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阳车务段最近开展了一次看似与安全行车无关的专项活动,而且,段党政领导非常重视,要求管内各个车站站长立下军令状,限期落实,否则给予严肃处理。
这一专项活动就是“打狗活动”。
进入十一月份,车务段已经有两位下站检查干部被车站职工喂养的狗咬伤。除了要打防疫针,还需在家休养,无法正常工作。
段安全科副科长甘子琦在四等站前力车站行车室检查台账时,可能是不小心踩着狗尾巴,被卧在桌子下面的狗咬伤脚踝。
段职教科干事到四等站刘岗站对职工进行业务知识培训,中午在车站食堂吃饭时,被餐桌下护食的狗子咬伤小腿。
段职教科教员小李一看快到月底了,自己当月的下站夜查任务还没有完成,他就约了安技科的程工一起去申阳北站检查。凌晨三点,他俩骑着一辆摩托车刚进入站台,只见从行车室那边冲过来两条大狗,疯狂地吠叫着,转眼就冲到他们身边。小李急忙拍着程工的肩膀,嘴里不断地喊:“快跑,快跑!”一直跑了一里多地,才甩掉后边的狗子。
小李气的拿起手机就要给站长打电话,程工伸手拦住:“算了吧,咱们再去啥也查不到了。”费了那么大的劲,最后查了个寂寞。
过去,段长沈兴成也听到过一些汇报,说现在很多四等站都养有狗子,而且他在土门站还亲自见证了。这些狗子天天在车站站台、行车室乱窜,直接影响站容站貌。考虑到四等站、线路所都在沿线的穷山僻壤,职工业余生活枯乏无味,养条狗也是一个乐趣,他就没有当回事情。现在,几乎所有的小站都养狗,而且养狗的目的已经从逗乐玩耍变成了通风报信。特别是夜间,有的职工当班睡觉打盹,违章作业。但他们身边有狗子,一旦有风吹草动,狗子立即躁动狂吠。职工们听到动静,就知道车站有外人进来了, 立即像打了鸡血一样振作精神。
用养狗来通风报信、抗拒检查,几乎成了各站的一种有效手法。长此以往,不但影响安全行车,还危及人身安全。
段长命令段行办和保卫科抽调专人,到各个车站统计养狗情况,结果等行办把调查结果送到他办公桌上时,让他大吃一惊:全段二十九个四等站、线路所,全部都喂养有狗子,有的车站一喂就是好几条,经核实共计有五十七只。特别是申北车站、巴塘车站、林新车站还喂养有牧羊犬、边牧等大型犬,对车务段下站检查人员和外人有攻击性。
经过和刘长宝书记商量,沈兴成决定立即在全段开展一次打狗活动,坚决杜绝各站喂养狗子。
在巴塘车站,站长杜军在早交班学习会上传达了车务段关于开展打狗活动的通知,职工们一听就炸开了锅。有的当场就骂开了。
“我们天天待在这鬼不生蛋的地方都快憋疯了,养个狗取乐惹谁了?”
“那些段机关的干部,他们怕狗咬就不要来。来了不就是要抓我们违章扣钱吗?咬死他们才好!”
说话间,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清扫员李相杰,因为他养的那条又高又大的牧羊犬贝贝就蹲坐在他身边。
杜军说:“相杰,你尽快把狗子处理掉,送人也好,卖了也罢,反正车站不能再养狗了。”
李相杰猛吸了几口烟,然后把烟头吐在地上,用脚尖狠狠地踩灭:“随你们的便,我的狗反正不能离开我。”说完,低头对着狗子轻声说一声:“走!”
巴塘车站位于申阳车务段管辖的山区地带,铁路两边就是高大延绵的群山,把整个铁路线和车站与外界隔绝开来。巴塘车站说是一个四等站,其实总共才有职工十来个人,每天有两个外勤,两个值班员和两个清扫员轮流值班作业,负责接发通过的上下列车。他们在车站当三天班,回家休息三天。在车站值班的日子里,除了上岗值班,就是待在宿舍,或在站台上溜达,无所事事,寂寞度日。
过去,车务段和站长管的松一些,休班时,几个人还能在一起喝个小酒,打个纸牌。但现在车务段上下都在开展标准化车站、岗点建设,逐步完善和加强了中间站安全生产管理和检查、考核制度。车务段到沿线检查,凡是发现职工食堂、宿舍等地方有白酒、纸牌的,一律按违纪考核站长、副站长。
职工们实在无聊至极,就想到了逮一条狗来喂养逗趣。到后来,职工们发现,养狗不但能逗乐,还能防范检查组。这样口口相传,大部分四等站也都学着养狗了。
李相杰算是一个有点颓废、有点痞气的“文艺青年”,他高中时跟着学校一个高年级的学生学着弹吉他,每天一放学就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弹吉他。高考落榜后,在工务段当养路工的父亲找关系把他送到部队当兵,复员回来后就分到申阳车务段巴塘车站当了一名清扫员,负责车站北头正线和侧线的道岔清扫。当班三天,他除了到车站食堂打饭,剩下的时间就是待在车站北头那个只有十来平方的值班室里。
