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30日,广西六安村,村民在积水边钓鱼。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摄
午后水温渐高,几次投下的鱼饵都没有咬动的痕迹,王震宇(化名)索性将鱼竿放下,不再管它。这是2024年8月31日,当地汛期的尾声。数月前,茫茫水面下还是成片玉米地,还有刚种不久的水稻以及佛手瓜。
4月下旬的一场大雨后,广西一座名叫六安的村庄由于消水溶洞被堵,雨水汇聚在洼地,无法外排。积水一点点爬上来,先是淹了农田,再来是村道、房屋,四个月后水位已直逼楼房二层,积水面积超过450亩。那些绿油油的植物,长久地淹没在水下。时间久了,整片水域都变成绿色。
由于房屋被淹而搬到镇上养老院居住的村民,每隔3天赶集时,便会回来看一眼。看着进不去的家门,他们内心焦灼而无力,只好摘点瓜果蔬菜便离开。
也有村民拿上几把钓竿,在家门口钓鱼。六安村祖辈务农为主,没有捕鱼经验。可水淹村庄四个月后,积水沿岸几乎每隔十米就有“钓鱼佬”。
村庄成湖六安村是广西壮族自治区来宾市忻城县大塘镇下辖村庄,四面环山,有着典型喀斯特地貌,驼峰般的山峰一座接着一座,峰丛间的洼地接连成片。村民们把房屋建在山脚下,在山间洼地种上水稻、玉米等各色农作物。
村东北角有一处消水溶洞,“好像一口锅,那个位置是锅底”。村民吴永华说,过往每逢大雨,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雨水会在这里“神奇消失”。
沿着地下河,水流从地下穿过一座山峰,在另一处山脚下钻出。降雨量极大的时候,出水口像一处泉眼,喷涌出柱状水流——这是正常年份的水情,六安村村民对此习以为常,世代熟知。
然而,今年水情不同寻常。吴永华回忆,4月20日前后,一场大雨降下,“不是很大,但下了一天一夜”。
雨水没能从洞口消失,而是逐渐漫上地面。起初,村民们不以为意,往年降水集中时,也有过涨水的情况,大概两天,水便能完全消退。
这次,雨停后几天,仍没有消水迹象,地上水位反而逐步上涨。“到25号左右,淹了有20亩农田。”
吴永华和其他村民纳闷,到出水口查看,发现泉涌景象没有出现,出水口的水流很小,很平静。村民们猜想是地下溶洞堵塞,排水管道不畅。
既然排水仍需时日,村里的年轻人想着利用一下这口“天然鱼塘”,在其中放些鱼苗。“还没想到以后会淹房子”,吴永华称,那时只是觉得淹了农田可惜,干脆养鱼。
很快,年轻人凑出2040元,购买荷花鱼、草鱼、罗非鱼、鲫鱼等品种的小鱼苗。4月26日,两万五千多条鱼苗下水了。
所谓年轻人,大多也四十不惑了。他们的父母年过七旬,高血压、脑梗、冠心病等慢性病缠身,即便生活能够自理,也需要子女偶尔回来,带着上医院看诊。因此,外出务工的年轻人不会走得太远,主要在附近的玉林、柳州、忻城等市县打零工,十天半个月回一趟村里,如此进进出出。
40岁的王震宇做过的工种复杂,二十来岁时在柳州学厨,后来在越南的酒店售卖柠檬鸡爪等小吃,之后学室内装修,能承包一些小项目。2024年4月村庄被淹前,他刚在自家地里种下两亩水稻。他插完秧就出门了,玉林有个工程等着他。
45岁的吴永华住在大塘镇上,日常会到周边山上寻找奇石。喀斯特地貌的山区,遍布水流冲刷后形态别致的石头。长相奇特的,能作观赏石卖出高价,平庸些的则会用于城市里的园林建造。
吴永华时常骑着摩托车在附近山上转悠,没事就回村看看。他的父亲82岁了,患有脑梗,需要人照顾。由此,吴永华见证了村庄泡入水中的全过程。
“水不是一下涌进来的,而是8公分、10公分,一节一节地往上涨。”8月30日,吴永华指着一排从水面冒出一截的电线杆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那就是村里的主干道。电线杆高8米,现在只露出水面2米。
四个月间,积水不退,降雨频频。稻田最早被淹,然后是主干道。水位最高时,村庄一大半被水抚平,化作平静的湖面。
六安村受淹前后对比。受访者供图
安置处,通行路忻城县政府8月28日发布通报,披露了六安村长时间内涝的原因,也印证了村民们的猜想。通报称,4月1日至8月27日,大塘镇累计降雨量为1422毫米,与去年同期相比,偏多九成。六安村四面环山,地处岩溶洼地内,强降雨的积水一直从村东北角一溶洞排出。4月25日遭遇强降雨、6月18日持续的“龙舟水”以及周边的积雨水,与往年相比降雨时间更长且雨量更大,加上今年消水溶洞地质变化造成内部堵塞和四面环山的特殊地理位置,长期汇聚的雨水无法排出,从而形成较长时间的内涝。
