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把春情寄落花,随风冉冉到天涯;君能识得凤兮句,去妇当归卖酒家。
当垆卓女艳如花,不负琴声走天涯;负却今宵花底句,卿须怜我尚无家!
——(元)关汉卿《望江亭》
汉代的文景之治给了当时的社会一个安稳的态势,冶铁为生的卓氏家族在卓王孙的经营下,成了临邛的巨富,千顷良田,华堂绮院,奇珍异宝,应有尽有。
卓文君便降生在这样一个富贵人家。如若上天眷顾一个人,便会将所有的美好全部倾注在这个人身上。已经有了如此富贵的家境,卓文君竟还拥有一副娇美的容颜,而且知书达礼,通晓音律,可谓是才貌双全,无可挑剔。
十六岁时,父母为卓文君甄选了一户好人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她成了他人之妻。也许上天给卓文君的眷顾太多了,注定要给她一点磨难,新婚一年,其夫过世。
在那个封建的年代里,礼法的禁锢限制了女子的幸福,年少新寡,注定要为亡夫贞节一生,何况卓家这样一个名门贵族更是将名誉看成大于一切,任卓文君再有怎样迷人的才与貌,也无法逃脱守寡一生的命运,带着婆家“终身守节”的嘱命,卓文君回到了娘家居住。
倘若没有如此显赫的家世,倘若卓文君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或许也不会寡居娘家;倘若没有回到娘家居住,也不会再有后来的那一场倾遇,以及那一曲凌乱了她的心也凌乱她平静人生的琴曲。
回到娘家的卓文君每每想到自己年轻守寡,注定要孤苦一生,总不免心生感伤,面露忧容。漫漫时光,忧思难解,时常抚琴拨音,寄情叹忧。情人琴音,音声涩涩,伤情之处,总是泪花娇容,伤之,叹之!
那时的司马相如可谓是一表人才,英姿绰约,写辞如涓涓流水,作赋如徐徐春风,叹只叹满腹诗书,却无用武之地,官场不顺,才情难发,离乡背井,心伤难抒。好在他受好友临邛县令王吉的邀请,在临邛住下,游历山水,疏解抑郁的心结。
卓王孙听县令说有贵客在此,便设宴邀请,望结交贵客,司马相如因仕途不顺,心结难抒,本不愿应邀赴宴,奈何县令王吉亲自前往邀请,盛情难却。
如果没有这次宴请,这凡尘世间或许就少了一对颠沛流离的璧人,后人的口中也少了一个脍炙人口的佳话,一切都是命运安排。
如果说他们之前经历的种种不顺都是上天注定给予的磨难,那么他们的相遇,便是上天对他们的疼惜,因为上天还是眷顾着它深爱的文君与相如。
卓文君虽深居闺阁,却也对司马相如的风采略有耳闻,得知父亲宴请自己倾慕的对象时,便悄悄躲在屏风后面探视。
而对于卓文君的美貌与才情,临邛境内可谓是无人不知,司马相如也不例外。当司马相如感受到来自屏风后面倾慕的目光时,聪明的他早已猜晓那人定是远近闻名的卓王孙的爱女一卓文君。
席间众人谈到诗词歌赋之时,目光便聚拢在了司马相如一人身上,受众人之邀,司马相如在席间抚琴作乐。
端坐于琴前,他感受到了那来自屏风后面期盼的目光,以及那个女子的含情脉脉,就像情侣之间能感受到彼此的心弦一般,他的心中升起了一种情感,急切地想要表达出来,他深信那女子的灵魂是可以与他呼应的,她的心是可以感知他的情的。
琴音潺潺,情思脉脉,只听得司马相如边弹边唱: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一曲《凤求凰》弹乱了屏风后面那女子的心,她的心跳如那琴音一般,时而情深悠悠,时而慌乱不安。他弹得意犹未尽,她听得如痴如醉。
卓文君终没有辜负司马相如的一番心意,她读懂了他的琴音,她感受到了他的深情,同时被他的才华深深地吸引。指尖拨动琴弦的瞬间,便是心与心的触碰。
这一碰,动摇了卓文君那颗固守贞节的心,点燃了她对爱情的向往;这一碰,两个人的心都随之天崩地裂,石破天惊。
弦音声声慢,琴音缓缓弹,谁的指尖缠绕在了情定的因缘?谁的心就此痴缠?卓文君多想让时间就停留在此刻,停留在他们灵魂碰撞的这一刹那,停留在他们心灵相通的这一瞬间。
她不想去探究自己的明天,她无法去想在这样一个思想被禁锢的时代里,守寡的她要如何面对心中的涟漪,要如何奔向她向往的爱情,如何与心爱之人携手天涯。
她只能执念于这炙热的一瞬,烧得她的心也火热了起来。自寡居之后,她总是嫌时间过得太慢,人生漫长,百无聊赖,这一刻,她只恨时间过得太快,她希望时间慢一点,慢一点,再慢一点。她第一次希望这一刻能够成为永恒。
卓文君痴念于司马相如,而司马相如又何尝不是一片痴心。
宴会之后,他久久难以抚平悸动的心情,他时常能够感觉到屏风后面那个人就在不远处望着他、等着他、呼唤他,他心绪难平,他知道卓文君亦是如此。
他想向卓府提亲,可是自己何德何能?仕途不顺,才情难抒,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拿什么给心爱之人一世安稳?用什么博得心爱之人一片痴心?毕竟那女子家世显赫,自己如何高攀呢?
