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往是这样，可以平静的看待不认识的人混得风生水起，却不能忍受熟悉的朋友亲人比自己过得好！

命运的烈焰曾经只是微末的火种，当它生出燎原之势时，每个人都不记得自己掀起的那阵风。

①

付小军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约他晚上到家里吃饭。

放下手机好一会儿，他都没有反应过来。数次翻看通话记录，才逐渐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瞥了一眼正忙着给客户挑水果的妻子，他心慌意乱地放下手机，努力平复起伏的胸口。

客户走后，他笑道：“韩成那小子约我们今晚到他家喝酒，庆祝他做成一笔大生意。”

如他所料，妻子不仅没反对，还提醒他不要空手去人家家里。在她心里，丈夫这个从小到大的好哥们分量挺足，人家有能耐不说，还三番五次帮他们。这样的朋友，多来往没坏处。

她絮絮叨叨地念着，让丈夫吃饭时跟韩成提一嘴，让他公司以后逢年过节能不能到他们家的店采购水果做礼品，反正总要发福利，倒不如跟自家兄弟合作，绝不让他吃亏。

她那暗沉发紫的嘴唇一张一合，仿佛永远闭不上。

付小军听得心生烦躁，压根没去细想她说的内容。脑海无法抑制地浮现出另一张脸，鲜艳的红唇，惜字如金。

就在刚刚，那张嘴唇说韩成请他晚上来家里吃饭。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完全不是请人做客的架势，机械得如同在发通知。饶是如此，付小军丝毫没有不悦。

甚至，明知她在撒谎，依然答应赴约。

即使，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他：这是你最好的兄弟的妻子。

太阳下山后，付小军的目光在店里逡巡一圈，微微皱眉，然后扒出架子下面的箱子，倒出大半箱新鲜的进口车厘子装在礼品盒中，又挑了其他几样名贵的品种塞满一个果篮。

妻子只当他听进去了她的话，要去谋划生意，尽管心疼，亦未阻止，只喃喃道：“下了这么大本，可千万要谈成。”

残阳如血，烧得人满腔沸腾。

②

付小军左手果盒，右手果篮，步履轻健如少年。直到看见自己的车子，那团火瞬间被冷水熄灭，只余下悲凉无奈的缕缕轻烟。

水果店一年净利润有二十来万，他的年收入早已超过了一般的城市上班族。可是，他到现在开的还是五菱宏光，因为方便拉货。车的价格，只有韩成的零头。

车子开到韩成家小区门口，保安拦着不让他进，他解释了半天都不行，只得打给手机上的那个陌生号码，她叫他把电话给保安，不一会就放行了。

他心里莫名生出些许恨意，指尖颤抖着打了三次火，终于成功发动车子。

路边两排高大挺拔的银杏树，在夕阳的余光中投下萧条的碎影。付小军小心翼翼地踩着油门，如梦如幻。原来，这就是韩成住的地方。

他默默念着对方给的地址，终于到了门口，望着门铃，心如擂鼓，犹豫不决。最后，竟是门自己开了。

女人半倚着门沿，似笑非笑道：“不想进来么？”

她身着一件紫红色的丝绸吊带裙，整个肩膀外露着，在衣服的反光映衬下，白得仿佛一团薄雾。

付小军想到了山竹。颜色浓烈的外壳包裹下，是清冷寒凉却姿态纯洁的肉体，让人欲罢不能。可是太贵了，一般人不舍得吃。

他默不作声地换了鞋，扫了一眼屋内，轻声道：“韩成呢？”

女人定定地望着他，脸上那层似是而非的笑意愈发浓烈，就连鼻尖痣都隐隐含着揶揄，漫不经心道：“他在哪，你不是比我更清楚么？”

付小军的头皮蓦地发紧，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渐渐露出苦笑。他早知，自己来到的是盘丝洞，迟早要将他一网打尽。却没想到，对方压根不加掩饰，这般直接，仿佛笃定他一定会落网。

是的，对着这张脸，他哪还有精力挣脱。

③

付小军第一次见到周莹，是在烧烤摊上。

那年他二十一岁。高考落败后，跟同学南下打工，长期上夜班导致严重斑秃，回家养了段时间后，在亲戚的介绍下，到省城老乡的烧烤店打工做学徒。

发小韩成高考落榜后不愿去厂里打工，一早就来城市里做理发师学徒。得知付小军也来了，十分高兴，下班就来找他撸串，两人的关系比儿时更进一步。

和年纪轻轻就秃顶的付小军不同，韩成天生有张老天爷赏饭吃的脸，眉眼像极了香港那位演杨过的男明星。正所谓一见杨过误终身，他这个翻版的，虽没那么厉害，却也吃香得很。

凭着这张脸，他是理发店卖卡最多的洗头小弟，也是烧烤摊上换女伴最频繁的客人。

只是，他的那些女伴，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展来的，不是染着五颜六色的毛，就是化着比面具还厚的妆，水蛇一般扒拉在他身上，毫不介意四周异样的眼神。

