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穗穗在火车站第九站台的塑料椅上蜷缩成团时,腕表指针正指向凌晨两点十七分。褪色的蓝白校服蹭着椅背上的小广告,劣质印刷油墨蹭在袖口,混着候车厅特有的泡面与潮湿水泥的气味。她第23次摸向书包夹层,那张被体温焐热的车票边缘已经起了毛边。
广播突然炸响的电流声惊得她挺直脊背。"K348次列车开始检票"的机械女声里,羽绒服内侧口袋传来硬物轮廓——那是父亲临终前攥着的羊毛手套,右手指节处还留着机油洗不净的褐斑。三天前她在ICU掰开那只僵硬的手掌时,五根手指像生锈的铰链,咯吱作响地松开了这团藏青色毛线。
手套内衬的补丁突然硌到指尖。借着站台惨白的LED灯光,陈穗穗摸到缝合处鼓起的方形凸起。剪刀尖挑开线头的瞬间,2019年夏天的蝉鸣突然撞进耳膜——那年她偷走父亲抽屉里的户口本,把高考志愿从"护理专业"改成了"临床医学"。
"你妈就是累死在手术台上的!"父亲把搪瓷缸砸向贴满奖状的墙面时,飞溅的茶叶混着墙灰落在她刚领回的省状元证书上。他总穿着那双手套修车,连三伏天都不肯摘,指腹磨破的毛线头常年沾着汽油味。那天她拖着行李箱冲出汽修店,没看见父亲蹲在千斤顶旁,用缠着绝缘胶布的手背抹眼睛。
此刻躺在掌心的准考证还带着手套内胆的樟脑味,照片上十七岁的自己嘴角紧绷。陈穗穗突然想起填报志愿截止日那晚,父亲破天荒关了汽修店,拎着饭盒在教育局走廊蹲到深夜。她当时躲在楼梯间,听见他结结巴巴地跟工作人员解释:"我闺女可能填错了,您看看还能不能......"
列车进站的气流掀起她额前碎发,铁轨震颤顺着脚底爬上脊椎。陈穗穗攥着准考证扑向检票口,却撞进某个带着淡淡松节油味道的怀抱。抬头看见值班站长胸牌上"林致远"三个字时,她恍惚想起这是母亲葬礼上帮忙抬棺的学徒——当年总蹲在父亲修理台旁削铅笔的少年,如今制服笔挺如钢轨。
"穗穗?"男人手里的检票钳顿在半空,"陈师傅走前半个月,天天来站里擦这趟车的时刻表。"他指向第九站台立柱,斑驳的绿漆上依稀能辨出指甲反复刮擦的痕迹。陈穗穗突然明白父亲为何总在深夜擦拭那副手套,那些可疑的水渍或许不是洗不净的机油。
当林致远掀开值班室窗帘,露出墙上泛黄的列车时刻表时,陈穗穗终于看清被父亲摩挲过无数遍的K348次发车时间——正是她当年离家那趟车的班次。用红笔反复描画的数字下方,歪歪扭扭写着"穗穗去北京"五个字,最后一笔拖出长长的颤抖。
手套夹层突然掉出张折叠的处方笺。2019年6月25日的日期上方,潦草字迹记录着"双氯芬酸钠缓释片",医嘱栏的"每日三次"被重重划掉,改成"疼得受不了再吃"。陈穗穗想起大二寒假看见父亲弓着背修车,还以为那件鼓囊囊的棉袄是发福。
候车厅暖气管道突然发出嗡鸣,像极了父亲修车时用的气泵声响。陈穗穗把脸埋进残留着机油味的手套,终于嗅到经年累月渗入毛线的止痛膏药气息。K348次列车的汽笛声里,她摸到准考证背面新添的湿润褶皱——那是不同于樟脑丸的全新泪痕。
当林致远将改签后的车票塞回她掌心时,陈穗穗正盯着第九站台立柱上新剥落的漆皮。晨雾中缓缓驶入的返程列车亮着暖黄灯光,像极了父亲修理台上那盏永不熄灭的工作灯。她把手套轻轻贴在车窗上,看晨曦将毛线里的每一根纤维都镀成金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