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辣滚烫》
无论从哪个意义上说,电影《热辣滚烫》无疑都大获成功,连导演兼主演贾玲的个人形象都得以更新,这位前喜剧演员现在被看作是女性主义的新代言人,赢得了许多人的尊重。贾玲真实的经历和她身上过往的事件,充实了剧情中的人物,使影片中的角色乐莹与导演/演员贾玲形成互文,得以相互强化。
不过,在我看来,这一成功本身恰恰折射出女性主义的困境:同样的叙事(例如《铁甲钢拳》),讲述一个生活中的失败者,通过拳击恢复自己的男子气概和个人尊严,通常都被认为适合所有人观看;然而《热辣滚烫》却被很多人(哪怕是其推崇者)看作只是“女性主义”的。
也就是说,一个女性重获力量、予以还击并挽回自尊,被认为不具备普遍意义,只对女性才有激励意义。
问题就在这里:这个故事实际上也体现出人如何找回自信和尊严,但为什么女性的故事就好像“只是拍给女人看的”?
当然,我们都知道问题的根源:社会默认,男性代表“人”,而女性只代表女性自己。极具讽刺意味的是,一部被视为获得现象级成功的“女性主义电影”,其成功本身恰恰凸显了女性的这一无法摆脱的结构性困境。
电影上映不久,甚至还有一群人公开喊话,要求贾玲证明自己并不是女性主义导演,否则就要抵制她的电影,如果是一个男性导演拍摄同样一部电影,只是把主角换成男性,会有女性这么抵制吗?
豆瓣上的“惘然”对比了两种不同的叙事:
男性商业电影里,主角被欺负被伤害,会捡到一个别人都没有的秘籍(外部力量),苦苦修炼(自身力量),同时会出现一个(在社会地位、名利、能力上都比他高的)异性进行各方面辅助,同时兼有情感慰藉和陪伴,最终变得强大,打败对手,赢得对方,复仇成功,然后带着异性双宿双飞。女性商业电影里,主角被欺负被伤害,没有秘籍都是公开课,苦苦修炼(更多依赖自身力量),同时会出现一个(只在能力上比她高的)异性只进行专业辅助,没有感情产生,最终变得强大,打伤了自己,赢了自己,不复仇,“改天吧”“看心情”也不和异性双宿双飞,只是独自离去。
他(没错,是“他”)继而讽刺:“所以(部分)男性到底在破(jiao)防(qing)什么?是不接受女性没有他们不知道的秘籍就能强大?还是不接受女性没有他们的名利、社会地位辅助就能强大?还是不接受女性不需要他们的感情慰藉就能强大?还是不接受女性变强大了不打他们,不对他们复仇,更不和他们双宿双飞啊?”
答案很简单:《热辣滚烫》打破了原先的性别安排给女性设定的框框,它获得赞誉是因为这一点,但它引发部分男性的应激性保守反应也是因此——他们仍然希望,女性能顺从地固守传统的性别角色,“女人就该像女人的样子”,从而确保男性在结构中的特权。
尽管近些年已有些松动,但这样的性别安排仍根深蒂固。你甚至都不需要多敏感,在网上都经常能发现一些男性随意对女性的年龄、相貌、身材评头品足,肆意羞辱。杨笠所说的“普却信”之所以刺痛那么多男性,恰是因为她道出了一个事实:很多男性的自信并不来自其能力,而是其身为男性的身份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不过有时候,这种性别攻击和羞辱与其说是秀优越感,不如说是“找补”:他们在生活中无法实现自己想要的男性理想形象,这导致了一种强烈的生存挫折,此时,能抚慰其自尊心、恢复心理平衡的最廉价方式,就是去羞辱、攻击女性,因为他们自感丧失了所有,男性气概已经是他们仅剩的可怜自尊。
所以好消息是:他们其实没那么强,攻击性不是证明其强势,恰是暴露其虚弱;但坏消息是:他们这么做是故意的,你告诉他“你不应该这么做”,他们甚至会哈哈大笑,因为那种生存挫折不消除,他们是不会悔改的。在这种时候,还击是他们唯一能听懂的语言。
《热辣滚烫》的主题虽然乍看是拳击,但是当然,它其实是在讲述一个困境中的人如何奋力还击。那倒不一定指向某个具体的人,而不如说是围困住自己的整个生活,身处其中你会有一种模糊的感觉:个人似乎在深受挫败地面对着一个充满敌意的外部世界。
“就是想赢一次”,反过来说,就是因为她“一直在输”,所以“赢一次”对她才具备存在论的意义。就像近代中国一败再败,自尊心惨遭打击,因而霍元甲、李小龙、叶问,无论是谁能在实战中击败施暴的外国人,都能极大地抚慰中国人的心灵,因为我们由此重获力量感:我们也能。
实际上,像这样经历人生低谷之后,“忍无可忍,无须再忍”的反击,一向是通俗文艺中最激动人心的叙事之一。尤其当一个正直的主角,遭受命运不公的对待和各路反派的打压,最终他被欺负得越惨、爆发时越强,对观众的激励也就越有效。
当年《英雄本色》中的小马哥有一段台词,就曾让无数人热泪盈眶:“我有我自己的原则,我不想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你以为我是臭要饭的?我等了三年,就是要等一个机会,我要争一口气,不是想证明我了不起,我是要告诉人家,我失去的东西一定要拿回来!”
