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县城西边的老街,跟张婶家挨着。那条街上,张婶的煎饼摊算是一个地标了。摊位不大,一个铁皮车,一个煤气罐,旁边放着两个褪了色的塑料板凳。
七年前的那个早上,我正要出门遛弯,看见张婶支着摊子,手抖得连面糊都倒不匀。那天的阳光特别刺眼,照得她的老花镜上全是白点。我过去问她怎么了,她抹了把脸说没事,可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儿子欠了高利贷,跑了。”她一边摊煎饼一边说。煎饼糊得不成样子,她索性揉成团扔进了泔水桶。我看着桶里漂着的面团,想说点安慰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那段日子,张婶天不亮就起来摆摊,直到晚上九点多才收工。她那辆摊车轱辘都快磨平了,还是每天推着去菜市场、学校门口、工地。街坊们都知道她的情况,买煎饼时总是多给几块钱,她也不推辞,只是煎饼要多加一个鸡蛋,或者多刷层酱。

有天下雨,我去菜市场买菜,看见张婶蹲在屋檐下数钱。那些皱巴巴的票子在她手里一张张摊平,小心翼翼地码好。市场的大喇叭在放着《常回家看看》,她突然抬头问我:“你说这钱什么时候能还清啊?”我看着她手里那一沓湿漉漉的钱,闻到了雨水里混着的煎饼香。

转机是从儿媳妇小芳回来开始的。那天早上,小芳突然出现在煎饼摊前,手里提着个旧旅行包。张婶手一抖,面糊撒了一地。路过的王大爷笑着说:“这不是小芳吗?瘦了不少。”小芳没说话,默默地把地上的面糊擦干净,然后接过了张婶手里的铲子。

我后来才知道,小芳这些年一直在深圳打工。先是在餐厅当服务员,后来又去了美容院。手艺学得快,客人都喜欢找她。她把工资都存了起来,连过年回家的钱都舍不得花。

小芳回来后,张婶的摊子终于多了个帮手。早上她们一起支摊子,中午小芳就骑着电动车去镇上的美容院上班。有时下班晚了,还能看见她顶着月亮往家赶。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去年夏天,我在银行办业务,碰见小芳在填单子。她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跟我打招呼。那会儿正是午休时间,她手上戴着美容院的胶皮手套,看样子是趁午休赶紧来办事。我没多问,只是在填单子的时候瞥见她写的数字后面有好几个零。

今年清明前后,张婶突然不摆摊了。街坊们还以为她病了,结果听说是搬家。搬到哪儿呢?就在县城新开发的小区,据说是电梯房,还带个小阳台。最让人想不到的是,那房子的房产证上写的是张婶的名字。
这事儿在街上传开了,大家议论纷纷。有人说小芳孝顺,有人说张婶运气好。只有我知道,在张婶搬家那天,看见小芳收拾东西时,从柜子深处翻出一个旧铁盒。盒子上的茶叶广告都褪色了,打开一看,里面全是这些年的欠条,整整一沓。
那天晚上,张婶支着最后一次摊子。街坊们都来吃她的煎饼,说是要吃个纪念。她把面糊调得特别稀,说这样煎出来的饼最脆。我坐在旁边的板凳上,看着她手上的老茧,那些深深的纹路里,仿佛刻着这七年的故事。
小芳在旁边问:“妈,以后不用这么辛苦了,想吃煎饼我给你做。”
张婶笑了,说:“你做的哪有我的好吃。”她一边说一边把面糊倒在摊子上,那声音像是在打节拍。忽然,一只野猫窜过来,差点撞倒了酱料盆。张婶没生气,还顺手扔给猫一块煎饼边角。
我吃完最后一口煎饼,看见张婶的老花镜上又起了雾。这回不是因为煤气的热气,她是在笑。那笑容让我想起七年前那个哭泣的早晨,恍惚间,好像街角的时光就这样流淌在煎饼摊升起的热气里,在这个平凡的暮春夜晚,慢慢凝成了一个温暖的句点。
搬家那天,张婶执意要把那辆破旧的煎饼摊车带上。电梯装不下,几个年轻人就帮着从楼梯抬上去。她新家的阳台上,那辆摊车安安静静地停在那里,像是一个见证,又像是一个纪念。
现在,每次我去新市场买菜,远远地就能看见张婶家的阳台。阳台上晾着衣服,底下是她那辆退休的煎饼摊。有时候,我还能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煎饼香,不知道是不是记忆里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