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奥尔穆什【西班牙】:所有人/每个人,地点,日期

柯远说文学 2025-03-01 10:54:44

所有人/每个人,地点,日期

阿尔伯特·奥尔穆什作 祖洁卉译

我叫萨尔瓦多·巴拉欧那。一直以来,我总在重复讲着同一个故事。

回国之前我在墨西哥旅居过二十年。那时候,我依靠在一家跨国企业当会计赚了点钱。先是和一个瓜达拉哈拉当地的女人结了婚,七年后又离了婚。如今,有一个印欧混血的小子正顶着我的姓氏游走在瓜达拉哈拉街头。总的来说,在墨西哥的那些年我过得还不错,最后,也安安稳稳地退了休。

归乡的感觉,甜酸参半。呼吸到故土的空气令人愉悦,也令人记忆翻涌,有那么几秒钟,你生命中曾有过的那种高速运转的感觉又回来了。只是,我离开太久了,朋友都已疏离,毕竟我也从未费心保持联系。一如当初,我抛却家人,将他们留在原地,经年的疏远让我们不再有任何交集。总之,回来的时候,我就像初次踏上墨西哥的土地时那样孤独。或许还要更孤独一些。

我租下了位于新城区的一套小公寓。楼下是宽阔的马路,沿街有花坛,高高的路灯,朴素的小酒吧。路边延伸出一条柏油小径,附近的孩子总爱来这儿骑车玩耍。我每天出门散步两次。回到家就坐在电视机前(我习惯让它一直开着)。我会喝很多水,最近还爱上了买彩票。

生活百无聊赖。不过,出于某种原因,我觉得自己也就配得上这么多了。

直到二〇〇九年夏天,有个下午,我坐在面朝街心花园的长椅上,旁边有一个自动取款机。街面上车水马龙。我就这样看着小轿车、公交车、警车、自行车来来往往。这时,我注意到街对面的长椅上坐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刹那间,我仿佛看见老迈的自己,这让我有一丝迷茫与难过。

就这样,我突然想抽烟。我掏出烟盒,开始找打火机,叼上烟了才意识到今天出门时压根没有带。我抬起头想立刻截住某个恰好能借火的行人,男女老少,谁都行。试了两个人都以失败告终——我们这些烟鬼竟然自以为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同类。

我将视线移回到隔着花坛坐在路对面的那个男人身上。我感觉他应该在抽烟。我的眼神大不如前了,而且一天比一天差。抽烟的念头却如此急切,我居然决定就为了借个火穿过马路到对面的长椅那边去。绿灯亮着的全程,我一直焦急地用目光锁定那个坐着抽烟的男人,生怕他在我走到之前就起身离开,那就倒霉了。还好没有。我赶上了。

我问他借火,他递给我一个已经掀开盖的金属打火机,汽油的味道弥漫出来。我点着烟刚抽了两口,他已经从短袖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白色的小卡片,上面的横条格是红色的。我猜他手中的自来水笔也是从那个口袋里拿出来的。

“打扰一下,”他说,“方便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不好意思,什么?”

“您的名字,还有姓氏。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如果单凭这个要求就能让我抽上烟,感觉是笔划算的买卖。所以我告诉了他。

“非常感谢。”

这位先生在卡片上记下我的姓名,然后把它收回上衣口袋,和其他卡片放在一起,扣上口袋,别上自来水笔,金色的笔帽夹熠熠闪烁。他满头白发,鼻子秀挺,眉毛粗犷不加修饰。

“祝您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

我目送他远去。他不过是穿着一件普通的涤纶短袖衫,却举止优雅,步伐从容,气质尊贵。我想象着他戴宽檐帽的样子,甚至猜测他是不是当过警察。

再次见到他是二○一○年圣诞期间。那天,我走进一家食品店买面包,正好看见他在横线卡片上记录着什么。写完他马上就出去了,完全没注意到我,或者说完全没想注意我。一个年轻女孩儿正在柜台前等着找零,目光却像我一样注视着门口。当她看向我时,我留意到她眼神中巨大的困惑,久久没有退去。

