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兆飞︱重绘祖先记忆的光谱

论史近现代 2024-12-24 00:32:47

在某种意义上,每个世人在追溯祖先之时,都会面临两种情境:一是客观的无限性。即人们的祖先原本可以追溯父祖曾高,以至十世祖、二十世祖、三十世祖,甚至可以向上无限追溯至遥远的先秦,乃至传说时代。二是主观的有限性。是指人们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如编修家谱、祭祀祖先之类),绝无可能将祖先无限向上追溯,大概都会选定某个时代某个关键人物,作为“始祖”,不会再向前迈进一步,尽管这个“始祖”必然还有祖先。[1]追问随之产生:为什么选定这个时代,而非其他时代,为什么选定这个人物,而非其他人物?这个“始祖”前后的祖先信息有何差异?如此选择的动机何在,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可以想见,不同时代、不同地区、不同族群的人们,对于这些问题的回答一定有所不同。那么,具体到中古时期的门阀大族,这些情况又如何呢?

我们不妨从北魏外戚冯熙与十二代孙冯元德的故事开始谈起。冯熙是北魏文明太后之兄长,生前酷信佛法,史书记载他在各个州镇建造佛图精舍,累计七十二处。其中一处位于洛阳北邙寺,由贾元寿制文,孝文帝“频登北邙寺,亲读碑文,称为佳作”。[2]冯熙死于太和十九年(495)。时过境迁,唐代大中年间,一个叫冯元德的人,居住在洛阳温谷川,目睹远近里社的士庶经常祭祀临近的一座庙宇,便询问所祭人物的名位爵邑,皆不知晓。于是他前往拜谒,惊喜地发现竟然是十二代祖冯熙之庙,故专立庙碑云:

问王之名位爵邑,皆失其传,乃乘暇谒拜,碑版堙灭,莫识何从。退寻家谍,考于魏史,是知即愚之十二代祖也。伏念甘棠勿翦,邵德实思,若非绩化深洽民心,即何能五百年之后而血祀不绝乎。恐盛烈沉翳,无复彰明,不敢多文,遂斫石重纪。[3]

由此看到,冯元德确定冯熙为十二代祖的根据是“退寻家谍,考于魏史”,家谍,就是家族谱牒。不过稍加浏览冯元德所撰冯熙新庙碑文,就会发现大多数文字与《魏书·冯熙传》基本相同,可信后者正是冯元德刻碑记事的史源之一。另一方面,尽管碑文没有显示他与“十二代祖冯熙”的血脉关系,似乎也不宜断然否定他“退寻家谍”的声称。新庙碑重立于大中六年(852),前距冯熙之死,近三百六十年。以一世三十年计,正好十二代。即便存在世代的合理性,但依然不能消除某些疑虑。据现在存世的姓氏书,《元和姓纂》《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古今姓氏书辩证》,以及现存的中古石刻文献,均无法建立冯熙和冯元德之间完整可靠的世系勾连。前引碑文“五百年之后”云云,有所夸饰。这自然让人联系到两个同姓人经常会说“五百年前是一家”。在某种意义上,五百年已经是人们逆向追祖的主观极限,更加遥远的祖先虽然存在,但已经被人们有意无意地选择了“遗忘”。即便中古中国最有影响的世家大族,几乎很难找到五百年内连续不断,没有偏差、没有讹误的完整世系,前举中古姓氏书都存在不同程度的讹误和断裂,就是明证。在这个意义上,“五百年前是一家”,与其说表达的是确定性,不如说是不确定性;与其说是历史事实,不如说是历史记忆。但这自然不能妨碍冯元德或类似冯元德的人追溯数百年内的祖先,“魏史”之类的正史列传只能提供极为有限的祖先资源和相关证据,谱牒成为他们追认祖先的主要来源。