通报介绍,六安村共有149户482人,实际常住74户180人;此次内涝有44户73间房屋被淹,内涝过水面积达450亩,其中农作物受灾面积190.55亩。
南方周末记者查询发现,六安村消水溶洞堵塞也叫岩溶洼地内涝,已成为广西暴雨洪灾的主要致灾因素。据当地媒体报道,广西碳酸盐岩总面积9.63万多平方公里,占全区面积的40.72%,是中国岩溶地貌主要分布地区,容易造成内涝灾害。
2019年7月,百色市田东县境内大雨,出现岩溶内涝,立坡屯村庄以及周边多处洼地和谷地的农作物、村道等被淹没。
2020年6月,漓江峰丛片区内的雁山区大埠乡暗嵅屯峰丛洼地出现严重内涝。洼地积水达7-8米,村民房屋泡水,一千余亩土地资源被荒弃。
六安村多位村民提到,2024年4月底,政府曾组织抽水排涝,开始用的是塑料管,后又调来铁管和抽水泵,村民们抬设备上山。但抽水位置在出水口一侧,见效不大。5月底,政府再次调配两台柴油机在村内抽水,但水位几乎没有变化。数天后,柴油机停止了运作。
这两个月里,受影响的主要是村民通行的道路。主干道被淹,六安一组的4个小孩要上学,沿着竹林边上的水利沟渠走了一段时间。5月,大塘镇政府拓宽了一条百米长的小路,用作临时道路,“两辆铲车同时动工,大概4天完工”,一位村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一周后,这条路也被淹了。政府部门只好派来机动船,每天接送孩子上学,后来也接送村民进出赶集。
出于安全考虑,船只须由村委或镇政府的工作人员开动,乘船必须穿着救生衣。工作人员下班了,就把机头拆下来带走。
6月已是当地主汛期,暴雨来得愈加频繁。据忻城县融媒体中心,6月18日,六安村水位上涨,雨水漫进民房,103名群众被困。救援人员须用舟艇转移被困人员。
那天,82岁的陈元斌和老伴在家,发现此前还在家门口的积水涨得飞快,淹进了家里。陈元斌记得,当晚村委和镇政府一共5个人来敲了几次门,让他们到亲戚家去住。9点左右,积水淹至楼梯间,很快便无法出入,老两口只好乘坐救援船离开。
两天后,积水淹过六一组变压器,村里停电了。镇政府切断了村民的供电线路,再从其他村组接通变压器送电。
停电期间,村里一位91岁老人不慎在厨房摔倒。那时,积水已漫进卧室内,老人转移到地势较高的厨房暂住。屋后山坡上有政府工作人员备下的救灾帐篷,可老人的儿子觉得,帐篷底部都是泥,且后山有虫蚁,不能住人。在趟水能出入的客厅里,老人儿子和村干部商量,“外面有没有地方住”。
次日,老人一家被安置到大塘镇上的养老院。6月28日前后,其他房子受淹的村民也陆续搬到养老院里暂住。
六安村多处房屋,2024年8月30日仍泡在水中。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摄
留守者6月底,王震宇从浙江做完工程回来,家里一楼已经泡水1.5米以上。父母年迈,没能把东西搬到二楼。“客厅的家具都没有了,不知道被水漂去哪里。”
他自制木筏,摸进屋子里,抢救出一台冰箱。第二天再去的时候,水又涨高,没过门楣。他找不到入口,只好让洗衣机等电器全淹在水下。
73岁的唐增杰及时叫了儿子回家,把床铺提前安置到亲戚家,只剩厨房的碗柜来不及收拾,调味料和锅碗瓢盆都在水上漂着。他形容,进入淹水后的房子拿东西得双手举高,“像太空人一样”。
村民们有一种应对天灾的松弛。积水刚到家门口时,唐增杰就买了12只雏鸭,白天放出去找食物,晚上关进笼子里。两个月后,鸭子已经长到两斤多。
62岁的郑华(化名)没有离开六安村,他舍不得自己养的60只山羊——按市价计算值7万元,“现在哪里去挣那么多钱”。每天中午12点,郑华把山羊从羊圈里放出来,下午4点半,再去山上赶回。
自家房子一楼早已泡入水中,8月底,郑华住在村里亲戚家。这处砖房只高出水面约40厘米,若再下一场大暴雨,也不能幸免。
“一个多月了,习惯了。” 郑华说,如果水位升高,就往高处搬,村里还有地势更高的房子。
和郑华一块留守的邻居蓝仲文68岁,无儿无女,养了5头耕牛,每天也放到山上去。积水淹进家门前,他零零碎碎地收拾了些东西上楼。六月的一天下了场大暴雨,到晚上11点左右,他发现水位一下子涨了许多。“命比较要紧”,蓝仲文抓起一袋西药,一袋草药,匆忙往二楼跑,剩下两张床、柜子没来得及搬,“在下面叮叮当当的”。
积水淹过地面约80厘米时,他砍下竹子,在房子边上的过道搭了两层浮排,浮排之上架了竹梯。爬梯翻墙,可进入他家二楼平台。
浮排上,两只鸡被竹笼罩着,不时发出“咯咯咯”的叫声。蓝仲文原来将它们散养在山坡上,可现在村庄泡水,他担心鸡不认得路,掉入水中,干脆都圈养起来。
