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林清玄先生逝世5周年。
林清玄是台湾高雄人,当代著名作家、散文家、诗人、学者。
17岁开始发表作品;20岁出版第一部著作,走上了文学之路;30岁前便包揽台湾所有文学大奖,是获得各类文学奖最多的一位;35岁入山修行后写成的“身心安顿”系列,是20世纪90年代台湾最畅销的作品;40岁完成“菩提系列”,畅销数百万册,是当代最具影响力的作品之一。他的作品类型广泛,有报告文学、文艺评论、剧本等,其中最有成就的是散文,被誉为“当代散文八大家”之一。
《人生幸好有别离》一书是林清玄先生生前最后一部作品。2018年年末,这一部收录了林清玄关于“生离死别”这一人生终极话题的思考的散文集问世,没想到却成为林清玄老师的绝笔。在《在生命的路途中》这篇文中,林清玄老师讲到自己一位好友大陈的突然离世,其中清楚地提及了自己对人生无常的态度:
一切的死亡,都不是在目的地发生,而是在旅程中发生的。
林清玄面对生死的无常与无奈,并不悲观,他在文中道出了这样的乐观之语:
“可以死的地方有多少,可以活的地方就有多少呀!”
如今,大师已经离去5年,生命无常之感陡然再现,大师生前的哲思还萦绕耳畔:
在生命的旅途中,要诚挚地珍惜,要深深地疼爱。在生命的旅途中,要努力地追寻,也要保持静观。在生命的旅途中,要有所敬畏,也要有所无惧。
我们,能否做到这样诚挚地珍惜、深深地疼爱?我们,还能否继续一往无前地努力追寻,能否在浮躁的世间保持静观?我们,能否面对终将到来的思维,有所敬畏,并有所无畏?
谨以此文,缅怀大师。
以下内容摘自《人生幸好有别离》林清玄
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
化身为一望无边的远景,
化成面前的广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联?
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应?
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
我们的生长、我们的忧愁,
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树,
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浓雾。
我们随着风吹,随着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化成蹊径上行人的生命。
——冯至
离开大连之后,我时常会怀念起在大连结识的两位朋友陈致安和林阳。
陈致安,我们叫他“大陈”,那是由于他的身高接近两米,以中国人的标准来看,他是身材魁梧的巨汉,无法形容他的巨大,所以用“大陈”名之。
大陈为人热情,恨不能把一切的好东西都拿来招待我这个来自远方的朋友。
离开大连的前一天,我身体极为不适,大陈还坚持带我去海边,他说:“大连最美的就是海边,如果不到海边,就等于没有到过大连。”
他约了林阳,带我去海边。
林阳是电台的主持人,性情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温暖而明朗,见到他就仿佛被清晨的阳光所照射,或者说是,在林中行走,看到处处都是穿林的阳光。
在旅途中,与这样的朋友同行是最幸福的事,于是我强打精神,一路上嘻嘻闹闹地到大连海边。那海边,听说是大陈“少年时代经常流连的地方”,也是林阳“一直到现在,都时常来排遣忧怀的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当我们的车子穿过一片美丽的山林,左边是一大片苹果树,右边是一大片桃花林,林阳突然像陷入梦境,喃喃地说:“我从小就梦想着,有一天会死在这么美的旅途中。”
听到“死”字,使我们都震了一下。
细腻的林阳发现我们的震惊,开怀地笑了:“大家别多心,这是每个人都会面临的问题,我从小就喜欢旅行,一直认为最优美的死亡是在旅行的途中,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大家一路上说说笑笑,经过一个优美的地方,不经意就在美中死去了。”
车后座突然蹦出一个声音:“你要死了!现在不就是旅途中,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又经过了优美的地方,你可以死了。”
大家忍不住笑成一堆,林阳说:“我是说真的,你们不觉得这样子死去很好吗?”
车子里八个人都陷进了沉默,然后有人举手:“我也赞成那样最好!”是我的大陆经纪人曲小侠。
另一个举手:“我也赞成!”
我说:“你们干脆组成一个联盟,然后整年整月地旅行,总有一天会达成愿望的。”
只有坐在前座的大陈,一直微笑不语,我问大陈:“大陈!你呢?”
大陈还是微笑着,露出东北汉子的大嗓门:“我呀!我还是一切都准备好了,再死吧!”
众人就起哄着,大陈是因为事业做得太大、做得太好,不甘心没准备好就死了呀!确实,大陈在大连有一座非常大的图书城,是私人经营的,非常成功,我这次会到大连巡回演讲,就是他大力促成的,他除了事业做得好,还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大陈还是微笑着,被逼急了,他说:“人生有时候是不能那么任性的!”
