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阳以前有个叫桂望的，刚出生时只有人的巴掌大小，面容长得奇丑，最显眼的就是脸上那个大鼻头了。
生父以其一副妖怪样对家族不吉利为由，大冬天地将孩子扔到了雪地里。
其母不忍，悄悄托人把孩子藏在一个狭小的山洞里，夜里避开众人送去吃穿，但不许他白天出来露面。
就这样，桂望在山洞里长到了十五岁。挨近见过的人也就只有母亲和一位陪同送饭的村妇。
白天，他屈缩在被石头堵住的山洞里，伸手感受着从缝隙透进来的光亮，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渴望。偶尔走过的一个背篓空空一无所获的瘸腿汉子，都成了他无比羡慕的对象。
过去，他一直遵守母亲的教导，绝对不到外面的世界去。但十五岁这年，他突然恳求母亲带他下山去。
桂母正心疼地给瘦弱的儿子整理衣裳，听见这话顿时显出不满：“不都跟你说过了，家里已经添了三个孩子，一家人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你再出现，让你父亲的脸面往哪搁呢？没得惹他不快，到时拿你来撒气！”
一向乖巧的桂望，这回却没有听母亲的话。
等桂母离开，他转头就搬开石头出去了。虽他长得瘦小，但干这么点活儿的力气还是有的。过去束缚住他多年的，不过是母亲之言罢了。
而今让他破开束缚的，是救命之恩与朋友之情。
桂望还是个婴孩时就被被母亲藏到山洞里了，那会儿幼小羸弱的他根本不可能在没人庇护的情况下存活多久，幸而得到一只神鹫的保护。
刚碰上桂望时，神鹫还只是一只雏鸟，也才破壳没多久。它被人从悬崖上扔下，快落地时才勉强扑棱了几下翅膀，但终归飞不上去，只得四处打转。
当时正见一条花斑蛇往一个窄小的洞穴钻去，它立刻扑上前抓起蛇从高处抛下，结果力度不够，蛇没被摔死，改道溜了。
神鹫钻进洞去，看见一只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幼崽躺在里面。许是同病相怜，它丝毫没起攻击的心思，反倒是凑过去用自己尚未丰盈的羽翼来温暖对方。
没有水源，神鹫就忍着冰冷，拿自己的身子捂化了雪，喂水给他喝，后又顶着刺骨的严寒到外头给他寻点能吃的。
期间也有蛇兽来扰，都被神鹫给拍飞了。
就这样，桂母不在的时候，桂望也能在神鹫的看护下得以生存下来。
神鹫的成长速度非常之快，仅仅十天就成年了，成年后的神力要比幼年强得多，而今完全可以一飞冲天回到悬崖上，或是到更适宜生存的地方去。
但不知为何，神鹫哪儿也没去，就一直守护在这个婴孩左右。除了外出找食，整日几乎寸步不离。
桂望逐渐长大，知道除了母亲之外，还有一只小鸟一直对自己好。是的，在身躯已经成长起来的桂望眼里，神鹫就是一只小鸟。
桂母不在的时候，他俩就会一块儿玩耍。而桂母一来，神鹫就会躲进桂望的衣服里面，从未被发现过。桂望知道小鸟不愿被人发现，也聪明地知道要配合。
有神鹫在身边，外头试图抓捕桂望的野兽都不敢靠前，凡是进洞的都被神鹫消灭了。
十五年来，一人一鸟相处得和睦欢快，直至这天来了条毒蛇。神鹫一个没留神，被其咬伤。将毒蛇灭了之后，神鹫突然倒地抽搐，浑身发黑，紧接着就昏迷过去，显然是中毒已深。
桂望焦急不已，向来都是神鹫照顾他，他还从未碰到过这种情况。迫不得已，他小心翼翼询问母亲能否下山去，结果得到了预想中否定的回复。
但这次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小鸟要尽快得到救助。他将神鹫小心藏在胸口内，搬开洞口的石头就下了山。
下山的途中如有神助，桂望所走的每一条路都是正确的。
来到山下一个岔路口，突然心有感应一般，他直觉感到东边这条路是回家去的，回去应该就能看到父亲和三个弟弟妹妹了，而西边是通往街上的。他毫不犹豫选择了上街去。
头一回来到热闹的人潮中间，桂望看什么都觉着新奇。
