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佳楠:缺失的画像|洛城机密

信息周末 2024-09-05 01:10:05

一位女子在艺术家卢西安·弗洛伊德的《黑眼珠自画像》前。视觉中国|图

在读18世纪智者布拉茨拉夫的那赫曼拉比(Rabbi Nachman of Bratslav)留下的故事,其中有一则叫《缺失的画像》(The Missing Portrait):

很久以前,有位国王热衷于收藏画像,他有一座博物馆,专门用来展览他收集到的世上所有国王的画像,直到有一天,他得知他仍然缺一位国王的画像,而且世上从没有人见过这位神秘的国王——他统治的王国包含世上所有的王国,他所在的城市包含世上所有的城市,他是拥有所有一切的无上国王,他很谦逊,永远藏身于帘幕之后。

那位收藏画像的国王赶紧打听无上国王的居所,然后派出了他最好的画师去朝见这位无上的国王。画师用了很多年四处周游,到处询问,终于,在他垂垂老矣之时,来到了这个包含所有王国的王国,来到了这个包含所有城市的城市,也来到了这座包含所有宫殿的宫殿,等待朝见帘幕后的国王。

等待的时候,画师开始对一同等待的觐见者说:他走过这么多地方,所有国民都对这位无上的国王赞不绝口,这位国王如此伟大,然而他仍然这么谦卑。

帘幕之后的国王听见了这些美誉,很想知道谁把自己夸得如此动听。他忍不住掀开了帘幕的一角,就在那一刻,画师看到了无上国王的面貌——国王长得跟画师自己一模一样!画师立马就知道怎么做了,他画了幅自画像,把自己的一生都融入画中。最后,他把画献给了收藏画像的国王。

和集子里的其他故事一样,《缺失的画像》的寓意也非常含糊暧昧,每个人都可以读出完全不同的意思。把书推荐给我的朋友读出社会讽喻的意味:就连这位被吹得天花乱坠的无上国王都忍不住要看看谁在夸自己,而一旦他这么做了,就跟凡人无异。我读的时候,想到的是一位虔诚的信仰基督的朋友,他曾说:有些人以为自己看到了耶稣的样子,其实只不过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信徒无从知晓,只有死后才能知晓自己所见的究竟是神还是自己。

这个学年在南加大类似文理学院的荣誉项目里借助文学和电影教写作,我是头一次教这门课,边学边教。第一单元的重点是“精读”(close reading)。任何拥有人文学科学位的人对这个概念都不陌生,写论文的那个我会觉得精读是不放过任何细节,因为每个细节都可能蕴藏微言大义,影响诠释;写小说的那个我从精读的过程中细致学习大师遣词造句的功力,见证各种精湛的文学技艺如何借用最微小的单元实现。然而,是这次在培训中读威斯康星大学简·加洛普(Jane Gallop)教授写的《阅读的伦理》(The Ethics of Reading)才把“精读”的意义理顺了:

多数时候,我们阅读文本,读的都不是“文本写了什么”,而是“我们觉得文本写了什么”。最典型的例子或许是,如果没有受过专业的编辑训练,在自己的文章里查找错别字异常困难,因为我们的大脑一边阅读一边进行了自动的更正。“我们觉得文本写了什么”说穿了就是自我投射:我们原本的认知,价值,经验,情感。表面上看,我们似乎读了很多书,但实际上只不过经历了一次次的自我投射,不断在自我投射中反复确认自己的认知和价值,抚慰自己的情感。

不仅是阅读,世间的一切行为或许都是如此,我们很少倾听对方真正说了什么,早早地想要说出“我们觉得对方说了什么”以及我们对此的回应。成语“断章取义”只是其中一个表现形式,更深层的图景是,每个人都被囚禁在“自我”之中,仿佛每个人身上都背着哈尔的移动城堡,步伐迟缓地行走。我们会停下和别人寒暄,甚至一同度过一段旅程,但最终还是背着自己的城堡踽踽前行。

在加洛普看来,精读训练我们重新看到“文本写了什么”(“别人说了什么”)。在教学实践中,我们必须要求自己和学生悬置对文本“主旨”的追寻,不仅是因为“主旨”常常包含自我投射,更是因为一旦认定了某个“主旨”,我们看文本的眼光就固定住了,接下来无论怎么精读,都只能看出这一条“主旨”来,紧接着的课堂讨论就成了一个个闭合的自我的交锋:每个人都急不可耐地想要向其他人证明,我找到的“主旨”才是对的!

若回到《缺失的画像》,很容易看到自我的投射如何操控我们的视角,我的朋友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对所有信仰都采取嘲讽的态度;我虽没有信仰,但喜欢用神学理解文学与艺术。在低龄阶段的教育中,如果孩子碰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不愿说出来,其中一个引导方式就是带孩子看一本图画书,指着书上哭泣的小兔子问:小兔子为什么伤心啊?孩子会把自己的经历投射上去。从这个意义上看,朋友和我虽然都已步入中年,和小朋友的心智也没有本质的区别。

我说自己是边学边教,我和学生们一起花很长的时间看油画,读短小的散文诗,我不允许自己或者他们匆忙地给出“主旨”,哪怕他们给出的主旨听起来多么有道理。我们寻找有趣或奇怪的细节,在一个又一个的怪异措辞处停下咀嚼。学生们很棒,我看过爱德华·霍普(Edward Hopper)的名作《夜鹰》(Nighthawks)这么多次,从没发现吧台上有个缺失的烟灰缸!

不过,到目前为止,他们或许都很迷茫,不知道关注到这么多零碎的细节有什么用,而且没有“主旨”来给他们的观察、推理过程做一个收束,为他们的行为赋予意义——这一切,按照课程的设计,必须等到下一个单元。

我这位在学校里待了太久的学生兼老师已经明白:无论他们的专业是什么,他们未来或是面对前人已研读无数次的典籍,或是面对一桩悬案的档案,他们所要寻找的很可能就是那个缺失的烟灰缸,然而,要是一开始就先入为主,最后的结果或许就像那赫曼拉比故事中的画师:原来找了这么久的国王竟然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呀!

钱佳楠

责编 邢人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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