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热气腾腾的尘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属，或在归途，或在寻觅。

很多时候，让人痛苦的不是命运，而是错误的执念。

一念起，一念落。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一旦想通了，便会海阔天空。

①

烈日当头，什么都是蔫蔫的。

只有夹竹桃格外经晒，一路上白一片红一片，开得不管不顾，既热闹又冷清。听说是有毒的，不知为何还会栽种这么多，仿佛要淹没了城市的夏季。

难道人们知道它有毒，就能做到洁身自好，放任它在路边独自美丽？

总有些忍不住的。

周小芙踮脚掐下一枝花，斑驳的玫红色指甲划在雪白的花瓣上，异常刺目惊心。枝茎断开处的横截面缓缓渗出乳白色液体，汇聚成一滴眼泪的形状后，许久落不下来，就那样仓惶地垂坠着。

凄清的有毒的泪水。

周小芙怔怔凝望着手心的残花，一瞬间产生了同病相怜的依赖感，几乎下意识要改变计划。然而下一秒，触及到藏于包里的一抹凉意，她很快从灼热中清醒过来。

用夹竹桃显然是行不通，譬如，怎样才能让那孩子服用下去呢？多大的剂量才能确保万无一失？毒发需要一个过程吧，她可没时间留在当场慢慢观察。总之，各种拖泥带水，导致结果都不那么痛快。

而她迫切需要的就是痛快。

寒光一闪，鲜血喷涌，鲜活的生命以最迅速的方式流逝。宋书明一定会绝望至极的，那无异于剜他的心头肉。他应该会浑身颤抖，或者泪如雨下，甚至一夜白头？

周小芙想想都觉得过瘾，嘴角忍不住扯出一个阴森惨白的笑容。

她还没有见过他痛哭的模样呢。那时候，胎心突然没了，她难过得语无伦次，他在一旁仍是云淡风轻，连宽慰的话都敷衍极了，语气中隐约夹杂着一丝庆幸。

凭什么？那不是他的孩子么？和他家里的孩子一样，都流着他的血呀。为什么一个被捧在手心，一个却被弃若敝履。她实在想不通，牙龈咬酸了，心口灼痛了，还是想不通。

这些事，就像荒芜的杂草，不能想，越想越多，最后囚得人方寸大乱。

②

周小芙深吸一口气，将手上的花掷于道路旁，继续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心口仍起伏不定，于是把手伸进挎包，攥住冰凉的刀脊，些微凉意漫上心头，这才稍稍镇定下来。

刀是新买的，特意选了最贵的一把，确保锋利。刀快，结束得也快，算是对那孩子的一点怜悯吧。她对那孩子印象不差，乖巧懂事，活脱脱一个不染尘世的小宋书明。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宋书明的办公室。他那时候不到十岁，坐在沙发上读《史记》，面庞稚嫩如水，眉眼清明若画。看到她进来，微微一笑，继续低头看书。

宋书明在里间打电话，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她望着他和宋书明如出一辙的五官，突然生出玩兴，凑到他跟前，让他叫姐姐。小男孩耳根发红，纠结半天才轻轻喊了一句姐姐，声音小得像是在她耳畔搔痒。

她愣了几秒，继而开怀大笑。原本还想逗逗他，发现他整个脸都红了，于是作罢，就着他看的书展开话题。想不到，那样害羞的性子，聊起中意的书来，竟是没完没了。

好在周小芙多少看过些书，对付一个孩子尚且游刃有余。宋书明挂掉电话出来，看到两人聊得眉飞色舞，不禁面露笑意。恰巧到午饭点，看完周小芙递上来的报告后，他主动邀请她和他们父子俩一起吃饭。

一顿饭下来，周小芙的心里多了些许意味不明的情愫。

她从来不知道，男人认真照料起孩子来，其实并不比女人差。宋书明记得孩子的口味偏好，清楚孩子对什么过敏，孩子搛鱼时他下意识地盯着，害怕他被鱼刺卡住。

周小芙不敢置信，眼前这个柔软细致的男人，和平时在公司不怒自威的模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她想起自己的父亲，在家里永远是个甩手掌柜，别说照顾孩子，他连她上的什么大学都说不清楚。还有她姐夫，孩子出问题了第一反应就是指责妻子，让他自己去照顾的话又立刻躲得远远的。