他拉着个人就问治病的地方，路人给他指了去前面华寿堂的路。
桂望深深记挂着小鸟的安危，一路小跑过去。一进去就将神鹫从衣服内掏出来要让大夫看看，其余客人都不禁朝他望去。
大夫扫了一眼便移开目光，称已经没救了。桂望急得哭出声，拍着台面非要让对方医治，结果被轰了出去。
正当他怀抱着神鹫愁眉苦脸走在路上，一个刚跟着他出来的胖男子叫住了他，说要带他去找会治的大夫。
桂望一听来了希望，想也不想就跟上去。而后到了没人的巷子里，立刻就被人给打晕了。
胖男子从他手里抢过昏迷的神鹫，仿佛是在看着一块金元宝，流着口水兴奋不已：“这可是云影大师当年要花一千两寻找的神鸟，没想到在这儿让俺给碰上了！也该到俺富贵了！”
……
桂望醒来后发现怀里的小鸟不见了，慌得跟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窜，不知怎么就来到了郊外的一口湖边。
他跪在湖岸边缘，从湖面上头一次看见自己的模样，但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心里头一直想着失踪的朋友，竟已有了要跳湖自尽的念头。
这时，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腰腹被一股阴冷的东西缠上了，不禁哆嗦了一下，随即就感到自己被勾了起来。
回头看去，是一位穿着花衣的无臂男子。
桂望这会子本来没有心情打量人的，只是对方的模样和行为都太过特别。
方才那人是用脚把自己勾上去的，身上穿的衣服相当显眼，和方才在街上看到的那些人都不一样，尤其那上边的花纹，总觉得有些眼熟。
那人将他勾起来后，又劝他不要轻生。
说的明明是好话，可却让人不寒而栗。尤其是说话时那一双竖瞳紧紧盯着你，还时不时伸舌头发出“嘶嘶”的声音，身上还带着一股腥味。
桂望虽然感觉有些不太舒服，可他自小见过的人屈指可数，完全不会辨别人心，当下还以为对方是好人。
男子问他遇到了什么困难，桂望丝毫没有保留地将前因后果说了出来，还仔仔细细将神鹫的样子描述给他听。男子回说见过那只鸟，要带桂望去找。
桂望忘记了前不久的教训，想也不想就跟着对方走。
途中，走在前头的男子脚步突然慢下来，还歪着头用嘴咬自己的衣服。
桂望瞧着对方古怪的动作十分不解，问他在做什么。
那人笑说天冷了，看桂望穿得单薄，要将身上的衣服脱一件给他穿。
桂望想摆手拒绝，结果那人用嘴咬着衣服甩到了他身上。
说来奇怪，那衣服一挨到他，立刻就紧紧黏住了身体。且都裹得这么紧了，居然也没觉得身上变暖和了，似乎还变冷了。
桂望心里感动，不忍再脱下，笑着接受了。
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一个小村子，男子不往大路上走，反倒领着桂望往一处密林中去。一不留神，桂望跟丢了人，在林子里乱走，一下子栽到一个深坑里去。
霎时，无数火把从天而降。桂望立刻感到身上什么东西被烧得滋滋作响。低头一看，身上那件衣服竟然变成了花斑蛇的蛇皮！
这时，一群村民举着五花八门的工具吵吵嚷嚷围聚过来，站在坑洞上方怒瞪坑里的桂望：“好哇，可算是逮到你这条蛇妖了！”
原来，方才给桂望领路的男子，就是村民们抓捕多时的蛇妖。
那蛇妖时常咬走村庄里的家禽，村民们深受其苦，连日来设了多少陷阱都无济于事，还打草惊蛇让对方有了警惕。这不，蛇妖便寻了桂望这么个替死鬼过来。
跌落坑底的桂望这时候却来不及绝望，因他突然瞧见一个眼熟的人——正是街上将他打晕的胖男子，对方怀里果然抱着他共患难的朋友。
当下也顾不上扑灭身上的火，一个劲哭着哀求那胖男子将他的小鸟还回来。
在场之人听了他的话，都齐齐看向胖男子抱着的神鹫，一时都愣住了：哪有蛇会主动靠近死对头的，那不是嫌命长吗！
这时，又有人眼尖地指出桂望身上的蛇皮被烧得脱落，而里面的身体却并没有露出蛇形。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是抓错了，连忙灭火救人。
