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话都是经验之谈。“有其父必有其子”是指有什么样的父亲一定会有什么样的儿子。汉初这对父子就应验了这句老话。
父子两人命运极为相似:带兵有方,匡扶国难,贵为丞相,牢狱之灾……这父子俩便是绛侯周勃和条侯周亚夫。在大汉朝廷有危难时,挺身而出将兵匡扶,而后位居丞相,继而又从丞相高位陡然跌落,入狱为囚。
父子命运相似的原因是性格相同。
绛侯周勃始为布衣时,鄙朴人也,才能不过凡庸。及从高祖定天下,在将相位,诸吕欲作乱,勃匡国家难,复之乎正。虽伊尹、周公,何以加哉!亚夫之用兵,持威重,执坚刃,穰苴曷有加焉!足已而不学,守节不逊,终以穷困,悲夫!——《史记·绛侯世家》
“惜哉贤将,父子代(相继)辱。”司马迁对周氏父子命运感到惋惜,评论中明贬实褒。上述评论翻译成白话文——
当周勃还是平民时,粗陋朴实之人,才能平庸之辈。等到跟随刘邦平定天下,身居将相之位。吕氏家族意欲谋反作乱,周勃挽救国家于危难,使朝廷恢复正常。即使伊尹、周公这样的贤人,也不能超过他呢!
而周亚夫用兵,时刻保持威严庄重,坚韧不拔,即使司马穰苴也不能超过他。
可惜,父子两人自满自足而不虚心学习,能谨守节操但不知恭顺,最后以穷途因窘而告终,真令人悲伤啊!
司马迁将周勃比作汉朝的伊尹、周公,相对于“汉初三杰”张良、萧何、韩信地位高得多了;而周亚夫则与司马穰苴相提并论,可以说父子两人对大汉居功至伟。然而,当父子二人位居相位却陡然跌落,这波折背后有什么故事呢?
从普通人到太尉“绛(山西侯马东北)侯周勃者,沛(江苏沛县)人也。其先卷(河南原阳西南)人,徙沛”——周勃祖居卷地,后来迁徙到沛县。如此来说周勃跟刘邦也算是老乡。
“勃以织薄曲为生,常为人吹箫给丧事,材官引强”,“薄曲”是指养蚕用的工具,用苇、竹编制的席子或者筛子。“给丧事”解释为帮别人料理丧事。“材官”意思为勇士,“引强”是指能拉开强硬的弓。从周勃的简历来看,符合司马迁评论所说“鄙朴人也”。
然而,“时势造英雄”。秦末汉初各地群雄并起,周勃忠心耿耿追随刘邦,最终平定天下而被赐爵列侯。
“食绛八千一百八十八户,号绛侯”,在“高祖功臣侯表”中排名第四,位次相当高。酂侯萧何第一;平阳侯曹参第二;宣平侯张敖(刘邦的女婿)排名第三;而舞阳侯樊哙(刘邦的连襟)位于周勃之后,排名第五。
燕王臧荼、韩王信谋反,周勃披挂上阵平定叛乱,“迁为太尉”。“太尉”为汉时军事最高长官,位列“三公”。燕王卢绾造反时,周勃替代了前线总司令樊哙。
司马迁对周勃军旅生涯记录,既没有指挥过出色的大战役,也没有智谋取胜或者以少胜多的战绩,符合“才能不过凡庸”的鉴定。
周勃在追随刘邦打天下时,作战勇猛,敢于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所以,司马迁多次使用“先登”二字,指率先登上城墙。在平定燕王臧荼、韩王信叛乱中,司马迁又两次使用“所将卒当驰道为多”——周勃所率领士兵阻击敌兵,战功最多。从周勃战绩来看,他擅长在战场上正面交锋,而没有诡诈奇袭的战术。
刘邦遗命任太尉“勃为人木强敦厚,高帝以为可属大事”,周勃为人质朴倔强,老实敦厚,高帝认为可以委任大事。
吕后问:“陛下百岁后,萧相国即死。令谁代之?”上曰:“曹参可。”
问其次,上曰:“王陵可。然陵少戆,陈平可以助之。陈平智有余,然难以独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可令为太尉。”——《史记·高祖本纪》
刘邦临终遗命曹参、王陵、陈平为丞相,周勃任太尉。刘邦这遗嘱超乎寻常,且非同一般的灵验。既然预知“刘氏宗室”会动荡,为何没有下诏吕后殉葬?