同样都是男人，差别怎么那么大。

周小芙突然特别羡慕宋书明的妻子。

她悄悄瞥了一眼身旁埋头吃饭的小人儿，忍不住想到，如果这是她的孩子，应该会更惹人疼。毕竟，她长得挺好看的，再配上宋书明的基因，生出来的孩子不知会有多可爱。

这莫名的心思一出来，那些旖旎的画面情不自禁浮上脑海，周小芙感觉脸颊忽然烫得慌。她微微低下头，同时用余光扫了一眼对面的宋书明，发现他神态自若丝毫不见异常，顿时有些失落。

③

全公司都知道，宋书明喜欢她，在多个场合公开表扬，让大家向她看齐。私下里也不是没人开过他们的暧昧玩笑，但是周小芙心知肚明，他对她，纯粹就是一个老板对得力下属的正常欣赏。

其实她应该高兴的。只是，一想到他的青睐，完全取决于客户对她的认同，她就忍不住怅然若失。

她原先对男友的印象还可以，在宋书明的映衬下，对方的优点渐渐模糊了。察觉到她的冷淡，男孩没有纠缠，两人和平分手。

分手当天，周小芙仍然精神充沛地和客户谈生意，加班到晚上十点，孤身从地铁站出来，明月当空，漫身寒意，一阵莫名的荒凉涌上心头。她何尝不知道自己心思错付，注定不得善终。

纵使如此，她还是舍不得放弃。

深夜，喝了一打啤酒的周小芙，打电话告诉宋书明她要辞职。电话那头顿了几秒后询问理由，她瞬间泪如雨下，声嘶力竭地哭喊道：你现在到我面前来，我就告诉你为什么！说完不等对方作答，她就挂掉电话，将自己的住址发了过去。

放下手机，周小芙瘫坐在地上，心口起伏不定。

她知道，自己踏错了一步。

然而，她不后悔，甚至隐隐生出破釜沉舟的决心。

如果宋书明没有出现，她就彻底死心，明天去辞职，从此相忘于江湖。

如果他真出现了，她，她又会怎样呢？

周小芙一时柔肠百转，如坠云雾，忽生忽死。

半小时后，门铃响起。

悬崖边的果子看上去很诱人，明知那后面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依旧挡不住前赴后继的痴人。

刀柄被周小芙握出了汗，黏答答的，有一种奇异的缠绵感萦上心头。

④

那孩子的学校就在前面，再过一条马路就到了。

离放学还有两个小时，周小芙感觉空荡荡的胃发出了抗议。从昨晚做决定到现在，她粒米未进，整个人都沉浸在狂热的兴奋中，哪里顾得上其他。

饿得太狠了，一会儿捅刀子时会不会没力气？还有她自己呢，本来就怕疼下不去手，万一饿得慌更使不上劲。再者，她不想做个饿死鬼。活着已经够艰难，死了再得不到满足岂不可悲。

马路对面一家卤肉饭馆正在准备晚上的生意，肉香四溢，蹿入周小芙的肺腑，她腿脚发软，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多要了一份肉卤，满满地堆在饭粒上，简直勾魂夺魄。

她几乎是狼吞虎咽，一份饭很快见底。天知道她有多久没好好吃过饭了。为了留住宋书明，她隔三差五闹绝食，各种折腾自己，早就忘记了正常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最可笑的是，她以死相逼，换回的只是他的不屑。

她承认，那晚，以及之后的无数个夜晚，都是她主动投怀送抱。可他呢，明明乐在其中，一转身，却又翻脸无情，觉得她居心叵测。她有什么居心，不过是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她感觉到他的刻意躲避，于是缠得更加紧迫，恨不能深入骨髓。她有美貌，有青春，而他不是柳下惠，就那样一次次嘴上义正辞严身体来者不拒。

他这种欲拒还迎的态度，给了她无限的信心。她坚信，他亦爱她，不过是迈不过道德的门槛。直到，她怀孕了。

周小芙永远记得，拿到报告的那一刻她有多开心。第一时间通知宋书明，她的本意是想告诉他，他们有自己的孩子了，融合了他和她的骨血的孩子。他却以为她要逼宫。第一句话是：我不会离婚。第二句话是：你去打掉吧。

