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到草书出现,也没有什么钩、挑、啄、磔等种种笔法。分明是适应越来越多的书写需要,构成文字的笔画才越来越简省,书写才越来越求便捷。草书难认,正书一笔一画交代清楚不就成了,为什么正体出现,其书写的笔画反而更复杂多样起来,技法的运用有了更多的讲求,这是怎么一回事?
说它违反文字书写发展规律,为什么正体出现后,就牢牢统治着实用的天下,正体书写的种种技法,只有人沿用,没有人反天下(那“黑体”、“老宋体”、“仿宋体”都是 点。以正体为基础的工艺程式化)。后来人一直遵循魏晋以来就已形成的笔法,历代人还不断据以总结书写经验,讲笔该怎么用,笔法该怎么写,甚至说其中有“非口传心授不得其秘奥”者。
当然这是好事者将用笔之技夸大了。但事实是正体的书写,确有许多笔法讲求。迄今为止,没有人能无视它,也没有人能突破它。它为什么能形成这些笔法?这些笔法运用的意义在哪里?
说实在的,正书以现有的样式、笔画出现,也不是任何人事先设计的,而是发展到一定时期的字体、一定的书写工具、一定的书写要求和一定的书写技法自然形成的,书者端坐在几案前,右手执笔,以有来有回之势,写成一笔一画,竖画可以写得正直,横画则必是左低右高。这并不妨碍结构,反有一种运动势。行笔快捷时,写了前一笔接着写下一笔,无意中也带出了笔画的动势它们既不妨碍认识,也不增加书写的麻烦和困难,而且还有篆隶书写所没有的生动效果;有往有复的用笔,也增加了笔画的厚实,随心律而出现的顿挫,更使运行的点线增添了有如筋节的意味。这些都是在平铺的纸张上书写产生的效果,都是以往在甲骨上、在金石上、简牍上书写都不可能出现的,都被肯定下来成为这种字体的基本特点。
这些都不是当初只求以平正的体势改.变草书的草率时想到的。但又是纸张发明后有了平平稳稳、端端正正的书写的必然。不是一两个天才可以发明创造,而只能是有了此前的字体,有了已有的书写经验,在新的更为顺便的书写条件下,尽笔之性、尽手之性。尊重书写运行规律的必然。
当然,正体之所以有这样的体势,也与人们日益讲求的审美效果有关。以往,只求能将一个个字弄出来,以满足表意、记事的需要。实际的效果,如日益熟稔的技术,使产生的线条更流利、更有力,作为书者技能的反映,人们会以之为美;结体规律越来越熟稔地把握,其效果也是书者能力、修养的对象化,也会为人所美。但是人们总只能在满足实用的前提下作相应的追求。发展到草书,这种因书写运动产生的审美效果,却引发了人们专为寻求它而学习草书的事。汉赵壹《非草书》,是一篇比较可靠的历史文献,他从侧面证明了当年人们为寻求挥写之美的热情程度。审美本来就是一种文化现象,随着人类的发展进步,人的审美意识、要求也越来越强烈,正体产生在草体之后,被草书引发的寻求书写美的热情,必然带到正体的书写中来。可是除了改变草体草率难认这一点以外,以往书契中有过的经验,都会沿用到正体的书写中,并有举一反三的发展。
举一个小例:在人的形体的暗示下,从甲骨文到小篆,逐渐形成了直长式形体;隶体在简牍上书写,为了简便,笔画变得方折;为了在每条竹简上多写几个字,字形压成扁方。正体就不是这样,总体为方,却又各依不同结构,有长有扁。每一笔画各据位势,各有形状,却都呈运动之势。所以它既端庄,而不呆板,一笔不苟地写出,能构成整体的生动。
为了保持这种形体效果,便有了一系列书技要求。前人常不究用技之理,而将笔法绝对化,而且越讲越神秘。其实所有这些技法,都只服从一个根本,充分利用一溜直下的挥写,创造俨有筋骨血肉的点画,以构成有生命意味的形象。进行书写,讲求欲右先左,欲下先上,无往不复,无垂不缩;行笔中有疾有涩,有提有按,以涩求疾,欲提先按·····,处处体理辩证精神。
为什么要这样?因为只有充分利用书写条件的可能性实现书写,才是发挥了人的技能、修养,才有书写的意义和价值;只有充分按照辩证精神实现书写,才是符合规律的书写。
当然,所有这些道理,是书人们通过实践感受认识而后肯定的。以往的书写不是没有这样做,而是发展到草书出现之后,有了纸张上的书写,为创造正体,总结书写中的各种经验方法提供了新的条件,这些经验首先集中反映到正体的书写上,从而使本来只求笔画简便,结体端正的书写,有了前所未有的讲求和审美效果(兼之它很快派生出行体),所以很快成为最实用的字体。由于这种体势及其笔法充分发挥了笔性,充分展示了结体之理、挥写之理,所以也使字体的创变历史从此结束。
也正是有了正书的书写经验和书法意识,人们以这些去看那许多曾经由于缺少这种书写条件而产生的各种古老的字体,竟然发生了这样有意思的事:人们不仅不觉得它们粗疏、简陋,缺少书写之意,反而觉得它们有一种非有一定的修养和相应的书技不能写出的审美效果,并真心实意要学习它,以它为营养,从而又为书法艺术的新创造提供了根据。事实上,那许多古代金石书迹,都不是纸上的笔书产生的,后来学写古代这些书迹,用的却都是纸上笔书之法,也就是说,书者寻的是古意,用的却不是也不可能是古法。不过这并不是坏事,甚至可以说:正是这种审美感受和书写经验,为时代的正行体的书写寻求风神、创造技法、创造新艺术境界提供了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