正如南朝精英所云“士庶之际,实自天隔”“士庶虽殊”“区别士庶,于义为美”“士庶缅绝,不相参知”,[4]身份制是中古社会的基本特征。门第的尊卑、身份的高下,对于活跃在中古时期的精英人物而言,主要关涉他们的婚姻和仕宦。通婚对象是社会地位之表征,仕宦高低为政治地位之风向,两者相辅相成,可谓中古门阀大族长盛不衰的奥秘。在实际操作中,如何确定某人属于或者不是门阀成员,抑或根据什么标准判定某人是不是合理的通婚对象,是否具备合理的任官资格?史称:“又载《诸氏族谱》一卷,云:梁天监七年中丞王僧孺所撰,俾士流案此谱乃通昏姻。”[5]“于时有司选举,必稽谱籍,而考其真伪。”[6]可见谱牒正是区分和界定士庶身份的重要标准。遗憾的是,在唐末五代长期的兵燹祸乱中,谱牒废绝,“自五代迄今,家家亡之”,[7]各种综合性谱牒和私家谱牒纷纷亡佚。迄今存世的中古谱牒,仅有数件敦煌氏族谱残卷,以及散见于中古传世文献中的残篇断句。中古谱牒举足轻重,而又大规模亡佚殆尽,成为中古士族研究中的一个谜团。

那么,通过辑佚和拼凑传世文献中的谱牒残句,集腋成裘,或许会让我们窥见中古谱牒的“冰山一角”,还有无其他方法重现中古谱牒的面貌或内容?这将是本书上编“贞石证谱”尝试解答的主要问题。就此而言,近年贡献较大的成果,首推陈爽关于中古谱牒的研究。如所周知,一方标准的北朝墓志,常规内容通常包括志盖、志题、铭序和铭文等相关部分,但南北朝时期的部分墓志,约六分之一,往往又“衍生”出其他部分,如志首、志尾、志侧、志阴等部分,甚或包括志盖、盖阴、盖侧,这些通常并不记载文字的部分也刻写文字,且几乎全部是谱系内容。这些资料并非不宣之秘,任何中古史学者均可唾手可得。陈先生通过对读录文和图版,发现相当一部分内容都以“特殊格式”进行书写:分段提行、前后留白、间有空格,并以吐鲁番出土文书中的《高昌某氏残谱》和《某氏族谱》,以及传世文献中的氏族谱残句为佐证,大胆推断墓志特殊位置(志首、志尾、志侧等)记载的谱系内容,就是官私谱牒的直接抄录或简单改写。陈氏据此标准,从出土墓志中辑考二百一十一份魏晋北朝的谱牒。[8]这无异表明,“久已亡佚”的中古谱牒正是以墓志等石刻文献作为载体,经常“出现”在研究者面前。此项研究可谓见微知著,于平常中发现不平常,对于中古士族乃至石刻文献研究皆有突破性贡献。

但是,墓志特殊位置记载的谱系,能否完全等同于谱牒,尚未定谳。故暂将陈氏的发现称作“假说”。本书上编“贞石证谱”,收入五篇论文,其中两篇对此假说进行深入讨论。出现在墓志特殊位置的谱系,通常以极为简洁的文字,记载墓主近世祖先的婚娶职状。这些内容能否直接等同于谱牒?谱系内容既已清楚,那就需要考察中古谱牒应该包括哪些内容?上编《中古早期谱系、谱牒与墓志关系辨证》一文,从传世文献所记六朝隋唐谱学家的专业特征、谱牒残句、后世谱牒中保存的中古谱牒,以及敦煌氏族谱残谱等几个维度,大致“拼凑”出一份中古谱牒的“全貌”:大概包括近世祖先的婚娶职状,主要分布于墓志的志首、志尾或志阴等特殊位置;还包括姓氏起源、房支分化等内容,主要分布于墓志的铭序和志铭等正文部分,近世祖先的名爵也经常出现在墓志正文。由此可见,南北朝墓志特殊位置记载的谱系内容,仅仅是中古谱牒的子集,其他内容分布于墓志的铭序和铭文等位置。换言之,墓志不同位置记载的谱系内容,可以互相补充,而非互相排斥。例如,北魏杨颖墓志志尾记载曾祖母、祖母和母亲的姓氏和家族背景,[9]难以想象弘农杨氏谱牒仅仅记载女性情况,而不记载父系成员。杨颖曾祖、祖父和父亲的情况,相应出现在墓志正文。此志正文和志尾所载谱系构成有力的横向补充。杨颖墓志并非孤例。

北魏杨颖墓志[10]

