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书画双璧赋》
夫丹青垂象，翰墨通玄。明季遗珠，清初异彩。有若八大山人者，乃天潢贵胄而隐于禅林，凤子龙孙而托于楮墨。当其挥毫落纸，则风雷激荡；泼墨成章，乃星斗纵横。今观其书道精微，画境幽邃，双璧辉映，实堪并赏。试以骈俪之文，铺陈其妙，虽不能尽窥堂奥，或可略述其神。
溯其源流，本出天潢贵胄。朱耷者，明太祖十七子宁献王朱权九世孙也。崇祯十七年，玉树倾而铜驼没，金瓯缺而铁马嘶。王孙泣血，遁入空门；宗室断肠，寄情笔墨。于是削发为僧，号雪个；复蓄发入道，称良月。最后自署八大山人，寓"哭之笑之"意。其人生际遇之奇崛，恰似张旭观剑器而悟笔法，怀素见夏云而得草势。盖胸中块垒，尽化纸上烟霞。
观其书法，实得金石三昧。初法欧阳率更，瘦硬通神；继追钟太傅，古拙生姿。尤善篆隶遗意，融碑入帖。观其《河上花图卷》题跋，笔锋如锥画沙，力透素缣；墨韵似屋漏痕，气贯长虹。点画圆润处，若太华垂露；转折峻峭时，如昆刀截玉。尝见《十三札》手稿，行草相间，疏密有致。忽而渴笔横扫，似孤鸿掠影；倏尔浓墨重按，若巨石坠渊。此等境界，非深得《瘗鹤铭》之逸气，《石门颂》之雄浑者不能为也。
至若丹青妙造，更显高士襟怀。其写鱼鸟白眼向天，尽显遗民傲骨；绘荷石倒悬嶙峋，暗喻末世沧桑。《鱼鸭图》中，游鳞翻波，墨分五色；《荷石水禽图》里，枯蓬立鹭，笔带秋声。尤奇者《孔雀竹石图》，孔雀翎毛倒竖，暗讽清廷顶戴；危石欲倾未倒，隐喻故国河山。此等寄寓，较之郑所南画兰无根，尤见沉痛；比诸龚半千写木萧疏，更显苍凉。真所谓"墨点无多泪点多"，个中三昧，观者自当会心。
书画同源之理，于斯人处得证尤明。观其题画书法，如《双鹰图》之篆籀笔意，与苍鹰利爪相映成趣；《快雪时晴》之行草气势，同雪竹劲节共吐清芬。至于《安晚册》二十开，书画交融，浑然天成。或枯笔淡墨写残荷，题以古隶如铁画银钩；或焦墨浓皴绘怪石，缀以行草似惊蛇入草。此等天机自动处，直令董香光退避三舍，徐青藤敛手三叹。
其章法布局，尤见禅机妙悟。尝见《鱼乐图》长卷，留白处恍若太虚，数尾游鱼自成宇宙；又观《瓶菊图》立轴，虚实相生，几枝秋菊暗藏天地。书法题款，或如星斗列河汉，错落有致；或似乱石铺街衢，自然成趣。此等造境，非深谙老庄齐物之论，洞明禅宗空寂之理者，安能至此化境？
考其艺术流变，实开一代新风。当其生前，已享盛名。石涛赞曰："金枝玉叶老遗民，笔砚精良迥出尘。"后世效之者众：扬州八怪得其奇崛，海上画派承其野逸。吴昌硕取其篆籀笔意，齐白石师其简练造型。至于东瀛南画，亦多受沾溉。此正如苏子瞻论艺所谓"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诚艺林不祧之祖也。
今观其传世真迹，恍对千载高人。墨痕犹湿，似闻松烟浮动；楮素微黄，如见岁月沧桑。当其作书，必凝神静虑，收视反听。悬腕运笔，如庖丁解牛，官知止而神欲行；泼墨挥毫，若公孙舞剑，来如雷霆收震怒。故能笔走龙蛇，墨翻江海。观者但觉满纸云烟，不知老之将至。
至若鉴藏流传，亦成艺苑佳话。康熙年间，程京萼首为推介；乾隆盛世，高其佩竟相摹写。晚清何绍基得片楮而宝之，民国张大千摹全璧而传之。今日故宫博物院藏《杨柳浴禽图》，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存《竹石鸳鸯图》，皆镇馆之宝。此等传承，恰似《兰亭》辗转千年，终成翰墨冠冕。
论其艺术精神，尤贵遗世独立。当其隐居南昌青云谱，门无车马之喧，室有芝兰之气。日与渔樵为伍，夜同星月作伴。故能脱尽俗尘，独标高格。较之倪云林"逸笔草草"，更多一分孤傲；比诸徐文长"泼墨癫狂"，愈显三分清醒。此等风骨，正如陶靖节采菊东篱，非矫情造作；李青莲醉月独酌，是本性使然。
今吾辈临池学书，对案摹画，能不感佩前贤？当其国破家亡，犹能以笔墨再造乾坤；身世飘零，竟可借丹青直抒胸臆。此等精神，直与屈子泽畔行吟，杜陵夔州苦咏，同其悲怆，共其慷慨。故曰：八大书画，非仅艺事，实心史也。
赞曰：天崩地坼际，独守冰霜操。笔挟风雷势，墨涵江海涛。白眼观尘世，青灯照缥缃。书画双绝处，日月同辉光。三百载已逝，神采愈飞扬。展卷再三叹，清风满衣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