司马相如将自己心中的苦闷说与朋友,朋友问他不介意卓文君寡居的身份吗?然而仅那一面,卓文君已经烙印在了司马相如的心中,任她寡居与否,若她愿意,他甘心为她一生付出。
朋友说:“既是如此,那何不问一问卓文君自己呢?或许她也不在乎你的家世与身份呢?”有了朋友的鼓励,司马相如决定将自己的倾慕之情明明白白地告诉卓文君,哪怕她会拒绝,会不屑,他都要一试。
在那个时期,女子都是身居闺阁,尤其是寡居家中的女子,更是要避免与外人的接触,而卓府那样的高门深院又岂是寻常人能进得去的?更何况哪怕进去了,也只能进得了前院,人不得后院。
司马相如只能托朋友结识卓文君的侍者,通过侍者传递他的倾慕之情。当卓文君接到司马相如传递过来的消息时,她的心更加坚定了,再多的阻碍,也无法阻挡她追求爱情、追求幸福的那颗心。
司马相如知晓了卓文君的心意之后,他万分激动,他委托县令王吉向卓王孙提亲,可是卓府这样的家世,名誉高于一切,怎能接受守寡的女儿改嫁他人?
更何况是司马相如这个仕途不顺、一文不名的人。其实,论才情,卓王孙还是非常欣赏司马相如的,但是欣赏他的才情并不等于可以同意女儿嫁给他,在卓王孙看来,女儿生得娇艳美丽,自己也算得上名门贵族,就算是再嫁,也应该门当户对嫁给一个名门之子,而不是一介落魄书生。卓王孙断然拒绝了司马相如的提亲。
在那个年代,女子没有追求幸福的自由,父母之命大于天,父母让你嫁,哪怕深恨厌恶也得嫁,父母不让嫁,任你倾心痴缠也嫁不得。
卓文君知道想要说服父亲已是不可能,为今之计只能与司马相如私奔。那时的女子没有几人敢这样胆大妄为,但卓文君终究不是一般的凡尘女子,她不认命,不愿意向所谓的命运低头,她愿意为了自己的爱情、为了自己的幸福与命运抗争。
于是她与司马相如约定了时间,在朋友的帮助下,逃出了卓府,奔向了他们幸福的未来。
离开卓府之后,他们奔向了司马相如的家乡一成都。
当他们赶到成都的时候,才发现司马相如的父母已经过世,家道中落,穷困不堪。在成都居住了一些时日,他们无从生计,数着手里的盘缠越来越少,无奈之下,卓文君提出回到临邛的想法,她想这里一个亲人都没有,想要凭他们二人之力白手起家,可谓是难上加难,而回到临邛,虽然她的父亲已经怒称要与她断绝父女关系,但是毕竟还有很多同族的兄弟姐妹,他们或许可以帮上忙呢。商议决定,他们便起程返回了临邛。
卓王孙得知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私奔之后,勃然大怒,觉得女儿不守妇道,目无礼法,简直败坏门风,但卓文君毕竟是他的掌上明珠,任她犯了再大的错,他也不忍责难与伤害。
不过,卓王孙说他不忍伤害并不等于就默许了女儿的行为,他说他一个铜板都不会给他们,看看没有经济来源,他们能维持多久。
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回到临邛后,卖掉了车马换来了一些钱,开了一家酒店。
卓文君终究不是一般的凡尘女子,她不慕虚荣,不贪富贵,虽出身名门,自幼衣食无忧,但并未养出一副娇惯的心态,开了小酒店之后,为了能减少雇佣帮工的资金,卓文君亲自当起了店掌柜,当垆卖酒,抛头露面,竟也落落大方。
司马相如也并非只是一介文人,他自此系上围裙,与店里打杂的帮工一起洗涤杯盘瓦器,虽一介书生,做起事来并无拖沓之感。
另外,卓文君毕竟是富商卓王孙的女儿,经商的头脑得于父亲的真传,小小的酒家在卓文君这一介女子的打理之下,竟也井井有条,宾客络绎不绝,门庭若市。
更有很多人被这对才子佳人所感动,钦佩他们为努力追求自己的爱情,赞赏他们的痴情与执着。
卓王孙得知女儿竟当垆卖酒之后,感觉女儿不仅私奔为其蒙羞,还抛头露面,这更是令他羞耻。他将自己关在家中,自觉无颜面见外人。
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生意越来越好,他们的事迹也感动了越来越多的人,很多卓王孙的朋友也被他们所感动,纷纷来到卓府来劝说卓王孙。
其实卓王孙并非不心疼自己的女儿,毕竟卓文君是他的掌上明珠,天下哪有不疼爱子女的父母?只是他需要一个台阶,毕竟卓家是如此显赫的家族,女儿做出私奔这等不为礼法所接纳的行为,让他的心情无法平静,朋友的劝说刚好给了他这个台阶,于是卓王孙给了卓文君奴仆百人,钱财万贯。
父亲的谅解让卓文君深深感动,她和司马相如叩别父母后,便起程回到了成都。
人生的道路总是这样,倘若走得顺了,幸事总是接踵而来。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回到成都后,司马相如的仕途之路也出现了好的转折。
之前汉景帝不喜诗赋,司马相如的才情一直得不到重用,当汉武帝即位之后,对辞赋甚是喜爱,无意中读到了一篇《子虚赋》,汉武帝如获至宝,欣喜若狂,随即又哀叹万分,他以为此赋是古人之作,感叹不能与其作者生于同时,哀伤当今世上再无有此才情之人。
侍奉汉武帝的人告诉他说此赋的作者正是当今时代的司马相如,汉武帝听闻之后,惊喜万分,立即召司马相如进京面圣。
司马相如见到汉武帝之后,二人谈诗对赋,如友人一般,司马相如当即又作《上林赋》篇,文采远胜《子虚赋》,汉武帝对其文采赞赏有加,司马相如也因此被奉为郎,居于京中。