与此同时,此文又对谱牒内容的史源进行追溯,发现来源驳杂:他们往往继承、钞撮和整合战国秦汉各种文献——前朝姓氏书(如《世本》《风俗通》等)、汉代碑刻,抑或先秦两汉典籍(如《大戴礼记》《左传》《史记》等)——的姓氏知识。通过对史源的追溯,我们可以清楚地发现,中古谱牒的内容包括公私两个属性:碑志正文所载的姓氏源流与房支分化,具有“大众文化”的意味,知识阶层均可轻易获得这些知识,公共性、流通性和延续性是其特点;墓志特殊位置记载近世祖先的婚宦,具有“精英文化”的意义,机密性、垄断性和封闭性是显著特点。中古门阀选择通婚对象,有司部门选拔各级官吏,稽考谱籍的重点就是属于不宣之秘的后者。在这个意义上,近世祖先和遥远祖先虽然都已成冢中枯骨,但近世祖先的名爵婚娶对后裔子孙能否成为当朝冠冕,在中古时代具有重要作用。

陈爽“假说”还有一个重要结论,就是引谱入志,墓志特殊位置抄录家族谱牒的方式,是中古墓志撰写的特殊体例。前文已对“特殊内容”进行辨析,上编另一篇《士族谱牒的构造及其与碑志关系拾遗——从〈出土墓志所见中古谱牒研究〉谈起》,原本是一篇书评论文,首先肯定陈爽《出土墓志所见中古谱牒研究》的学术贡献,以及给中古史学界带来的诸多启示,同时还着眼于碑志与谱系的共生关系,通过披览汉唐时期大量的石刻文献,发现汉代谱系入碑,唐代碑志录谱,宋元以降谱碑定型,由此推断谱系进入碑志,并非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时代特色,而是秦汉以降石刻流行以后或隐或现的一贯传统。只不过在不同历史时期,这种石刻化传统有不同的呈现方式,与前文所考谱牒内容中的姓氏起源、房支分化等构成谱牒内容中“不变”的部分,正好呼应,成为谱系与碑志共生关系中不变的因素。南北朝墓志出现特殊位置(志首、志尾、志侧等),进而记载特殊内容(近世祖先的婚宦等谱系内容),这种特殊现象的出现,正是在继承基础上的变化。

上编还包括三篇论文:《行动指南:谫论中古谱牒的基本功能及实践》《胙土命氏:汉魏士族形成史论》《南北朝门阀士族谱系的异同及意义》。第一篇从沈约《奏弹王源》出发,尝试讨论六朝士人使用谱牒的过程和方式。第二篇提倡从长时段的视野,观察精英阶层的变动,特别提示两汉大族与先秦贵族之间的有机关联,两汉大族贵族意识的生长及其祖先记忆的模式,成为魏晋大族编织家族谱系的来源。尤为重要的是,《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中的谱系构建,部分史料与汉代碑志或史传同源,亦可视作两汉士人祖先记忆观念在唐宋时期的层累和投影。中国古代的社会精英和统治阶层,呈现出一脉相承、波动发展和代际更新的复杂面相。不仅如此,如要解决中国古史研究中的重大问题,或许都有跨断代的必要。第三篇对南北朝墓志记载谱系的异同及意义进行初步讨论。

如前所云,南北朝墓志特殊位置记载的谱系内容,通常是高曾以内近世祖先的婚宦。陈爽将这种因素归因于“详近略远”。[11]诚然,任何一个高门大族,持续时间愈长,时间跨度愈大,世系断裂的可能性也就愈大,但脱落的环节往往是比较遥远的祖先。不仅中古时期如此,宋元以降,宗族的谱系构造也有“笃近举远”之法。[12]吕思勉称宗法仅贵族有之,对于谱系追溯,“其位愈尊,所追愈远,即可见平民于统系不甚了了”。[13]宋儒朱熹主张在祠堂祭祀高祖以内祖先,正所谓“五世则迁者,是谓小宗”,高祖以前的神主都葬于墓中;但程颐、夏言则主张家庙常祭高祖以下祖先,冬至、立春则祭祀始祖以及高祖以上的先祖,[14]似乎暗示中古谱系不止是远近问题,还涉及宗法中的大宗和小宗问题。此外,中古碑志文献与正史列传记载人物的谱系,有所不同,如果说墓志的特殊位置记载的是近世祖先,那么碑志的正常位置(正文)所记内容,经常“溢出”近世祖先的范围,往往会继续向前,有时坚决越过高祖曾祖,追溯更加遥远的祖先。其意义何在呢?