不过，韩成显然没有将她们当一回事，不然不会换得比衣服还勤。纵使如此，那些女孩对他上心得很，他喝酒吹牛，她们就在旁边乖乖地伺候着，剥毛豆剥花生，温柔地送到嘴边。

付小军见惯了他心安理得被女人伺候的模样，所以，看到他眉眼带笑地伺候女人时，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

当时，他忙着给师傅打下手挪不开身，只能远远地隔着烟火瞥一眼坐在韩成旁边的女人。皮肤白得像一团月光，坐姿笔直如一棵小树，不赖。

付小军觉得哥们终于靠谱一回了。

得到空闲后，他端着一盘刚烤好的鸡翅走向他们。韩成不客气地接过去，笑道：给我就行啦，我家莹莹不吃这么油腻的东西！

女孩微微一笑，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韩成。她的长相十分冷艳端庄，唯有一双眼睛，蕴着化不开的柔情。这柔情不是天生的，因为视线挪到付小军身上，就变成了置身事外的淡漠。

她用客气疏离的声音打招呼：你好，我叫周莹。

之后，便再也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她的身上没有刺鼻的香水味，只有淡淡的花香，在烟火缭绕的夜市上，愈发清冽。付小军只看了她一眼，便移开目光。她真白啊，而且他确定不是脂粉涂出来的假白，否则鼻尖上怎么会有那么清晰的小痣，一下子长在了他心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清楚地感觉到，她不喜欢这里，不喜欢喧嚣嘈杂的闹市烟火，不喜欢油滋滋满是调料的食物，不喜欢一身炭火味的秃顶的他。

这种认知，让他的心仿佛被生生撕开一道缝。以致于韩成吹牛时，他只随口应付着，而不是像往常那样配合。他无法集中注意力配合他，也不愿意那样做。

事实上，韩成之前带来的女伴，不少人都拿他的发型开过玩笑。他纵使不悦，也不会表现出来，因为他了解韩成，故而可怜她们。

然而现在，周莹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只是一个简单的眼神，就让他坐立不安。

④

夜里，付小军满脑子都是那双美丽而淡漠的眼睛，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他放弃了医生开的药，在网上买了评价很高的三无药水。忍着头皮发痒的副作用，真地长出了毛发。

每一次长出一点，他就欣喜不已。可是，当他的头发全长出来时，周莹却没有再出现。或者说，韩成不再来了。他变得很忙，甚至没时间回他信息。

付小军起初还心存疑惑，不过很快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一向懒于发朋友圈的韩成，开始疯狂秀恩爱，不仅对周莹说遍山盟海誓，还对她的父母兄弟极尽溢美之词。

付小军这时候才知道，为什么周莹看上去那样可触不可及，原来他们确实天差地别；也明白游戏花丛的韩成，为什么突然收心变暖男。

像周莹这样货真价实还一往深情的白富美，简直就像天上掉下的彩票。至少，在付小军眼里，就是一场既遇不到也求不得的梦。

之后，两人结婚了。

尽管没有被邀请参加喜宴，付小军依旧从朋友圈观摩到这场婚礼的盛大。韩成搂着美娇娘，笑成了人生赢家。身着白纱的周莹，宛如冰雕玉砌的美人，眼底裹着浓浓的爱意。

付小军心里酸酸的，空落落的，百般不是滋味。

他以为，韩成不联系他，是因为那晚洞察了他卑劣的心思。可笑的是，到了这时候，令他揪心的不是发小的感受，而是周莹是否也察觉了。

平凡如他，大抵是不会在她心里荡起任何涟漪吧。

他辞别烧烤摊的工作，浑浑噩噩地过了好一阵子，眼见父母垂垂老去，开始相亲、做小生意，按部就班地生活。

没想到，结婚时，韩成居然托人给他随来份子。他过意不去，邀请老哥们几个一起吃顿便饭，他欣然答应。

三年不见，韩成还是那个爱吹牛的韩成。不同的是，以前他是真地在吹牛，现在却是实话实说。靠着岳父家的帮衬，他有了自己的公司，无需再哄骗任何人办卡，反倒是人家求着他赏脸。