等到第三次遇到那个奇妙的卡片先生时,我决定跟着他。那是几年前,我极度谨慎,想要避免与他的动作频率太过一致,确保我们之间相距七八十米的样子。当时我已经开始拄拐棍了,为了尽量不发出声音,我始终将棍扛在肩头。

一开始我以为他心里有个目的地,因为他走得十分坚定,看起来就像要去赴约或者办事。可是我们走街又串巷,拐过一个又一个街角,我意识到他只是在漫无目的地闲逛。过了十五到二十分钟,有一刻他忽然停了下来,望向街对面。我也将视线转向对面的人行道,那里汇聚着整条街的酒吧,因而聚集了一大批人。他继续向前,走到最近的斑马线,穿过马路后再次停了下来。

我决定就此结束这段荒唐的插曲——一个老人,跟踪另一个老人。我停下脚步,任由他甩开我一段距离,把棍重新拄回地上。我们之间的距离却又逐渐缩短了,因为他沿着对面的人行道走了个来回,又回到最初的起点,像是就想绕个圈。我看着他穿梭在那些热闹的露天咖啡馆和酒吧中间,因为人潮熙攘步伐越发缓慢,经过最后一家时,他停下了脚步。有人在跟他说话,也可能是熟人之类的叫住了他。紧接着,我看到我的跟踪对象从他那一堆卡片中抽出一张记录下什么,然后又继续走了下去。

一股令人愉悦的青年人的冲动沿着我的脊柱窜上来。

我踉踉跄跄地跑向他刚才过马路的斑马线,来到他最后经过的那家露天咖啡馆。他停留过的小桌旁,此刻一片欢声笑语。不知为何,他们一看到我,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尽管如此,我还是厚着脸皮上前询问了一番。问他们是否看到一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他是否在卡片上写过东西,还有,他们知不知道他写了什么。

那一桌坐着两对青年男女,都是二十来岁的样子。其中一个小伙子主动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的名字,”他说,“连名带姓。”

我陷入沉思。其中一个姑娘悄悄对这个小伙子耳语起来——她看上去是他的女朋友——只可惜,为了确保同桌的另外两个同伴也能听到,她的声音最终传进了我的耳朵:“不然你也告诉他吧。”

话音刚落,他们哄堂大笑。好在我并不怎么在意。

“不必了,这位小姐。”我说。我决定撒个小谎。“那是我的一个朋友。他整天捣鼓这些奇奇怪怪的事。还有更诡异的呢。不过诸位还是不知为妙。我想帮帮他。”我斟酌着字句,“他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问你的名字?”

“没有。提都没提。”

“您的朋友怎么了?”另一个姑娘问我。

“这个……”我说,“说来话长。”

“他为什么想要我的名字?”

我意味深长地笑了。

“总之,我看看能不能追上他吧。”我说。

“那您跟着他那个打火机的味道走吧,汽油漏了一路了。”

“没错,”我随口接了一句,“他这人就是粗心。”

为了把戏演下去,我开始在附近几条街漫不经心寻找起那个卡片先生来,不过也没找到,大概是因为我没怎么上心吧。老实说,到点了,我该回家听彩票开奖了。

不出意料的是,过了两三个月,我又在一个街区偶遇到他。对此我不只是心怀希望,简直可以说是热切期盼。那时候我确实没有太多娱乐活动,而且也早就打定主意要与他攀谈。

“上午好。”我说。当时是上午刚过十一点。

“上午好,萨尔瓦多·巴拉欧那先生。”

我一时间有些慌乱,惊讶于他竟然记得我的全名。我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烟盒,递了一根给他。

“那我想现在该请问您的名字了。”我说。

交易条件变化不大。这次是我用一根烟来交换他的姓名。

他接过烟,抽了起来。我也点上了——我的口袋里随身带着几根火柴。我在等他开口。

就这样过了好几分钟。我们谁也没说话。

“我想诚邀您来我家做客。”最终,他这样说道。

“乐意之至。”