蓝仲文在房子周围搭了浮排。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摄
蓝仲文和郑华都不爱钓鱼,以前一天到晚埋头在田地里,没什么清闲时间。吴永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留在村里的老人居多,靠种地挣一点“青菜”,儿女们则到外面务工,赚取“猪肉”。
只是这两年“青菜”不易得,2023年上半年六安村遭遇旱灾,下半年玉米授粉时遭遇洪涝,几乎没什么收成。今年郑华刚种下一亩多水田,三天后便全被淹没了。没了田地,大部分时间只能闲坐着。
泡水的房子住着危险,但在二楼平台拥有开阔湖景。蓝仲文说,政府的人来过好几回,站在平台上拍照,劝他搬走。可蓝仲文离不开牛,也不知道搬去哪儿。
等待重见天日8月中旬又是一场暴雨,紧挨六安村、连接忻城和柳州的S305省道被淹了。8月29日晚,南方周末记者看到S305省道部分路面已用碎沙石垫高,装上护栏,现场来了多辆挖掘机、水泵车,工作人员沿道开挖水沟、铺设水管,直至深夜。
“24小时不停的话,大概一天水位下降10厘米。”吴永华每次经过排水车都会观察一会儿。据媒体报道,安能集团出动22名抢险人员和8台抽排水车,截至9月9日下午6时,六安村累计抽水量约51.62万立方米,水面下降累计1.29米(水位标高409.91m),计划于9月底前完成抽排水任务。
广西水文地质勘察院副院长黄海龙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岩溶内涝是季节性灾害,一般雨季的时候淹上来,很快又退去。大多数内涝持续20多天,“积水4个月的比较少见”。
黄海龙分析,岩溶内涝的治理困难在于地下管道复杂,“它是不规则的,且有很多大小分支,以现在的技术手段很难准确地找到堵塞点”。
他认为,许多问题有待进一步勘察,比如是否存在管道塌方,常规的地质调绘和地球物理勘探手段大致需要一个月,才能得出初步报告。即便是应急排涝,也需要初步勘察,才能确定排涝方式、方向,以避免积水回流等。
为从根源上解决内涝问题,广西水利厅协调广西水利勘察设计院设计人员深入内涝现场勘察,并设计了排涝实施方案。忻城县通报称,原计划疏通地下排水溶洞,但由于地下地质情况复杂、降雨持续补水等原因,原施工方案无法实施,于7月初调整施工计划,从山体另一端开挖隧洞进行排水,待灾情稳定,达到施工条件后,立即进场施工。下一步,忻城县将继续做好受灾群众的生产生活保障工作,加强抽排水工作,力争尽快降低水位,减少群众损失;同时,加快推进隧道开挖工程,永久解决该屯的内涝问题。
《中国青年报》报道,专家现场勘察并提出“疏通原消水通道”“新建排涝隧洞”“新建排涝泵站”三个比选方案。这三个方案都需要等内涝积水完全消退以后,才能进行。政府部门预计在9月10日降雨明显减少以后,再重新启动抽排水排涝。
2024年9月2日,工作人员划船进六安村测绘。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摄
灾后安置已提上日程。村民们说,8月底那几天,政府工作人员上门了解受灾情况,也询问将来是否愿意搬至忻城县城。
暂住大塘镇养老院的村民们围坐在一起,各抒己见,有人赞同原址修建楼房,也有人同意到县城去。
王震宇不大乐意。他觉得农村房子空间大,家家户户有个小院,能看到天,能接地气。住在村里,每天能到山上找工作,“靠山吃山嘛,找石头、砍柴都是可以的”。
年事已高的蓝仲文更不愿离开。“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他喜欢晌午过后,躺在屋后的大石头上睡觉,舒服自在。
9月12日,吴永华的两层小楼完全从积水中显露出来。他进门瞧了瞧,由于门槛阻隔,屋内还存着5厘米深的水,淤泥很深,散发着臭水沟的味道。
泡在水里这么久,吴永华发愁,不知道这房子还能不能住。他听说村里最早受淹的房屋已经开裂。政府工作人员曾告诉他们,等到大部分房子里的水都退了,会组织房屋质量鉴定,此前先不要进屋。
吴永华数了数,当日还剩23户房屋泡在水里,等待重见天日。
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南方周末实习生 金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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