这顿饭吃完，两人又做回了好兄弟，甚至比之前更好。

韩成经常约他喝酒，喝到半醉时，就不管不顾骂人。骂岳父势利眼，骂周莹看不起他父母。

婚礼上，女方整整三十桌，他男方却只安排了两桌。只因他父母按照老家风俗要求周莹跪下敬茶，她竟然在敬酒时丝毫不顾及他的面子，冷漠地撇下男方所有亲友。

这是韩成和父母一辈子的耻辱。

他恨得咬牙切齿，念念不忘，以致于稍微有点资本，就开始疯狂反扑。他毫不犹豫地出轨，毁了周莹最看重的爱情。

也许是为了挣回一口气，也许纯粹是为了炫耀，对于付小军他们这些故友，他毫不隐瞒自己的婚外情，甚至刻意告诉他们自己和情人的所作所为。

周莹是天上月，他早已不敢想。生活磨掉了他的情感神经，他对于韩成的风花雪月没有任何触动，宛如看最无聊的戏。

当然，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去谴责他。

因为，就目前而言，韩成确实是个不错的朋友。

他开水果店办证过程一再遇挫，韩成得知后打了个电话轻松解决。他的岳母生病住院，也是韩成帮忙找的主刀医生。除了爱吹牛，他在他面前并无老板架子。

如果没有周莹，也许他们真的会做一辈子的好兄弟呢。

⑤

遥望多年的月亮，忽然靠近自己，没有人能够拒绝。

付小军看着近在咫尺的女人，视线扫过她鼻尖上盈盈一点小痣，只感觉那些年被生活捶打得近乎麻木的神经，仿佛瞬间苏醒了。

同样是生过孩子的女人，他的妻子腰身容貌全变了，两颊满是褐色斑点。而周莹，似乎还是当年那个纤瘦清冷的女孩，唯一的变化，就是眼神更冷了。

以前她看他时，眼珠外面像裹了一层碎冰。现在，她的眼睛里只剩下两团冰坨子，看不出任何人间的感情。哪怕她在笑。

当这样的一块冰忽然融化成泪，付小军彻底缴械投降。

他答应，帮她盯着韩成，只要他和小三有什么动态，第一时间通知她。比如这时候，韩成正在温泉度假村给情人过生日。

她玉白的纤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他就浑身过电流一般痉挛。她含着泪问他：“你会帮我的吧？”

他连连点头：“会，会，我早看韩成这样对你气愤不已了，那小子太没良心！”

她竟然碰了他。他半生美梦里做过无数次与她纠缠的想象，竟然真的有所实现。

回去的路上，他一路都在胡思乱想，几次差点出事故……

两个月后，韩成离婚了。家里基本都是周莹的婚前财产，他什么都没分到。令他引以为傲的公司，脱离周家的背景，很快出现重重危机，朝不保夕。

而最致命的一击，是周莹告诉他，她手握的所有出轨证据，全是他最好的哥们帮忙获取的。也就是说，他最信任的人背叛了他。

看着他失魂落魄地离开，周莹痛快极了。

她不顾父母兄弟的劝阻，执意下嫁给他，婚后尽力扶持他，全心全意信任他，收获的却只有背叛。这种钻心蚀骨的痛，她必须要让他也尝尝。

以她的能力，想要查清楚韩成的出轨对象，实在简单不过。可是，为了报复，她选择找他最看重的兄弟。她的计划是示弱加金钱诱惑，将付小军拉到自己的阵营。

没想到，只一滴泪，他就妥协了。

聪慧如周莹，这才发现他隐藏的情愫。

她自然看不上这个处处平凡的男人，只是到底于心不忍，利用的同时难免愧疚，总想着弥补点什么。直到在后面的接触中慢慢发现，他的所作所为，名义上是因为心疼曾经恋而不得的她，实际上是为了缓解掩藏在心底的不平衡。

是的，付小军嫉妒韩成。

他们都是出身相同的小镇青年，他尚在蝇营狗苟求生活，他已经靠婚姻轻松颠覆命运，迎娶的还是他哪怕在梦里都不敢亵渎的白月光。如果相忘于江湖，他也许只是心酸之余叹一句人各有命。

可他偏偏来招惹他，并毫无顾忌地秀优越感。他的一举一动都仿佛在暗示，付小军八辈子挣不到的生活于他而言唾手可得，付小军梦寐以求却不得的女神被他弃若敝屣。

嫉妒摧毁了他的理智，直到韩成不管不顾地打砸他的水果店，付小军才意识到，这个兄弟，以后真地玩完了。那些不图回报的援手，再也没有了。

而他偶然一瞥，发现水果店角落里的妻子，也手握一把水果刀，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他心下又一冷。

命运的烈焰曾经只是微末的火种，当它生出燎原之势时，每个人都不记得自己掀起的那阵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