直觉告诉我,拜访他家能让我们的谈话继续下去,所以我爽快地答应了。我们在沉默中并行许久。我能感觉到每走一步彼此都越来越按捺不住性子:他急于告诉我他的名字,解释他为何进行普查工作,我则急于听到答案。终于,在他家门口,我们的拐棍撞到了一起。

他一个人住。我目及所至都印证了这一点。房屋的布局,家具的工艺,墙体的装饰,和我家都没有半点相似,却又无端地让我想起自己的居所。一成不变是这个屋子的总体基调。在这样一个独居男人的家里,连呼吸都近乎于窥探他的隐私。

“萨尔瓦多,您住哪儿?”

我骗他说自己住在新城区的某条街,还给了一些大的地标好让他有个概念。但他执意询问详细地址并记录下来。这次不是在以前那些卡片上,而是写在电话机旁边的一本方格笔记本上。

“说不定哪天我有空去拜访您。”他说,“请到这边来。”

我跟着他走进一个小房间,没有窗户,一盏纸罩台灯发出静谧的光。房间空荡荡的,仅有一个两分式的巨大文件柜。深绿色,正面有六个金属抽屉,贴着标签。

他拉开其中一个抽屉,里面是成列的白色卡片,用金属杆穿起来,类似多年前办公室里用的那种老办法。数量之庞大让我不禁想到,他该问过多少人同样的问题啊。他取出一张卡片递给我看。上面有一个女人的姓名,底下是街道名和一个日期。

“这是您问我详细住址的原因吗?”

“不,完全不是。”

他把手放在其中一列卡片上,开始了讲述。每天他都出门散步,起初漫无目的,日子平淡无奇。后来,每次展开新的对话,他就顺便询问对方的姓名,记下相遇的街道和日期。回到家便将新的卡片按照时间顺序放到旧的旁边。他坦言,有时候一连几天或几个星期都没有新的素材,这令人沮丧。只有这时,他才会借由任何一个细小的动机——哪怕只是问个时间——主动和陌生人攀谈。

我平静地听他讲完整件事。不得不说,听到最后,我甚至对他产生了一丝敬佩。出于好奇,我还是忍不住问出那个终极问题:“为什么?”

“我会尽力帮您理解整件事的。”

“十分感谢。”

老实说,我没想到为了听懂他的解释还需要辅以道具。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卡片,紧接着,把自来水笔也递给我。

“马上您就会明白了,”他随即略带紧张地补充道,“请上前来。”

有一瞬间我感觉莫名其妙,但很快猜到他是想让我模仿他的记录过程。于是,我照做无误,询问他的姓名,记下我们相遇的地点,署下日、月、年。

他请我将卡片存放在相应的位置。

“太好了。”他说。

接着,毋须多言,我知道自己该告辞了。

就这样,又过了几周,彩票抽了好几轮也没中大奖。我决定扔掉几件家具,再买几件新衣服,至少穿上去让我不那么像行将就木的老人。最近,我还爱上了一档新的晨间电视栏目的女主播。一天,有人敲门。

“萨尔瓦多·巴拉欧那?”

我答应了一声。门外,一个陌生的小伙子正对着我比照他公文包里的文件。

“快递。”

甚至没给我机会多问两句,他就迅速跑下楼,和同伴一起将一个可疑的大件物品搬了上来。

“请签收。”

卡片先生的文件柜就这样出现在我公寓的门厅。

不用说,这个庞然大物并不会给我的生活带来更多欢乐,也不会让我家变得更热闹几分。不过,恐怕这两个小伙子也没法给我提供任何线索,我只得签字,关门。

第二天,我出发去寻找那位奇怪的赠物人。走到他家门口,敲门,无人应答。下午又去了一趟,依旧没找到人。连着碰了几天运气,结局毫无新意。他大概是搬家了。

在那堆身份信息庞杂又格外简略的文件素材中,他的名字出现在最后一个。显然,我无法克制住翻看这个柜子的冲动。许多个下午,我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在窗边看孩子们骑着自行车来来去去,而文件柜里有一个抽屉摆着满满一摞空白卡片。尽管如此,当时的我提不起什么兴致来继续补充,毕竟这注定是份无用功,荒诞且凄凉。

