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北洋夜行记》金醉
上期回顾:北洋夜行记前传——金木夜行考(六)
烈火
呆了一分钟后,拐子发了疯,他拖着瘸腿跳了出去,一把扑倒了佘四德。
“我爷爷说,佘四德的棉衣都是滚烫的。他就跟个烧空了心的枯树一样,脆。”
而我太爷爷金木,在那一刻还是个心怀犹疑的年轻人。铅弹穿透棉衣,轰碎了他口袋里的两卷《老残游记》,击中了他左侧后腰。他躺在地上,捂着伤口,看着拐子和佘四德在木屋前扭打,只觉得一阵阵眩晕。
拐子扑倒佘四德的瞬间,觉得自己铁定完蛋了,一定会感染鼠疫,这是跟活死人打架。他从佘四德手里夺过鸟嘴铳,握在手里,爬起来要跑,却一下给绊趴下了。佘四德用猎枪上扯掉的宽皮带子绕在他左腿弯子上,系了个死结,另一头捆在自己腰里。佘四德身子挺得像根棍子,又把皮带绕进胳膊,死死绑住自己。拐子本来就瘸,这一缠站都站不起来了。
佘四德剧烈地咳嗽,伴着呕吐,喷出黑血。拐子的右脚蹬在他脸上,拽那皮带。皮带拽不断,拐子就吼:佘老四×你妈,给我撒手!
佘四德瞪着眼,没反应,身子越挺越直,眼睛也越来越直。
拐子想站起来,但腿直不起来,他在自己身上摸东西,什么也没摸到,一把扯下腰里那个铁皮油壶,砸在佘四德脸上。油壶砸开了口,褐色的柴油洒了佘四德一身。他突然停了手,喉咙里笑了一声,小心地捡起铁皮壶,把柴油浇在佘四德身上,一边浇一边说:“烧了你个虎×哨子,信不信——你爹已经让我给烧没了!”
佘四德身子一缩,脚蹬进雪地里,使劲往后撤,一手在腰里摸索着,要解那皮带,解不开。俩人相互使劲,像拔河一样。佘四德手背上的血点子破开,慢慢沁出血珠。
拐子把柴油在佘四德身上浇了个遍,剩下的全甩在木屋底下的干草堆里,伸手往棉袄口袋里摸,口袋掏翻过来,没火。
拐子大骂一声。佘四德看看他,又挺直了身子,咧开嘴巴,不出声地笑。
这时,拐子看着金木,金木也看着他。拐子向金木伸出手:“金先生,洋火❶。”
金木已经撕了衣服缠在腰间,坐在地上。他对拐子摇摇头,“他还活着。”
“跟死了差多少?”拐子大吼,带着哭腔。
“这是杀人。”
“他不也杀人了?”拐子拖着佘四德,使劲往金木这边挪,“他早晚是死,死了也得烧!”
金木依然犹豫,他直直地盯着佘四德,不说话。
“妈的,你也是个虎×哨子啊!”拐子大骂金木,骂完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好,你不怕,咱俩就坐着等死。跟他们一起,一点点烂。”
林子里安静了两分钟。佘四德一动不动地咳嗽,远处松树上的积雪塌下来。
“我爷爷说,那两分钟,跟过了半辈子一样。”
金木解开棉大衣扣子,伸进去,掏出火柴,丢给了拐子。
火苗从佘四德身上蹿起来,蹿上干草堆,又卷上屋顶,转眼吞了整座木屋。佘四德一声都没喊出来,只发出一串含混的嘶叫,就没了声。
拐子顾不上脚着了火,死命蹬燃烧的佘四德,拽着那根皮带,等它烧断。佘四德身上的衣服很快烧完,散发出皮肉烧焦的臭味。拐子一边号叫,一边弓着身子吐。
大火烧出了呼啸的风声,风声里裹着松木剧烈燃烧的噼啪声,噼啪声很快被木材断裂的咔嚓声打断。木屋里有梁柱轰然倒塌。
赵平寇先生讲到这里,我才意识到,金木所说的烈火,指的不是伍连德奉旨焚尸,而是这场用他的火柴点燃的林中烈火。
缠在佘四德腰间的皮带终于烧断,拐子一头扑进雪窝里打滚,压灭腿上的火。这时,金木不知什么时候拄着猴三儿的枪站了起来,正往木屋里走。
“你要干啥?回来!”
