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不爱参加亲戚聚会的人,但姑姑八十岁生日这天,我还是开了两个小时的车回到了老家。
春天的乡村路上铺满了杨絮,像下了一场不会融化的雪。路边的杨树依然高大,树皮上的裂纹比我记忆中更深了些。姑姑家那个歪歪扭扭的烟囱还在往外冒着炊烟,只是砖墙上的青苔爬得更高了。
院子里挤满了人,大舅、二舅家的孩子都来了。小辈们正忙着给老人磕头,姑姑坐在门槛上的藤椅里,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她穿着件褪了色的蓝格子衬衫,领口别着一枚我小时候就经常看到的搪瓷向日葵胸针。
“老五来啦!”姑姑眼睛一亮,颤巍巍地想要站起来。我赶紧过去扶她,“姑姑,您别动。”

她的手比我记忆中更瘦了,但握力还是那么大。她拉着我的手,像往常一样问:“吃了没?”我知道她其实想问的是:“这么久不来看我,是不是工作太忙了?”
厨房里飘来阵阵香味,二舅家的媳妇在里面忙活。门前的水泥地上,几个小孩子在追逐打闹,踢翻了放在角落的破面盆,里面的空啤酒瓶叮当作响。那是姑姑平时收废品的工具,虽然她早就不用再干这个了。
“等会儿再说,先把这些收拾了。”姑姑说着就要弯腰。我拦住她,自己蹲下去捡瓶子。瓶子上还贴着老式的牌子,有几个已经褪色得看不清字了。

午饭很是热闹。姑姑家那张老餐桌围了满满当当的人,桌角垫着一本过期的挂历,上面的日期停在2018年。饭桌上有本地最有名的炖羊肉,香味浓郁得让人想起小时候过年的味道。
吃完饭,小辈们在院子里闲聊,有人说起县城新开的商场,有人抱怨汽油又涨价了。姑姑坐在她常坐的藤椅上,手里握着个旧式的暖水袋,虽然现在已经是暖春时节。
突然,姑姑说要回屋拿东西。我跟着进去,看见她在床底下摸索了半天,拽出一个铁皮盒子。盒子上落满了灰,但能看出经常被人擦拭的痕迹。

“今天我想给你们看个东西。”姑姑的声音有点发颤。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最上面是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右下角还压着一张火车票,已经模糊得看不清日期。
照片上是一个英俊的年轻军人,正笔直地站在什么单位的大门前。他的军装很挺括,帽徽在阳光下闪着微光。背景里有一棵歪脖子树,树下停着一辆老式的自行车。
“这是老李。”姑姑说着,眼里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光彩。

老李这个名字我似乎在长辈们的私下谈话中听过。据说是姑姑年轻时的对象,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军校的人。但具体的事情,没人说得清楚。
“那年我18岁,他22岁。”姑姑的目光沉入往事,“他说等入伍转业了就来娶我。”
屋外传来孩子们打闹的声音,还有谁家的狗在吠叫。姑姑置若罔闻,继续说道:“后来他去了西北边防,说是三年就回来。”

铁皮盒子里还有一沓发黄的信封,最上面那封的邮戳显示是1973年寄出的。姑姑的手指轻轻抚过信封,“他每个月都给我写信,说边防条件艰苦,让我别担心,好好在家里等他。”
“后来呢?”我轻声问。
“后来吗…”姑姑笑了笑,“后来他们连队出了任务,他再也没回来。”

我愣住了。屋外不知是谁家的鸡在打鸣,远处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声。
“那您为什么…为什么一直不肯再找…”我说不下去了。
姑姑从盒子深处取出一个布包,打开后是一枚军功章。“这是他们连队的战友几年后带来的。那天我就决定,这辈子就这样了。”

我注意到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守护你,直到永远。”笔迹有些潦草,但很坚定。
“其实他一直在守护我。”姑姑说,“这些年村里人都说我傻,放着好好的姻缘不要。可我知道,他一直在看着我。”
她指了指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你小时候不是问过我,为什么总喜欢在树下坐着吗?那是因为,这棵树是他走之前种的。”

我这才注意到,树干上有一道很深的刻痕,像是被刀划出来的”L”字。树皮已经生长将它变形,但依然依稀可辨。
“去年重阳节,我在树下看到一只军绿色的蝴蝶,停在这个字母上。”姑姑说着,眼里泛起泪光,“我知道是他来看我了。”
这时院子里传来喧闹声,原来是小辈们要开始放生日烟花了。姑姑把照片和信件重新装回盒子,小心地放回床底。
“行了,出去看烟花吧。”她擦了擦眼角,“今天高兴,不说这些了。”
我扶着姑姑出去,看着她在藤椅上坐好。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正好投在那棵老槐树下。不知怎么的,我觉得那影子并不孤单。
晚上临走时,姑姑塞给我一个布包,说是给我带的一些自己腌的咸菜。回到家打开一看,里面还有一张字条:“替我好好照顾老五。”笔迹和照片背面的一模一样,只是已经泛黄得几乎要看不清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五十年来,姑姑每年清明都会收到一个匿名包裹,里面装着她最爱吃的山楂糕。包裹的落款总是”老李”,地址是西北某个已经撤销的军区。直到去年,包裹才停了下来。
但姑姑说,她在今年清明那天,又看见了那只军绿色的蝴蝶,依然停在槐树上的”L”字上。
“他答应过要守护我一辈子的。”八十岁的姑姑,笑得像个十八岁的姑娘,“他从来不骗人。”
日落时分,我最后看了一眼姑姑家的老槐树。树上的刻痕已经很浅了,但那道影子,却比五十年前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