名字,街道,日期。我开始用玩卡片的方式消磨时间。我抽出好几十张卡片,想着上面会不会有我认识的人,甚至会不会有我过去人生中的某个过客,也许谁恰好和卡片先生有过片刻交集。循着这个一时兴起的念头,我一步步追溯至这些档案的源头,阅读那些遥远的日期——一九七八,一九六〇,一九三四——和与之相连的名字,很多都已经过世了。

我跃跃欲试甚至有些自娱自乐地想要找到最开始的第一张卡片。我拉开最底层的抽屉,戳破蛛网将手伸到最顶头,取出蒙灰已久的那张,开始阅读。

这位先人的名字并无特别之处,上面的日期却让我惊讶不已:一八二三年三月二日。

尽管此前我已察觉到这些卡片可能不完全出自同一人之手,现在面对这个十九世纪的日期我还是大为惊诧。我意识到这是穿越了时间长河的传承,在差不多两个世纪之后,如今轮到我来继续记录。我曾经的问题最终等来了解答:其实,没有为什么。

刚开始,这项突如其来的使命并不难抗拒,毕竟我大部分时间都是独自度过,也不会有太多人想要跟一个退了休的老人搭讪。但是有一天,一个姑娘向我询问关于公交车的小事,我做到了:问了她的姓名,回家后记在卡片上。从此以后,我就被征服了,被诅咒了,被完全占据了。

虔诚地履行了几个月这项新职责以后,我发现自己竟开始有些为它而活了。没错,我会故意把东西(比如我的拐棍)碰到地上,等有人帮我捡起来的时候择机抛出问题。对方通常是我已提前挑选好要加入档案的人。通常会上当的是女人——尤其是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女人——和年轻人。奇妙的是,从来没有人拒绝我这样一个人畜无害的老人。

在随后的几年里,我陆续记录了好几十个名字,直到身体上的一些新状况令我逐渐难以为继。这不仅出于生理上的体力不支,也是因为我的信念感开始动摇了。我问自己,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

我需要一名继任者,也已知晓应当采用的交接流程。

于是,在我做完这个决定后为数不多出门的日子里,每次照例问过姓名,我都会停顿几秒,观察对方是不是想回问我,有没有启动命运齿轮的冲动。我不知道我的上一任尝试了多少次,又或许恰好一击制胜,我就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反正,我是没有这样的好运。

我开始改变策略,尝试以真诚换取信任。按我最熟悉的承袭模式,我曾向其他老人提出过转交档案,也问过年轻人,有一天我情绪崩溃不想再担责任的时候,甚至鬼使神差地问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就在昨天,我又一次提出这恼人的使命,对方是一个给我让座的中年男人。看他善良有加,我问他怎么称呼。

“阿尔伯特【有意思的是,这篇小说的作家名字正是阿尔伯特】。”他说。

“阿尔伯特,然后呢?姓什么?”我问。

我写下他的名字,他的姓氏,接着,向他讲述了整个故事。

END

作者简介

阿尔伯特·奥尔穆什(Alberto Olmos,1975—)是西班牙当代重要的小说家,目前已出版六部长篇小说和三部短篇小说集,曾获西班牙国家电台批评家之眼年度小说奖,并入选《格兰塔》杂志推出的“最佳年轻西语小说家”榜单。《所有人/每个人,地点,日期》(Todos y cada uno de ellos, lugar y fecha)出自奥尔穆什2016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保持种种形态》(Guardar las formas,企鹅兰登书屋),是其代表作之一。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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