狍子啊，滑雪啊，听得我们向往不已。

可就在前几天，家里来了封信，看完后我的心就再也安静不下来了。

信是我妹妹写的，字迹歪歪扭扭的，上面还有已经干了的泪痕：＂哥，爹的老毛病又犯了，这回严重得很。大队的赤脚医生说得送县医院，可咱家哪来那么多钱？娘整天以泪洗面，我...＂

还有一件事，妹妹说她考上了大学，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可家里实在拿不出学费来。

看着信上的字，我的眼睛有些发涩。想起临走时，爹站在村口，弯着腰给我整理行装的样子。那时候他的背还没有那么驼，头发也没有那么白。

正发愣的功夫，王明亮走了进来。他看完信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志远，我记得你还存了不少津贴吧？＂

＂嗯，可还是不够。＂我苦笑着说。

这时李建国也来了，一听这事，立马拍着胸脯说：＂这还不好办？咱们仨这些年的津贴都存着呢，凑一凑，帮你妹妹交学费！＂

看着这两个铁哥们儿真诚的眼神，我的眼圈红了。可我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爹的病需要人照顾，家里的担子不能全压在娘和妹妹身上。

＂老张，我想清楚了。＂我直视着这个带了我三年的指导员，＂我得回去。＂

＂你小子，就是太实在了。＂老张重重地叹了口气，＂组织上看中你是有原因的，你要是留下来...＂

＂我知道，可是...＂我苦笑着摇摇头，＂有些事，不是我想就能由得了我的。＂

临走那天来了个意外，连长把我叫去办公室，说是有人找。

我一进门就愣住了——是我爹！他坐在连长办公室的椅子上，神色疲惫，头发白了许多。身上还穿着我入伍时买的那件蓝布褂子，只是已经洗得发白了。

＂儿啊，＂爹的声音有些发抖，＂我听说你要回来，特地来劝你。。＂

我看着爹满是皱纹的脸，想起他年轻时也是村里的能人，可就因为那场病，家里就再也没过上好日子。

我鼻子一酸，跪在爹面前：＂爹，让我回去照顾您和娘，让妹妹安心上学。这不是耽误，这是我应该做的。＂

爹的眼圈红了，颤抖着手扶我起来：＂好！好孩子！＂

那天，整个连队的战友都来送我。李建国和王明亮硬塞给我一个布包，说是他们俩凑的钱。我推辞不过，最后还是收下了。

李建国还说等探亲就去看我，王明亮也说等放假要来我家蹭饭。他们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着泪光。

站在卡车上，看着渐渐远去的营房，看着底下挥手的战友们，我突然明白了：人活这一辈子，要学会取舍。也许我放弃了一个很好的机会，可我换来的是无悔的选择。

回到家后，我先是找了份工作，又带着爹去县医院看病。

白天在砖厂干活，晚上还去镇上的饭店端盘子。那段日子虽然累，但看着爹的病慢慢好起来，妹妹也如愿上了大学，心里就觉得值当。

最让我感动的是，李建国和王明亮真的说到做到。这些年，他们轮流来看我，每次来都给全家带来欢声笑语。

记得有一次，他们俩趁着休假来我家，看我干活到半夜回来，二话不说就去我上班的地方帮忙。那天晚上，我们仨又像当年一样，挤在一张小床上，聊到天亮。

他们一个后来当上了连长，一个转业去了地方，可咱们的情谊一点没变。每次相聚，还是能像当年在新兵连时一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

时光飞逝，转眼我已人到中年。每当夜深人静，想起那段军旅岁月，想起那个选择的夏天，我的心里就会涌起一股暖流。

那年盛夏的选择，也许让我失去了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但我得到的，是一份永远不会后悔的责任和情义。

那时的我，也许年轻冲动，但那颗赤诚的心，和并肩战斗的情谊，却永远定格在记忆深处，像高原上的杜鹃花，历经风雨依然鲜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