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要娶地主家的闺女？老周家这是要倒大霉了！”二叔站在村口，扯着嗓子冲着我喊，声音拔得老高，连村头晒稻谷的大娘都听见了。
我扛着绿军箱，脚步顿了一下，但没回头。
路边站着一群人，男的女的都有，叼着旱烟的，扛着锄头的，全盯着我看。有几个婆娘掩着嘴笑，声音尖得刺耳：“地主家的闺女？他也配？人家李老汉能看上这穷破户？”
“就是，别说娶李玉了，他家那破瓦房都快塌了，娶个鸡都嫌窝小！”
我脸上发热，心里像被刀割了一样，可嘴上还是硬气：“我非娶她不可！”
话一出口，周围的人都愣了一下，随即哄堂大笑。笑得最响的是二叔，他扯着嗓子喊：“你小子真有种！等着吧，回头李老汉把你撵出来，你别哭着回来！”
我咬紧了牙，加快步子往家走，硬是没回头看他们一眼。
那是1978年的深秋，田里的稻子收得差不多了，地头的稻草堆得像小山一样。风刮过田野，吹起一股淡淡的稻香，可我一点也闻不出来，脑子里全是李玉的模样。
李玉，是村东头李老汉的闺女。李家以前是地主，村里分地的时候，李老汉家没少挨批斗。可就算这样，李玉还是村里最亮眼的姑娘，皮肤白，眼睛大，说话细声细气的，跟谁都彬彬有礼。
她家虽说早就没了地主的架子，可还是没人敢去提亲，毕竟“地主”的帽子压在那儿，谁敢沾边？可我不一样，我从小就盯着李玉看。小时候她给我分过糕点，后来我参军时，她还悄悄把一块自己绣的手帕塞给我，说：“有出息了再回来。”
这话我记了四年。
可现在我回来了，真敢娶她吗？
回到家，娘正蹲在灶台边烧火，灶膛里冒着呛人的烟。她一见我进门，扔下手里烧得黑乎乎的柴火，迎上来拍了我两下：“回来了啊？可把娘盼回来了！”
我点点头，把军箱往炕上一放，随手摸了摸墙边的窗框，窗纸早就破了，风一吹，呼啦啦响。炕上的被子也破得露了棉花，屋顶还有个大窟窿，黑漆漆的透着天光。
“娘，咱家这几年过得咋样？”我试探着问。
“还能咋样？你爹走得早，家里就靠我和你二叔帮衬着。现在好了，队里分了两亩地，等明年开春，咱家总算有盼头了。”娘叹了口气，又补了一句，“不过你也别想得太美，这两亩地能养活咱娘俩就不错了。”
我低头扒拉着饭，心里却越发沉重。家里穷成这样，怎么娶李玉？
吃完饭，娘忽然问：“村里人都在说，你要去提李家的亲，是不是真的？”
我低着头没吱声。
“你是不是疯了？”娘啪地放下碗，声音一下子拔高，“李家那丫头是好，可咱家啥条件？你娶了她，不是害了人家吗？”
“娘，我是真喜欢她。”我抬起头，语气里带着一股倔劲。
“喜欢就能当饭吃吗？”娘气得直拍桌子，“你家连口像样的锅都没有，拿什么让人家过好日子？你要是敢去丢人现眼，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我没吭声，心里却一阵阵发酸。
晚上躺在炕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风刮得呜呜响，吹得窗纸直抖，屋顶的窟窿里透进来一片月光。我盯着那片月光，脑子里全是李玉的模样。她的笑，她的声音，她送我手帕时的那句话——有出息了再回来。
可我现在算有出息了吗？
第二天一早，我还是去了李家。
李玉正在院子里喂鸡，见了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怎么来了？”
“李玉，我……”我咽了口唾沫，“我想跟你说点事。”
“你等着。”她把手里的鸡食碗放下，转身进了屋。
没一会儿，她爹李老汉出来了，手里还夹着个旱烟袋。他一见我，脸就拉了下来：“小周啊，你来干啥？”
我硬着头皮站在他面前，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李叔，我……我喜欢李玉，我想娶她。”
“你说啥？”李老汉抬起头，眼睛瞪得像铜铃。
“李叔，我是真心的！”我咬紧牙关，声音有点发颤，“我一定会让她过上好日子的！”
“好日子？你家拿啥给她好日子？”李老汉冷笑了一声，“破瓦房，漏风的窗户，连口锅都没个像样的，你拿什么给？”
“我……”我张了张嘴，硬是憋不出话来。
“行了，别说了。”他挥了挥手，转身往屋里走，边走边骂，“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站在院子里，脸涨得通红，手脚冰凉。李玉从门后探出头来，小声说：“你别听我爹的，他脾气就这样。”
“那你呢？”我看着她，心里发紧。
李玉低下头，声音更小了：“我……我听你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可回到家，娘却气得直拍桌子：“你去干啥？丢人现眼不够吗？李家那老头子能把你撵出去算好的，你还真当人家会把闺女嫁给你？”
我坐在炕上，低着头一声不吭。
“你要是真想娶人家，就先把家里日子翻过来！”娘的声音越来越大，“要不然，别说李玉了，村里那些寡妇都看不起你！”
娘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进我的心，可我知道她说得对。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门心思扑在地里。家里分的两亩地，我种了两分菜，又在沟边开荒种了玉米和红薯。每天起早贪黑，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可我心里有劲儿。
村里人看着我这么拼，都在背后议论：“小周这是疯了吧？还真想着娶地主家的闺女？”
我不理他们，只管咬牙干活。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天到了，地里的菜长得绿油油的，卖了个好价钱。那天晚上，我拿着挣来的钱给家里添了两口新锅，又把屋顶的漏修好了。看着家里一点点有了起色，我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娘看着换了新锅的灶台，眼圈都红了：“这下，咱家总算像个家了。”
第二天，我揣着一年挣的积蓄，又去了李家。这次，李老汉看着我，沉默了很久，终于咬着牙点了点头：“你小子有股倔劲，行吧，闺女就交给你了。但记住，要是让她吃苦，我饶不了你！”
我连连点头，眼圈都红了。
婚事办得简单，可李玉嫁过来那天，村里人还是围了一大圈。有人大声嚷嚷：“地主家的闺女真嫁给他了？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
结婚以后，日子越过越好。几年后，我们用卖菜攒的钱盖了新房，家里添了两个娃，娘也总算露出了笑脸。
有一天，二叔看着我们的新房，又看了看地里干活的李玉，感慨了一句：“小周啊，当年咱都笑话你，现在你这日子，可让全村人都羡慕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心里却清楚，今天这好日子，是我和李玉一块儿拼出来的。
冬天的风刮得冷，我站在地头，看着田里刚冒出来的绿苗，心里一阵踏实。
李玉站在不远处喊：“吃饭了！”
我答应了一声，迈开步子往前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