“孝惠帝六年,置太尉官,以勃为太尉”,汉惠帝六年才设置了太尉官职,任命周勃为太尉。这意味着刘盈在前六年并未遵循刘邦的“遗命”。
即使周勃任太尉,也只是虚职并无实权。“十岁,高后崩。吕禄以赵王为汉上将军,吕产以吕王为汉相国,秉汉权”,“秉”字为把持、操持之意,也就是说军权被吕禄控制,政权被吕产操控。
而周勃、陈平虽为太尉、丞相却并无实权,在《吕后本纪》中有证据,“勃为太尉,不得入军门。陈平为丞相,不得任事。”军营都不能进入,如何指挥军队。
所以,吕后去世,“勃与平谋,卒诛诸吕而立孝文皇帝”。当然,吕后去世后,齐哀王刘襄最先发兵西进,“欲诛诸吕而立”。这场本来是刘氏宗室与外戚之间的权力争夺,最终演变为功臣勋旧与宗室和外戚三方角逐的权力争夺。
最终,以周勃、陈平、灌婴为首的功臣勋旧碾轧外戚与宗室势力,取得决定性作用。平叛诸吕,三方妥协确定迎立代王刘恒继位为帝。
周勃出任右丞相“文帝既立,以勃为右丞相”,刘恒继位即汉文帝,周勃一跃成为右丞相。汉代以右为尊,周勃比左丞相陈平地位更高,并且赏赐丰厚——“赐金五千斤,食邑万户”。跟随刘邦打天下食邑不过八千多户,而今一下晋升为万户侯,所以说周勃平定吕氏叛乱居功至伟。
“平与太尉勃合谋,卒诛诸吕,立孝文皇帝,陈平本谋也”,在《陈丞相世家》中司马迁明确诛灭诸吕、拥立汉文帝,陈平才是幕后主谋,这也就意味着掌控军队张勃功劳第一。当然,司马迁暗示周勃没有政治头脑,只是执行力较强且忠诚于刘氏的将才。
陈平在吕后在位期间就任右丞相。汉文帝继位,陈平以退为进,称病回家,“欲让勃尊位”。陈平不居功自傲难得清醒,自知灭诸吕未立军功,留下谦让美名,自降为左丞相。
但是,周勃出任丞相后有点飘了。“朝罢趋出,意得甚”——上朝结束一路颠跑,骄矜之态不言而喻。“上礼之恭,常目送之”——汉文帝对周勃恭敬有加,经常目送他离去。
于是,中郎袁盎看不下去了,“陛下认为丞相是那种人呢?”汉文帝回答说“社稷臣”。袁盎则否认道,“绛侯所谓功臣,非社稷臣。”(《史记·袁盎晁错列传》)
社稷臣与功臣有什么区别呢?社稷臣是指以社稷相托的重臣,“主在与在,主亡与亡”。而功臣则是指在某些方面立功的大臣。
袁盎对周勃的看法或许是朝臣的普遍看法,而陈平的“谦让”固然是其智慧使然,又何尝不是周勃居功自傲,表现过于明显呢?
“丞相如有(似乎已有)骄主色”,周勃的狂傲无疑是藐视皇权,所以袁盎认为汉文帝一味地恭敬谦让不妥。
辞官再度出任丞相汉文帝“隐忍”工夫确实了得,掌控局势之后,便对功臣勋旧进行疯狂报复。毕竟,功臣诛杀诸吕是为争权夺利,而拥立刘恒又是三方妥协。况且,刘恒继位也付出了代价,代王后所生四子均死于非命。
“居月余”,汉文帝继位仅一个多月,时间之快凸显汉文帝政治掌控能力强。“人或说勃曰”——有人劝说周勃:
君既诛诸吕,立代王,威震天下,而君受厚赏,处尊位,以宠,久之即祸及身矣。——《史记·绛侯世家》
您已经诛灭了吕氏家族,拥立了代王为帝,威震天下。受到了丰厚的赏赐,处于尊贵的地位,如此受宠,时间久了必将大祸临头。(《汉文帝本纪》也有雷同版本。)
司马迁虽然未明确此人是谁,但推测为汉文帝宠信之人,或许是中郎袁盎。
“勃惧,亦自危,乃谢请归相印”——周勃因此担惊受怕,感觉自己处境危险,于是请求归还相印辞官。
“岁余,丞相平卒,上复以勃为丞相”,一年多,陈平去世,汉文帝又让周勃任丞相。周勃贪恋权势,既已辞官又何必再次上任,更何况周勃难当大任。
汉文帝曾问周勃丞相,一年判决案件是多少?一年钱谷收支是多少?周勃未能回答,“汗出沾背,愧不能对”。相同的问题,陈平则应对自如,“有主者”(这些自有主管的人)。
当然,这也反映了汉文帝表面上对周勃“恭敬礼让”,实则威严逼仄,而周勃无论是心理素质还是应对能力相去陈平太远了。司马迁将原因归结于周勃不知学习,父子两人皆是如此。
“勃不好文学,每召诸生说士,东向坐而责之,‘趣为我语。’其椎少文如此”,周勃不喜好文辞学问,每次召见儒生,他面向东坐着催促他们,“赶快对我说吧。”他朴实无文就是这样子的。
免职后牢狱之灾周勃再度任丞相仅“十月余”,汉文帝下令让列侯回各自封地,毕竟聚集京师既是负担也是威胁。然而,诏令遇阻,所以汉文帝让周勃率先垂范。于是,周勃再度免职。
“岁余,每河东守尉行县至绛”,一年多,每当河东守尉巡行到绛城。郡守巡行各县是例行,但是周勃却无故恐惧。“绛侯勃自畏恐诛,常被(通披)甲”——周勃担心被杀,常常身着铠甲。
周勃在自家为何担心被杀呢?
“及代王立为帝,而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外戚世家》),这大概就是周勃害怕的原因。这也意味着汉文帝继位付出沉重的代价,四子均死于非命,而代王后大概为吕氏。
所以,众家丁持兵器保护周勃接见河东守尉。“其后人有上书告勃欲反,下廷尉”——此后有人上书状告周勃意欲谋反,汉文帝下诏令交由廷尉处理。周勃被逮捕审讯,“勃恐,不知置辞”——周勃害怕却不知道如何回答。再次验证了刘邦所说“重厚少文”——不善言辞。
“吏稍侵辱之”——狱吏渐渐欺凌侮辱周勃。周勃拿出千金贿赂狱吏,狱吏才提醒他:可以让公主为你作证。公主即汉文帝的女儿,也是周勃儿子周胜的媳妇。此外,周勃又将加封所受的赏赐都送给了薄昭,薄昭替周勃向薄太后说情。
如此,周勃总算是逃过一劫,“赦绛侯,复爵邑”。
周勃重回封地,于汉文帝十一年去世。
周勃辞职之后完全没必要再度出任。其一,能力不足,不知如何应对皇帝问答;其二,曾经的功劳不足以荣光一世;其三,看不透人性,对汉文帝不够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