……
却说蛇妖故意设计让桂望掉入陷阱替死，满以为已无后顾之忧，便打算趁夜返回村子袭击村民饲养的鸡鸭，不成想还没见着鸡鸭的影儿就掉落到一个深坑里，深深插在了密密麻麻削尖的竹子上。
蛇妖知晓很快就会有人来，忍着剧痛将身躯拔出后便迅速溜走了。
正要回山上养伤，途中竟碰到了孤身一人的桂望。蛇妖怒气丛生，伸着红芯子就要向他扑上去。
桂望还在想刚刚被他识破而逃的胖男子，忽然感到被身后一股猛力推了一下。扭头看去，竟惊喜地看见了自己的朋友。
原来，神鹫先前中了蛇毒昏迷，但并未伤及性命，随着时间流逝自己就能恢复。方才刚刚醒来，就从胖男子手里逃了出来。也是来得及时，又从花斑蛇那儿救下了桂望。
蛇妖深知自己不是神鹫的对手，立刻就寻了个窄小的洞穴躲了进去，看着桂望一脸不甘：“像你这样出生就被抛弃，身子又弱的，也敢妄想往后的年月？倒不如便宜了我，好歹咱们认识多年。”
桂望看着它的蛇形，这才忆起自幼年起就被他们这族虎视眈眈的日子。若非一直有小鸟的庇护，自己早已成为他们的腹中餐了。
想到这里，桂望珍重地摸摸怀里的小鸟，再抬头对那蛇妖道：“世界何其之大，蝼蚁尚有自己生存的空间。我四肢俱全，还有珍视我的朋友，难道就只能等死不成？”
桂望说完这么一番话，神鹫就跟着冲蛇妖发出一声警告似的鸣叫，让对方再也不敢露头。而蛇妖因着村民们四处戒备设陷阱，短期内也都不敢再下山了。
……
再说方才没看住让神鹫逃了的胖男子，心里还不忘那一千两赏金，急忙跑去找云影大师禀报神鹫的踪迹。
当年，神鹫被云影大师孵化出来，刚来到这个世界就被大师从高高的山崖上扔下去。大师在山崖边等了一个时辰，见没飞上来，就自个回去了，说是只有存活下来的强者才有资格留在他身边。
后来其余的鸟蛋都孵化不成功，弟子跟他提起当年跌落山崖的神鹫，大师才想到花重金寻找。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才有了消息，只是他早已失了兴致。
大师听了胖男子的话面无表情，在心中料想，都过这么多年了，神鹫本该早已修炼强劲，而今居然还能昏迷，还得依附一个半大的孩子而活，可见还是个弱者，终究难成大器。
遂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就回去了。
那人见大师不理会，偷偷问旁边的弟子。弟子回说师傅早就孵化出了别的神鸟，个个天赋惊人，被训练得强悍无比，哪还有那只病鸟的事。
胖男子听得似懂非懂，也知此行是捞不着一个子了。
……
一人一鸟走在回去的路上，神鹫时不时回头朝一处高塔望去。桂望因而发问，神鹫便将自己的来历说了出来。
桂望有些感慨：“我也是一出生就被父亲丢到雪地里自生自灭，可我跟你不一样。大师对你有期望，后来还愿意出一千两寻回你。而我，却是被抛弃的孩子，是从一开始就被彻底厌弃的妖怪。”
神鹫望望走过的路，思量着从这儿到村里也不算远，有心要劝他：“也许你对家人当年的举动还会生气，但这并不妨碍你今后在这天地间自由生长。若是还有一丁点儿情意在，回去看看也无妨的，反正咱们永远都在一块儿。”
说罢，奋力衔着桂望的衣袖往村子那头的方向拖。桂望明白朋友的好意，也不再犹豫，即刻便凭着心里的感觉往家里走去。
他深知在这个家里最不待见自己的，就是亲生父亲，因此在心里做足了准备，一遍遍想着见到要如何解释。
没想到这些都是白费——桂父没多久前刚刚死了。算算时间，恰好就是桂望带着神鹫走出山洞下山那天。
桂望没有见过父亲的样子，只能依照旁人的描述想象出一个矮瘦黝黑的农户汉子模样。听说平日待人还挺热情大方的，在村子里的名声很不错。
出来这一趟，桂望见识了许多，也在心里思考了许多，再不愿回到山洞里了。
后来，他拜别了母亲，带着神鹫云游四方，再也没有回来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