本书下编“个案研究”征引的核心资料,主要集矢于学者广泛忽视的中古碑志中介于虚实之间的祖先描述。中古碑志关于人物遥远祖先的记载,此前经常被视作不可凭信的材料而搁置起来。不过,史学研究一味辨伪是不够的。即便“号称精密”的《欧阳氏族谱》,也被周密抓住极大的谬误:“以是考之,询在唐初,至黄巢时,几三百年,仅得五世。琮在唐末,至宋仁宗才百四十五年,乃为十六世,恐无是理。”[15]正如马克·布洛克(Marc Bloch)所云,证明作伪只是完成任务的一半,还要“抓住在幕后策划骗局的骗子”。[16]士族谱系的研究不应该停留在“去伪存真”的层面,士族谱系中的“舛误”和“虚像”可能也包含着丰富的历史信息。下编追踪三个士族的谱系建构,他们是太原王氏、太原郭氏和太原白氏,分别对应门阀士族的不同层级。迄今所见三个士族碑志文献的数量多少,与其门第高低成正比关系。太原王氏一文,资料基础是四百余通碑志文献,通过对这些文献的整理分析,可见北朝隋唐太原王氏的追祖情况,分为三类:一类是祖先不可靠者,包括将祖先追溯至琅琊王氏、秦汉将相、上古先王等;一类是祖先相对可靠者,包括六朝时期的名流贤达;一类是祖先可靠者,通常是高曾以内的近世祖先。即同一份王氏碑志所追溯的祖先,往往含有“真实”的嫡系祖先,通常是高曾以内的名流;以及“虚构”的想象祖先,通常是汉魏以前的祖先。如果说近世祖先是血脉相连的话,想象祖先则有拟制血缘的味道。[17]这种拟制血缘,类似生物演化中的拟态现象:亲缘关系较远的昆虫物种在形态上有相似性,多为可食用的物种模拟不可食用物种的形态,欺骗和躲避天敌的捕食。王氏成员攀附想象祖先,正是借此英雄祖先作为“保护色”。仇鹿鸣援引顾颉刚先生的“层累说”理论,极富创意地指出渤海高氏的谱系具有“层累构成”的特征:纵向的攀附先世和横向的伪冒世籍,构成高氏世系特征的一体两面。[18]这个发现对十几年来的士族谱系研究,影响甚大。中古太原王氏的谱系建构,发生着相似的故事。《新唐书·宰相世系表》“王氏条”是唐人谱系知识整合利用、层累构成的产物。所谓“层累”是指,一通太原王氏的碑志,往往包含着真实的近世祖先,同时纵向叠加着虚假的想象祖先,以及横向追认同姓名流。例如,东汉初叶的隐士王霸,被塑造成太原王氏的伟大祖先,作为勾连魏晋王氏与先秦王氏的重要纽带,但王霸显然不是太原王氏的可靠祖先。可见,中古各类姓氏书、碑志史传所载层次清晰、言之凿凿的士族谱系,还有模糊化的另一面。[19]

太原郭氏一文的资料基础是一百四十余通碑志文献。传世文献和碑志资料关于士族谱系的记载模式也截然不同:中古时期的正史列传经常溯及高祖以内具有血缘关系的真实祖先,而碑志则攀附人为构造、乱中有序的虚拟祖先。魏晋史籍关于太原郭氏的祖先记忆,通常仅追溯两三代人。北朝郭氏墓志开始将谱系向前延伸,司徒郭丹、名士郭泰等名流成为祖先记忆的对象,隋唐时期郭氏追祖的触角不仅纵向延伸,还横向扩充,郭巨、郭汲、郭隗等与太原郭氏无涉的同姓人物,都被纳入追祖对象,魏晋太原郭氏的主轴人物郭淮、郭配兄弟反而“门庭冷落”,后世追认祖先者仅有两例。饶为有趣的是,唐代郭子仪家族塑造的远祖汉冯翊太守郭孟儒,子虚乌有,但郭氏家族将之视作排他性资源进行垄断。若说太原王氏建构谱系的特征主要是“层累”,郭氏建构谱系的特征就是“虚实相杂”。冯翊太守郭孟儒虽然出自虚构,但也颇有“始迁祖”的意味,反映了太原郭氏部分房支迁往关中并定居下来的历史事实。