周小芙从来没有那样绝望。

的确，她做梦都想取代他的妻子，可是打电话通知他时，她真的只是为了分享喜悦。她以为，他会和她一样开心。至少，不该是这种反应。仿佛她肚子里的不是孩子，而是一个迫不及待想要扔掉的秽物。

她无论如何都不答应。他没有办法，竟然请人来和她谈判，要她开个价格。她气得说不出话来，难道在他眼里，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钱么？

她开始沉迷于酒精，时常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哭得歇斯底里。没多久，胎心消失。她哭着哭着就笑了，那未出人世的婴儿都比她聪明，知道父亲不欢迎，干脆不出现。

哪像她，不撞南墙心不死。

⑤

胃里填满了，心里仿佛也没那么空虚了。起身结账，老板娘送上一个粽子，笑眯眯地说是赠品。周小芙怔住，继而反应过来，还有几天就是端午节了。

她望着碧沉沉的粽子，想起了远在家乡的母亲。

每年端午节，母亲总会包上一大堆粽子，咸的甜的都有，百吃不腻。后来，她离家上大学，再远赴异乡工作，仍然能够尝到家里的味道。总是在端午前夕，母亲往往会准备满满一箱粽子，全是她爱吃的咸肉蛋黄味。为了防止路上坏掉，箱子里一定还塞着好几瓶冰冻的矿泉水。

负责寄粽子的是父亲。周小芙都能想象出他皱着眉头将箱子扛去快递站的模样，一路上势必会嘟囔个不停，嫌重嫌麻烦，然而把东西交付后又忍不住嘱咐几句：不要摔坏了，快点送到啊！

呵，居然又到端午了。

周小芙的心瞬间拧成一团，她沉浸在乱七八糟的爱恨情仇中，每次父母打电话来都是敷衍了事，她都不知道他们现在身体如何，过得好不好。

上一次他们打电话来，拐弯抹角地催了下婚，她当时正在和宋书明闹别扭，于是将气撒在他们头上，狠狠地吵了一架。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而现在，他们还不知道，他们的女儿，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周小芙的心猛地抽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她匆匆接过粽子，落荒而逃。逃到一个无人的角落，翻出母亲的号码。电话很快接通，熟悉的嗓音里惊喜几乎溢出屏幕，母亲似乎有一筐子话要对她说。

如她所料，粽子已经在路上，明天她就能吃到了。

周小芙泣不成声，捂着口鼻，拼命不让电话那头发现异常。母亲仍在耳边喋喋不休，要她好好吃饭，让她注意保暖，问她钱够不够花。仿佛她还是从前那个小女孩。

殊不知，她都毕业四年了。

她曾经交好的一个学姐，只身在大城市打拼，小有成就后将老家的父母接到身边享福。她一度将她视作榜样，工作后那般拼命，为的不就是让自己和父母生活得更好么。

原本，按照既定的道路，一步一个脚印，迟早能如愿。可是，这两年，她都做了什么？沉湎于一段荒唐的情事，为了一个看不上自己的男人，终日浑浑噩噩，甚至打算毁人毁己。

周小芙的恨意在一瞬间达到巅峰，然后迅速灰飞烟灭，只剩下无尽的懊悔。她痛苦地攥紧挎包，尽管隔着一层皮革，锐利的刀锋仍将她的手心硌得生疼。

选择同归于尽的方式，她也许能获得短暂的痛快，宋书明也许会绝望会后悔，可她的父母，同样会痛不欲生。

他们多么无辜啊。

她又想到，那个孩子也是无辜的，宋书明的妻子也是无辜的，真正犯错的只有她和宋书明。

甚至可以说，她就是自己悲剧的始作俑者，因为觊觎别人的丈夫。

很多时候，让人痛苦的不是命运，而是错误的执念。一旦想通了，便会海阔天空。

道旁的夹竹桃依旧灼灼盛开，落日在人们的面孔上染了一层光辉，疲惫变成了期待，川流不息地四面涌去。夜幕下升起万家灯火，这热气腾腾的尘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属，或在归途，或在寻觅。

周小芙转过身，大步向回走去。

她决定，今年端午回家和父母一起过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