我们就是这样,在死亡、优美、任性的迷思中,穿过了许多优美的风景,到了大连的海边。
春天的海边,在大连,果然与别处的海边不同,天蓝云白,沿着海岸暴晒着许多刚从海里捞起的海带,老妇人在海岸上叫卖新鲜的鱼虾和贝类,海水湛蓝,风里有着暖暖的春意。
我和林阳坐在一艘废弃的小船上,林阳说:“按照我的观点,可以死的地方太多了,像桃花林、海岸、山巅⋯⋯”
我说:“可以死的地方有多少,可以活的地方就有多少呀!”
离开大连海边回程的路上,车里的人都累得睡着了,我看着一幕幕的景从窗前流过。
我带着那些景、那些对话、那些怀念,回到台北。
一年半后,我重返大陆,第一站是长沙,来接机的曲小侠刚安置好了我的行李,突然说:“大陈死了!”
这么短的一句话,使我完全震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我的脑中立刻浮现大陈那高大英挺的样子,一个一百九十几公分的巨汉,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小侠说:“一直查不出什么原因,今年八月他到北京出差,突然感到不适,就急忙搭机回大连,没想到走着进飞机,却是躺着抬出来,当天晚上就死在大连的医院,突然猝死!医院很想解剖看看什么原因,但他的爱人不肯,所以,大陈的死因可能永远成谜了。”
“他有什么病史吗?”我说。
“一点也没有,你记得他那样子,身材那么壮大,嗓门也大,到现在我还不相信他会那样就死了。”
小侠说,因为大陈是在“一点准备都没有”的情况下过世,他是生意人,做的是图书批发,人一死,情况特惨,他还没有给清的钱,债主天天上门催讨;欠他钱的人,却没有一个认账⋯⋯
在开往长沙新区的车子上,小侠向我说明了一个远方的好朋友消失的种种因由,我却回到了一年半前大连海边的旅行车上,忍不住眼湿。
不管有没有准备好,不论是不是愿意,我们总是起步在旅途中,消失在旅途中,人生是一个漫漫的旅行,没有终站,只是走到了偶然的地方,力尽而止。
我想到德国的大哲学家康德,一生只离家到不远处的但泽游历了一次,终生未离开过乡里,起居极有定律,治学极严谨。他为什么一生没有离乡呢?因为他认为“本体界与现象界是对立的”,“一切的智识皆为经验,经验又唯由纯粹概念以得之”。康德没有出门旅行,但是他在内心的纯粹概念里旅行,他的学说没有终点,所以,他也是死在内心的旅程中。
我又想到唐代的大和尚鉴真,一心想要到日本传法,曾五次东渡,都被海贼、火风阻挠,颠沛长达十一年之久,后来竟然双目失明。
双目失明了还是要渡海,六十六岁的时候第六次东渡日本,终于成功。对日本的宗教、医学、美术、建筑、文化都带来深远的影响。鉴真一辈子都为了赴日奋斗,最后死在日本。
我曾经到京都的东大寺,站在鉴真第一次传戒的毗庐遮那佛前沉思,也曾到扬州的鉴真纪念馆礼拜鉴真大和尚的塑像,感觉到鉴真一生都在旅途中。当他从江苏江都的乡下出生时,谁会想到这个乡下孩子将成为日本律宗的始祖呢?谁又会想到不论在中国,或是在日本,都有无数的人怀念着他那伟大的旅程呢?
康德也是这样吧!一个终生未离乡的哲学家,死后,却有无数的人飞越千里,来瞻仰他的故居和纪念馆,研究他的思想与哲学的人更是不可胜数,他内在的旅程启动了许多人生命的旅程呀!
一切的死亡,都不是在目的地发生,而是在旅程中发生的。
“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大家一路上说说笑笑,经过一个优美的地方,不经意就在美中死去了。”
我想起去年大连的旅程,林阳的话语,林阳还在旅途中寻觅着生命最优美的情境吧!
反而那一直想要准备好的大陈,却在措手不及的旅行中,谜一样地走了。
在每个人生命的旅途中,这种无可奈何的事件是经常发生的,在康德经常散步的树林,在鉴真不断上船、下船的海边,在我们或哭或笑的时刻,在有所准备或措手不及,永远都是在旅途中。
在生命的旅途中,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吧!晴空万里之后,骤然来了一阵狂风暴雨,狂风暴雨是不终朝的,因此很快又花红柳绿,使我们对生命的变化感叹不已。
在生命的旅途中,每个人也都有这样的经验吧!仰观天上的万里云集,思索着宇宙的广度;俯瞰山下的千仞壁立,测量世界的深度;可叹的是,那深广超越一切,甚至超越我们的想象。
极静极静的夜里,我努力聚焦,回到大连的旅途上,想到大陈与林阳,想到悠静的海边,一切似乎还如是清晰,昔人已乘着凉凉的秋风,飞远了。
在生命的旅途中,要诚挚地珍惜,要深深地疼爱。
在生命的旅途中,要努力地追寻,也要保持静观。
在生命的旅途中,要有所敬畏,也要有所无惧。
我点了一炷檀香,让香随风飘散,想象这香风会不会吹向大连的海边,或者吹向大陈飞去的地方。
大陈,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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