整体观察中古士族的谱系建构,其祖先记忆的书写画卷犹如滚滚江河,近祖和远祖等列祖列宗,正如江河的不同流域:祖先下游以父祖曾高等近世祖先为主,比较真实;祖先上游以远祖乃至始祖为主,倾向虚构和想象;中间则是内容丰富的祖先中游,各个阶段的祖先之间有很大的不同,但又非简单对立,泾渭分明,这些异质的祖先记忆有所区别,却又环环相扣。这种连绵不断的“矛盾统一体”,呈现出祖先形象的千姿百态,自然会让人联系到弗里德曼(Maurice Freedman)所论宗族模型A和Z系列的所谓“光谱”。[20]小书主标题“祖先光谱”即来自此。当然,具体指涉有所不同:一是形容宗族规模的大小,另一个是指称祖先记忆的特征。“祖先光谱”不仅包括士族祖先记忆和书写中远近、亲疏、虚实等简单的对立和紧张,还要加上这些关系的层层嵌套,乃至重叠、过渡和打破,这些信息和关系的总和,整体构成中古士族祖先记忆的历史事实。我们不能奢望像庖丁解牛一样,揭秘每个不同的祖先流域之间光谱的明暗变化,深描不同祖先光谱褶皱之间的肌理纹路,毕竟“历史是历史学家的暴君,它自觉或不自觉地严禁史学家了解任何它没有透露的东西”。[21]更不用说,士族祖先记忆的界限变化,经常是不落痕迹、变化多端的。

类似的故事,同样发生在其他时代其他地域的家族身上。宋怡明发现,入闽以后的华北移民,建构出一种关于祖先移民的说辞,即虚构祖先世系至华北祖先,从而将自身与福州本地族群(即船居的疍民和山居的畲民)区分开来,这套说辞同样具有排他性。[22]又如,珠江三角洲不少宗族的族谱,均将祖先追溯至宋代南雄珠玑巷的某个人物,[23]抑或在华北传布更广、更加脍炙人口的山西洪洞大槐树移民传说,[24]这些祖先追溯的内容和叙事方式皆有同构性,都具备区分自我与他者的社会功能。中古士族的谱系建构,体现出系谱性血缘群体与功能性团体的冲突与调和。这原本是历史人类学家面对近世宗族所产生的基本问题。[25]王明珂对羌人的调查也发现,所谓家族成员不必有生物性血缘关系,却有密切的居住空间关系。这是一种强调地缘的“亲属关系”。[26]

让我们回到中古士族谱系的话题。与王郭两大一流高门相似,太原白氏的祖先追溯同样包括上古圣王、秦汉英雄、六朝名士和近世祖先等部分。这些谱系知识多数来自战国秦汉及其以前的历史文献和传说故事,经过剪裁加工,从而嫁接于近世祖先的真实谱系之前,构成一份相对完整的士族谱系。不同的是,出自龟兹族的白氏曾以南方祝融等为先祖,后来由夷入夏,变芈姓为姬姓,摇身一变,成为黄帝子孙,从而实现家族的华夏化历程。汉人高门常以华夏化的黄帝为祖先。通过对太原王氏、太原郭氏、太原白氏三个层级士族谱系的考察,我们发现中古士族谱系表现出具有“二元对立”色彩的若干特征:虚与实、远与近、详与略、南与北、夷与夏、神话与世俗、连续与断裂、沿袭与损益、真实祖先与虚拟祖先、传说故事与历史事实并存的“双轨制”特征,犹如逆向却具有同等标准的公路系统,相互对冲和纠缠,却又啮合与共存于中古士族的谱系文献。正如王明珂和伊恩·霍德所论,需要以鲜明的文化特征强调身份的人群,往往是有认同危机或族群身份在日常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人群。[27]中古士族和近世宗族的祖先记忆,当然属于鲜明的文化特征。太原白氏祖先记忆的矛盾特征,尤其是夷夏之变,集中体现他们在华夏化进程中的认同危机。

