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在做同一个梦。
梦见自己不知为何两手扒在悬崖边上,身体悬空,低头是万丈深渊,不断有碎石滚落,却听不见声响。
就在体力即将耗尽的时候,她听见有脚步声经过,于是大声呼救。
脚步声先是停住,接着快步奔来,那人的面孔镶嵌在头顶正上方的蓝天里,她也终于看清,那是自己的母亲。
两人都愣怔了两秒。
她很恐惧揭晓一个答案,就是母亲会不会伸手,这种恐惧甚至超越死亡。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抢先松了手,任由自己坠落,上方的面孔快速模糊远去。
接着就是在一身冷汗中醒来。
经常夜间盗汗惊悸,是自从上次得过那场大病痊愈之后的后遗症。说起那场病,哪怕春风得意时病一场也好啊,至少有钱也有人伺候。它不,偏赶在男友劈腿,被炒鱿鱼后屡屡碰壁,马上就要付不起房租的时候。
厚着脸皮想朝家里借点钱,失眠了三个晚上,推敲了几十种开场白,最后选了个午饭时间,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颤抖着手发起了那个每个音节都让她肝儿颤的视频请求。响了好长时间,就在她想挂断的时候,通了。
视频里父母刚要开始吃饭,桌子中间就一盘清炒土豆丝,一碟煮花生米,还有半个咸菜头,旁边还有个空的不锈钢盆。寒暄几句,总是千年不变的内容,在外边别亏了自己,别不舍得花钱,吃好点,下班晚了或者天不好就打个车。
对她的无微不至的嘘寒问暖,方方面面想得周到。不像对弟弟,一口一个滚,再不就是死外边别回家,完了反手一个转账。
怕他们担心,她尽量轻描淡写的说自己最近身体不太舒服,需要做个手术,其它的倒霉事都没说,中间好几次借着离开去看灶上的锅擦眼泪,其实燃气都断了三天了。
挂断以后,她收到父亲转来的一千块钱,下边附言:不够再说话。
确实不够,也没法说话。她舍了一圈脸皮,借遍了几个也不富裕的朋友,又动用了网贷……
总算熬过去了,好在年轻,总算扒了条命回来。之后就是努力还钱。
她在长江游轮上找了份工作,一起航就是一星期那种,沿途玩遍几个城市,虽然辛苦,但胜在薪水还过得去,又包吃包住,钱能攒得下,特别适合她。
有时候工作之余她会看看一茬又一茬往来如织的游客们,想象他们在船上漂流七天后,各自回到怎样的人生。有一次,她看见一对老夫妇下船时的背影特别像自己爸妈,本想追上前看看,却被人潮冲散了。
她甚至想打个电话确认一下,掏出手机后自嘲了一下,又装回兜里。她在心底暗暗发誓,等还清了债,掏钱请爸妈也坐坐这艘豪华游轮,见见世面。
很快,她就只剩最后一笔,也是最小的债务。
有不确切科学研究表明,还清债务的多巴胺分泌是排在前三位的。口袋的信封里装着现金,手里拎着排骨和杀好的鸡的她,在迈进老家的大门那一刻,多巴胺达到了顶峰。
饭菜依次上桌,最后从厨房拿了筷子,妈叫她把灶台上那个不锈钢小盆也拿过来,好装啃完的骨头。
她一时没看见,问哪个盆?
妈说看你眼大漏神,就酱油旁边那个,咱家的吐骨头专用盆。这次她看清了,这盆看着眼熟,第二次见了。
吃得酣畅淋漓的时候,她兴致勃勃提出了请二老坐长江游轮的美好计划。
一听长江游轮,爸兴致勃勃刚要说话,嘴里就被塞上一块排骨,接着从扭曲的表情可以判断出在桌子底下被踩了一脚。
咬了一口排骨放下,父母对视一眼后,异口同声说不去,孝心心领了,不要浪费那个钱。
以往从不跟她客气的父母,自从这次生病后好像变了。
躺在久违的床上,外面嘈杂的声音逐渐融化成一团,又慢慢凝固,冷而弥坚,嵖岈陡峭,她的双手便再度扒在那坚硬的悬崖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