一个人的寂寥枯燥工作环境,他又重新把儿时的那把吉他带到车站,坐在值班室门口的空地上,面对群山和天空,弹着自己喜欢的曲子。
有一天,李相杰来车站接班,在乡镇汽车站下车后,他看着时间还早,就一个人在集市上闲逛,准备买一些吃的和用的东西。当他走过集市拐角处,看到有一个人正在卖小狗,他被那长着一身灰黑色狗毛和尖尖竖起耳朵的小狗吸引住了目光。卖家说是纯正的德国牧羊犬,只要两百五十元。
李相杰把半个月的生活费给人家,把那只可爱的、嗷嗷待哺的小狗抱回了车站。他在清扫房靠床角的位置给狗狗铺了一个狗窝,把自己的工作服垫在上面,让狗子舒舒服服地躺在那里。他给小狗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贝贝。
日子一天天过去,贝贝一天天长大。李相杰把贝贝当成“孩子”,狗子也把李相杰当成“父亲”。他走到哪里,贝贝就跟到哪里,一步不离。李相杰还专门买了养狗书籍,教会贝贝听懂简单的语言,学会卧倒、坐立、冲锋等各种指令。贝贝还小的时候,李相杰下班时就把它带回去,慢慢的贝贝长大了,他就把贝贝交给对班马魁,两个人轮流照顾狗子。马魁也很喜欢狗子,他说:“你看咱们清扫房对面就有几座坟墓,看着就渗人。现在养条狗,我胆子也大很多。”
昨天,站长来到清扫房,一方面是检查道岔的养护情况,还有就是查看狗子的处理情况。他告诉李相杰:“段办又打电话询问车站养狗的处理情况。如果月底还有落实,段上会对责任站长撤职处理。”李相杰知道,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是段上来人让他处理贝贝,他会直接抗拒并回怼过去。他会说,你们当领导的只会冠冕堂皇地要求车站职工做这做那,这不让做那不让做。你们有能耐在车站住两个月,就知道小站职工有多么寂寞,多么无奈了,就知道养狗有多么大的乐趣。但是,现在是站长让他处理掉狗子,如果不处理,就会直接牵累站长,他只能忍痛割爱。
早上交班后,他和对班的马魁一起来到清扫房,把从厨房里拿回来的剩饭放在炉子上加热后,全部倒进小盆里,看着贝贝尽情地吃着。
马魁忍不住问:“真要把它扔掉吗?咋不送到集市卖掉呢?”
李相杰缓缓地转过头说:“如不是我妈对狗毛严重过敏,我一定把它牵回去喂养。我不忍心把它卖给狗贩子杀了吃肉,把它丢在野外,就看它的造化了。”
在村头,李相杰牵着狗子坐上一辆开往县城的三轮车,大概走了有十几公里的地方,李相杰让师傅停下车子,他把狗子抱下来放在地上,然后快步跳上车,对着师傅喊道:“快开车,开得越快越好,不要让狗子追上咱们。”
师傅诧异地看着李相杰:“这么好的狗子你怎么把它扔掉,卖给狗贩子最少也值百十块啊。”
李相杰没有搭理师傅,向前挥挥手。
三轮车在崎岖颠波的乡道上飞速疾驶,车后扬起一条长长的灰土。狗子拼命地跟在车子后面狂奔、吠叫。
李相杰始终没有回头看贝贝一眼,只是挥手让师傅快一些,再快一些。他知道,自己稍微心软,就会改变主意。
三轮车颠波着拐过山坳,开三轮的师傅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身后,笑着对李相杰说:“终于把它甩掉了,狗子不见了啊!”
不经意间,李相杰感觉脸庞上有一丝凉意,不停地向下滑动。他知道,那是泪水。
与此同时,车站也接到了车务段基建办公室通知:下个月初,段施工队正式进驻巴塘站,开始“一亭两小三室”(接车亭、小食堂、小浴池、行车室、职工寝室、文化活动室)工程施工,力争春运以前完成。到时候,偏远小站职工不但能住上标准化宿舍,吃上可口饭菜,洗上美美的热水澡,还能在休息时间看上大彩电,下棋打牌,唱卡OK,打乒乓球,玩健身器材。
最让职工兴奋的是,段上决定凡是在偏远小站上班的职工,每月一律给予三百元生活补助和一百五十元交通补贴。并且规定在四等站、线路所上班的职工,每三年调整轮换一次;偏远小站职工考助理值班员、值班员和干部的,同等条件优先。
又是一个到车站接班的时刻,李相杰的心情依然沉重,他的脑海里每时每刻都在浮现狗子贝贝可爱矫健的身影。
点完名、接完班,李相杰背着挎包有点颓废地向车站北头的清扫房走去。走出行车室没有多远,他就看见清扫房那里有一个黑影,沿着股道边上的小路,朝这边飞奔而来。
是贝贝,是贝贝!李相杰在看清楚是贝贝的一瞬间,立即不顾一切地大步向着狗子迎上去。在站台边上,李相杰一把抱住那条已经明显消瘦、肮脏的贝贝,把它紧紧搂在怀里。贝贝也不停地兴奋吠叫,用舌头舔着他的脸,舔着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