由此可见,下编三篇个案关注士族谱系的层累、虚实和变奏,以及对谱系中祖先记忆的类型划分,与学者对士人祖先真伪的考证相比,旨趣稍有不同。此前学者多数通过碑志文献,考证胡汉士族的世系,辨析真伪,订正讹误,实际上受到金石学证史补史传统的影响,可归为“实证研究”。[28]如果说上编侧重于碑志证谱,以实证研究为主,而下编三篇个案则以历史阐释为主,考证为辅,重点不是辨析祖先的真伪,[29]而是探讨和解释祖先世系何以如此,特别是讨论和重绘那些“虚构”的祖先和世系是如何形成的,又有怎样的意义。考证与阐释两种理路各有侧重,对于认识中古士族谱系的构成与意义,皆有力焉。

外编“揽镜自照”两篇是关于士族研究理论与方法论的思考。《北美士族研究传统的演变——以姜士彬和伊沛霞的研究为线索》一文,基于笔者翻译姜士彬《中古中国的寡头政治》、伊沛霞《博陵崔氏个案研究》的学术前提,广泛阅读和深入体会英文世界的学人关于中古贵族制的研究成果,进行归纳、总结和思考,旨在揽镜自照,冀望推动中外学术交流和中古士族研究的深入开展。《范式的形成与分合——以守屋美都雄〈六朝门阀:太原王氏家系考〉为中心》一文,则以守屋美都雄关于太原王氏个案研究中译本的出版为契机,从作为方法论的个案研究(case study)入手,整体回顾海内外学界关于士族个案研究的方法使用和问题关怀。大体来说,田余庆、陈爽的士族研究是政治史取径的。守屋氏的士族研究则是社会史取径的,“士”的色彩更加强烈。而姜士彬、伊沛霞的个案研究则是人类学和社会学取径的,可见姜、伊二氏的研究取径,相对接近守屋氏,而缺乏政治史的考量。姜、伊二氏的研究虽然也以中古为主要时段,但其对话和交锋对象显然以明清宗族为主要参照,“族”的色彩更加强烈。若说域外研究中译本的介绍和出版,为学人提供了系统全面的新理论、新观念、新方法,那么,近三十年来出土碑志的整理与刊布,无疑提供了丰富的新数据、新文献、新资料。

需要说明的是,小书下编“个案研究”三篇论文所使用的六百余通碑志文献,特别是太原王氏和太原郭氏追祖信息简表,限于篇幅,无法呈现。小书收录的十篇论文,陆续成文和发表于十年之间,不少表达和叙述似断而连,似连而断,在收入小书时予以适当的补充和必要的修订,主要观点没有大的改动,行文或许还有少许重复之处,敬请读者诸君见谅。其中部分论文获得笔者近年主持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汉魏南北朝墓志笺证”、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中古氏族谱的整理与综合研究”的资助,在申报评审和鉴定结项过程中,诸多评审专家提出宝贵意见。这些论文撰成之初,在不少场合进行报告和演讲,有幸获得前辈学者和中青年同仁的教益,又在修改过程中,充分吸收责任编辑和外审专家的卓见,随后发表于《中国史研究》《中华文史论丛》《唐研究》《复旦学报》《文史哲》《史学月刊》《厦门大学学报》《中外论坛》《学术研究》等学术刊物。上海古籍出版社胡文波先生、陈丽娟女史,慨允出版小书;陈老师细致认真的编辑工作,让人敬佩。白炳权、陈莎莎、苏潇龙等同学对小书初稿进行校对,纠正不少谬误。我愿借此机会,谨对上述师友的批评、鼓励和鞭策,表达深深的谢意。

士族研究是中古史的传统话题,恐怕也是研究中古史其他问题无法完全绕开的一个话题。笔者近十年的研究旨趣已经移步石刻文献,希望摆脱这个话题的“纠缠”,也希望果断走出这个话题带来的“研究舒适区”,但又经常不期而遇。这个阶层人物的身影,化身万千,摇曳于绝大多数重要的碑志之上。这种情况让笔者坚信:士族群体是中古中国政治社会的基石。这本小书虽然不能令人满意,但作为阶段性的思考,权且向诸位师友和读者诸君汇报,诚挚希望得到有益的批评。

(范兆飞《祖先光谱:中古士族的谱系与谱牒》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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