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利福尼亚州的弗雷斯诺市街头,偶尔能听到夹杂着苗语口音的英语,或是看到身着传统刺绣服饰的老人从超市匆匆走过。这些生活在美国的苗族人,数量已超过38万,构成了美国亚裔移民中一个独特且鲜为人知的群体。他们的祖先曾与中国西南山区的苗族同根同源,如今却对中国缺乏认同感。这一现象的根源,需从百年前的迁徙史与冷战时期的国际博弈中探寻。
一、从蚩尤后裔到东南亚难民:苗族的千年迁徙
苗族的历史可追溯至上古时期的九黎部落,其首领蚩尤与黄帝的涿鹿之战奠定了华夏文明的雏形。战败后,苗族先民被迫南迁,逐渐退居云贵高原的深山密林。明清时期,中央政权对西南边疆的“改土归流”政策激化了民族矛盾,苗族起义频发。
例如,清咸丰年间,贵州苗族领袖张秀眉因不堪压迫发动起义,一度占据贵州大部。然而,这场持续18年的抗争最终被清廷联合地方武装镇压,数万苗民遭屠杀,幸存者被迫向更南的东南亚迁徙。至19世纪末,老挝、越南等地的深山密林中已形成苗族聚居区。他们以刀耕火种为生,与当地主体民族保持距离,这种封闭性为后来的历史转折埋下伏笔。
二、冷战棋子:老挝苗族的“秘密战争”
20世纪60年代,越南战争爆发,美国为切断北越通过老挝的“胡志明小道”补给线,将目光投向当地苗族。彼时,老挝苗族青年王宝(Vang Pao)凭借在法国殖民军队中的履历,成为美国中情局的重要盟友。他招募数万苗族士兵组成“特种游击队”,执行丛林侦察、破坏运输线等任务。
这场被美国官方称为“秘密战争”的冲突持续十余年,苗族士兵伤亡惨重。据统计,老挝苗族男性约三分之一战死,而美国提供的物资与空中支援成为他们唯一的生存依赖。1975年,随着美军撤离越南和老挝共产党执政,王宝部队被定性为“叛军”,约10万苗族人为躲避清算,逃往泰国难民营。
三、从难民到美国公民:身份重构与文化困境
1976年,美国国会通过《印度支难移民和难民援助法》,首批1.5万苗族难民被安置在加州中部农业区。此后数十年间,超过20万苗族通过亲属链式移民进入美国。政府将他们分散安置于明尼苏达、威斯康星等州,以避免形成政治势力,但这反而加剧了苗族的孤立感。
第一代移民面临严峻的文化冲突。多数人仅掌握苗语和老挝语,难以适应英语社会,只能从事低薪农业或工厂工作。在明尼阿波利斯市,苗族社区曾因高失业率和帮派问题被媒体称为“新底特律”。与此同时,年轻一代通过教育逐渐向上流动。2021年,18岁的苗族裔体操选手苏妮莎·李(Sunisa Lee)为美国赢得奥运金牌,成为族群融入的象征,但她在赛后仍遭受“滚回亚洲”的种族主义攻击。
四、断裂的认同:为何疏离中国?
美国苗族对中国的疏离感源于双重历史断层。首先,迁徙东南亚的苗族早在19世纪便脱离中国版图,其后裔未经历中国近代的民族识别与政策扶持。其次,冷战意识形态强化了他们的反共立场。王宝流亡美国后成立“老挝自由民族联盟”,持续煽动反老挝政府情绪,并将中国视为“共产主义扩张者”。
这种政治叙事通过家庭代际传递。在加州圣保罗市的苗族文化中心,展览强调“被中国驱逐”的悲情,却避谈明清苗民起义的复杂背景。此外,美国苗族的文化实践也呈现去中国化特征:他们保留芦笙舞与蜡染技艺,但服饰纹样融入老挝佛教元素;语言中混杂泰语借词,与贵州苗语已难以互通。
五、全球化时代的身份迷思
如今,美国苗族正经历新的身份重构。部分知识分子试图重新连接中国,如明尼苏达大学教授杨道(Yang Dao)发起“苗族根源计划”,组织青年赴云南寻根。然而,更多普通家庭更关注现实议题——据2020年人口普查,苗族家庭收入中位数仍比全美平均水平低30%,教育差距和警察暴力仍是社区痛点。
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这个曾为美国效力的群体,至今仍未完全获得主流社会的接纳。而他们与中国的疏离,既是冷战地缘政治的遗产,也是全球化时代移民身份困境的缩影。当第三代苗族裔青年在社交媒体上争论该支持“Black Lives Matter”还是“亚裔反歧视”时,那个关于蚩尤与黄河的传说,已遥远如另一个宇宙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