如果人生只是一场初见,也许所有的美好便成了永恒,所有的期许也终将不朽。奈何人生何止一次初见而已,世事无常,人生漫漫,本就注定了执念与劫难的不定数,一念之间,
一步之遥,千里之差。
尘缘向来如流水,居于京中的司马相如官场得意,赏尽世间美女,哪里还记得千里之外盼君归的人?
红尘乱了他的心,曾经的患难与共、情深意笃已然在这世间蒙上了一层沙,盖上了一层土,看不见,想不起,忘记了归返,不再留恋远方的妻子,司马相如产生了弃妻纳妾的想法。
远在干里之外的卓文君并非不知道司马相如的想法,他们的心意在当初琴弦撩音之时便已相同,她明白司马相如已经忘却了当初的情分,就像她当初明白他的情深一样。
风华再美,不过是一指流沙,苍老再缓慢,也不过是一段年华。
卓文君不怪命运的捉弄,就像她当初不信命一样,她只是有一丝叹息。一指流沙不易留,可苍老的那段年华,她还是希望能有心中的那个人相伴左右。
寂寂寥寥,日复一日,卓文君独守着空房,等待远归的人。伤感之时,她举杯独酌,饮罢风霜,写下了一首《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头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蓰蓰!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短短几十个字道出了卓文君对爱情的执着和追求,写出了她虽知道司马相如有弃妻之心,依然没有放弃对爱情的向往,她是坚定的,亦是坚韧的。
世间女子皆如此,用尽一生,所追寻的不过一个可以与自己携手白头之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简短的八个字,却是很多人一生难以完成的夙愿。
这首《白头吟》写完之后便被琅琅传诵,后来传到了司马相如的耳中,他读懂了卓文君的意思,就像卓文君当初读懂了他的琴音一般。
可司马相如并未像当初卓文君用目光回应他时那样回应卓文君,他给卓文君写了一封信,只有十三个字的信,“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
卓文君读到信后泪流满面,她恨他少了一个“亿”,无“亿”亦“无意”。叶落黄昏之时,她手握着这无情的信笺,回想那些夫妻和鸣日子,哪怕当垆卖酒之时的辛酸也变成了回忆中最美好的画卷。他忘了吗?
曾经约定携手浪迹天涯,曾经在耳畔细说深情软语,曾经共剪烛花听琴音的日子,曾经那些如今触碰在指尖依然温热的回忆,他都忘了吗?她也曾想就这样吧,从此山水不相逢,可她不甘心啊,她不甘心历尽万难换来的爱情就这样散于烟云之间,败于千里之途。
卓文君虽悲痛万分,却也忍着伤痛的心,回了一首《怨郎诗》: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
虽说是三四月,谁又知五六年。
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
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
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万语千言道不完,百无聊赖十凭栏。
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仲秋月圆人不圆。
七月半,秉烛烧香问苍天,六月伏天从摇扇我心寒。
五月石榴似水,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
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
急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
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
司马相如看完妻子的信后,看到了她的爱恨交织,再一次被妻子的才情所倾倒,他想起了他们琴瑟和鸣,他们吟诗作对,他们作辞填赋。昔日夫妻恩爱的画面一幕一幕过于眼前,他怨恨自己的薄情寡义,还好没有酿成大错。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汗颜和内疚,很快便打消了休妻纳妾的念头。夫妇二人和好如初,两情绸缪,最后真的做到了终老不相负。
卓文君是才情的女子,是聪明的女子,更是智慧的女子。她为了她的爱情和幸福,大胆冲破封建礼教的牢笼。她用她的智慧经营着她的爱情。她不像那个时代的女子一般,等待着上天的安排,顺从着命运的摆布,她不信命运,她只坚信缘分,坚定心中的那份执念,为此一念,天涯海角,海枯石烂,她都心甘情愿。
她“愿随君去”,他“当不负卿”。“听弦断,断那三千痴缠。坠花湮,湮没一朝风涟。花若怜,落在谁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