金木没吭声。
拐子看见,木屋门里站着个小女孩,正看着外面发傻。一根烧成红炭的松木横在她跟前。这女孩是佘四德的闺女—佘小叶。
拐子喊:“你管她干啥?横竖是病死!”一边跑过去拉金木。
金木已经走进了屋里,拿枪托推开木头,走到了佘小叶跟前。他丢下枪,抱起佘小叶,扒着门框一头栽出来,滚进雪地里。
佘小叶爬起来,盯着地上烧成焦炭的佘四德看。
金木拖着身子挪过去,伸手捂住她眼睛,“别怕,那是木头。”
佘小叶扒开金木的手,看了看他,说:“叔叔,我不怕。”
夜行
金木、拐子和佘小叶回到铁道上,已经没有力气轧着手摇车往回走了。
晚上八点多,傅家甸的骑兵队找到了他们。早上他们走了没多久,这支骑兵队就出发了,但却追错了方向,一直赶到双城堡也不见逃亡者,折回来的路上看见了林子里的大火。
回到傅家甸,三人在疑似感染病房单独隔离了七天,都没有发病。伍连德和林家瑞反复做了化验,证明佘小叶是一名天然免疫者。
鼠疫期间,傅家甸共有三个这样的案例,另外两人是在消毒室工作的中医和他的助手❶。两人在医院里工作了三个月,几乎没按要求戴过口罩,但并没有任何感染。
1911年3月1日,哈尔滨官方记录了最后一个鼠疫死亡病例。到了3月底,东北各地都没再出现新的死亡报告。
4月3日,奉天万国鼠疫研究会召开,有11个国家的医生参加。施肇基作为大清国特使出席,伍连德出任会议主席。这是大清历史上第一次召开专业的学术研讨会,也是最后一次。
5月份,两个美国人来到东北,他们在回忆录中记下了当时的情景,描写十分浪漫——
“士兵、水手、修补匠、裁缝,有东方人,也有西方人,到处都是大笑和谈天说地的人。在紫色的东方天空下,挂满了闪亮的星星,像撒满了宝石的荧粉。哈尔滨中国大街(今中央大街)上的人群川流不息。很难相信,仅仅几周前,这里还在爆发全世界最恐怖的瘟疫,街上全是尸体和奄奄一息的人,空气弥漫着房屋和尸体烧过的味道,唯一的交通运输是运送死人的马车。”❷
万国鼠疫大会结束时,金木已经回北京三个月,腰上的枪伤已经痊愈,除了腰肌劳损的后遗症,身体行动没什么影响。
大太爷金肃晚年的回忆笔记里提到,他和金木在5月份通过一次信。除了东北鼠疫的事,两人在信中谈到刚刚发生的黄花岗事件。这是金木在民国前留下的最后文字记录。信是用日文写的,这段话翻译成中文如下:
“⋯⋯不是你们(革命党)有错,也不是朝廷就对。这是我的迟疑。我不信皇帝有天命,但也不信造反的道理。试问,如果革命成功了,就一定更好吗?或许你们也和他们一样。我只希望你明白,每一次选择,都决定千万人的性命。”
这就是我太爷爷,一个“迟疑”的倒霉记者。直到变革发生前夜,他仍在迟疑。直到六年后,他打算结束职业记者生涯时,又想起这场遭遇——
“⋯⋯彷徨数载,常怀此种心绪:人如树木,枝叶愈向阳舒展,根须愈深入黑暗之地底。或许,宣统三年目睹那场烈火之时,便已心怀此念,唯不自知而已。”
“⋯⋯无职无业,无左无右,无所依托,唯入夜潜行。此乃以远生恩师所授笔墨技法,承开蒙师父铁云之夜行人志业。”
拼出这段故事,算是挖到太爷爷做夜行者的精神源头。我也总算搞清楚了一件怀疑已久的事:夜行者金木的真正师承是刘铁云,而不是黄远生❶。
1915年,黄远生于美国遇刺身亡。第二年,金木在上海度过一段消沉的生活,他辞掉《申报》工作,回到北京,宣告自己真正踏上夜行之路。
但正如他所说,黄远生对他的影响是在“技法”层面,而“志业”的继承,是来自他童年的开蒙老师刘铁云。
从1911年东北之行,到辞掉记者做了独立调查者,再到之后的十多年夜行生涯,他一直随身携带的《老残游记》,不仅仅是两卷书,也是他自认的信物。
刘铁云,就是刘鹗。他曾在《老残游记》中提到自己小说的写法:“野史者,补正史之缺也。名可托诸子虚,事须征诸实在。”
这正是夜行者的写法。
我曾在金木发表在1925年《白日新闻》上的一篇评论中,见到类似的说法:“不以春秋笔法,不做编造扭曲,唯以野史稗类之角度,辅以剪裁结构之法,做真实记述。”
没想到的是,在金木1929年的笔记中又提及这句话,说并非自己原创,而是借用于刘鹗的日记。
刘鹗一生写了无数日记。如今明确流传于世的只有一小部分,编辑为《抱残守缺斋日记》—抱残守缺斋是他的书斋名。
我在吉林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刘鹗集》和网上电子化的刘鹗日记中,并未查到这段话。这是因为,公开传世的刘鹗日记中,本就没有这段话。
传世的日记来自小说家刘鹗、甲骨文专家刘鹗,或水利专家刘鹗。作为夜行者的刘鹗日记却无人知晓。
当时的夜行者有条行规:所有的夜行记录,并不发表,也不随便示人。只能在临终前托付给可信之人,若要公布于世,需经继承者之手。也就是说,夜行者的记录,只能由继承了夜行这一行当的人才能公布。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不公布。比如太爷爷,他拿到刘鹗的夜行记录,只在自己的夜行笔记里隐约提及,却没在有生之年公布。若是我没去追寻这段家族秘史,大概就永远湮没了。
1929年那篇笔记,便是金木纪念恩师去世20年而写,他提到了《抱残守缺斋日记》的阴本—也就是刘鹗的夜行记录。笔记里有段话,自述了两代夜行者的心得——
“铁云先生飘零风尘亦久之,夜行十余年,观世情,洞鬼蜮,扶助孤弱,力抗暴强。俯仰天地,无愧也。”
这就像对“夜行者”行当的定义,独立彷徨,却又以身犯险。
至于夜行者刘铁云在晚清的动荡世事中,都做过什么事情,就得等我整理完金木的《北洋夜行记》后,再来翻看《抱残守缺斋日记》阴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