这个叙事本身确实不算新鲜,因而我也听到这样一种声音:那不过是一种“女性主义的爽剧”,让深受困境的人们自我感觉好一点,但既不能实际解决她们的现实问题,艺术价值也可疑。
艺术价值我不讨论,但指望一部电影能解决什么现实问题,这本身就不现实。何况太多结构性问题盘根错节,任何一部作品如果能激发人看见那种困境,进而有所反思和行动,那它当然就是有意义的。
不过我也深知,“就是想赢一次”之所以激动人心,正是因为太多人连“赢一次”的机会都没有。“赢一次”可也要付出极大努力:不说别的,贾玲为了拍这片,据说先增肥40斤,然后在一年内减肥100斤。她在片中饰演的乐莹,除了减肥,当然更需要投入大量时间、精力练习拳击,去做一件自己原先不敢想象能完成的使命。
想想就知道,这当然很难,但最难的地方在于:面对生活中接连不断的挫败,一个已经到谷底的失败者,还得重振自己的意志,化挫败为力量,竟然真的能赢一次!毕竟对大部分普通人来说,被打击到后来,可能早就没力气挣扎,因为很明显的,屈服于那种困境固然痛苦,但确实省力多了。
电影《闻香识女人》中有一段著名的台词:“如今,我的人生也来到了一个转折点上,我知道什么是正确的道路,但我从来不走,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太他妈的难了。”
对大部分普通人来说,或许这才是最难熬的困境:生活已经够艰难,但更艰难的是,自己既缺乏改变这一状况的意志力和运气,胜算也很低——如果你拼尽全力仍无法“赢一次”,那这种“无法还击的挫败感”将是摧毁性的。
日前看到一个帖子,说其父“情商低”,有一次直接建议读三本的表妹去当小学老师,但表妹自己还想读博,然而考研接连失败,到现在教培也艰难,处境尴尬。这位姨父还觉得“你早听我的话,我还可以帮你在小学弄个编制”,最终的结果,就是他成了那个女孩子心目中最讨厌的长辈。
那个表妹为何如此讨厌他?不止是因为这种缺乏边界感的干预本身,还因为自己竟然无法用实际行动反击这种干预,到头来自己遭受了挫败之后又被说“看,我早就说过”,这就导致了加倍的、无处宣泄的挫败感。
如果无法痛快还击,又该怎么办?我想最重要的是划下边界,不要在意他人的看法,学会自我肯定,为自己而活。
在这方面,不得不说,作为近两百年来中国最现代化的群体之一,上海人值得学习。余秋雨《上海人》中写道:
上海人口语中有一句至高无上的反诘语,曰“关依啥事体?”(即“管你什么事?”)在外地,一个姑娘的服饰受到同事的批评,她会就批评内容表述自己的观点,如“裙子短一点有什么不好”、“牛仔裤穿着就是方便”之类,但一到上海姑娘这里,事情就显得异常简单:这是个人私事,即使难看透顶也与别人无关。因此,她只说一句“关依啥事体”,截断全部争执。
这是另一种反击:不是“直接打脸”式的,而是明确告诉对方“这与你无关”。一个胖子无须减肥100斤,勤奋练习拳击并“赢一次”,才能在变强之后痛快地对羞辱自己的人说不——不需要,你只需要说清楚,那完全是你自己的事,你不接受别人的评判,活出自我就是胜利。
相信我,如果能真正清楚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这样一个人将无法被轻易羞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