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按:上一回,我们讲到东晋大将军王敦攻下了首都建康,晋元帝司马睿基本上失去了所有的权力,他,以及忠于他的那些臣子们,都成了案板上的鱼肉,惴惴不安地等待王敦来动刀宰割。
司马睿召见尚书左仆射周顗(读如以),说:
近来发生的事,二宫(应该指的是皇宫和太子宫)并未受到伤害,大家也都平安,是不是王敦也该收手了呢?
周顗说:
二宫的情况,固然如陛下所言,至于我们这些做臣子的,究竟是个什么结局,现在还不好说。
护军长史郝嘏(读如古)等人劝周顗干脆跑路吧,王敦一准儿会寻他的晦气。周顗说:
我是朝廷大臣,眼见朝廷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难道说还要逃亡乡野,或者投奔胡人去保命吗!
衣赐履说:上一回,我们讲了王师兵败之后,司马睿敦促亲信刁协和刘隗跑路,结果刁协在乡野之间被人斩杀,刘隗投奔了石勒。周顗这么说,大概是在暗讽那哥儿俩。
王敦的参军吕猗,以前和骠骑将军戴渊有仇。吕猗对王敦说:
老大啊,周顗、戴渊名望太高,他们的粉丝很多,而且都是铁粉儿。您发现没有,他们虽然吃了败仗,但言谈举止,倒像是他们打赢了似的,没有半点惭愧、恐惧的样子。如果现在您不干掉他们,指不定什么时候,他们就会举兵反对您啊!
王敦本来就对周顗、戴渊相当忌惮,又见吕猗说得这么有道理,就去问王导的意思,他说:
周顗、戴渊,都有大名,让他们做三公,你看怎么样?
王导不吭气。
王敦又说,如果不用为三公,让他们担任尚书令或仆射,如何?
王导又不吭气。
王敦说,那么,就只好把他们杀了。
王导还是不吭气。
三月二十三日,王敦派人逮捕周顗和戴渊。
此前,王敦曾对谢鲲说,我打算以周顗为尚书令,戴渊为仆射。进入石头(建康城西北)之后,王敦问谢鲲说,近来坊间有什么议论?
谢鲲说:
明公之举,虽然是为了社稷永固,但舆情却认为不合大义。如果您能任用周顗和戴渊,那么,各种不和谐的声音也就自然平息了。
王敦逮捕二人之后,对谢鲲说,老谢,你粗疏不察,此二人浪得虚名,已被我收捕了。
谢鲲和周顗是老朋友,听了王敦的话,不禁愕然。
周顗被送往刑场,路经太庙,高声道:
贼臣王敦,颠覆国家社稷,枉杀忠臣,上天神祗如果有灵,就该快快将他杀掉,不要让他倾覆了王室!
押送周顗的士兵,用戟猛戳周顗的嘴,周顗被戳得血糊流啦,鲜血一直流到脚面,但他的容颜举止泰然自若,旁边的人都为他落泪。
周顗和戴渊在石头城南门外被杀害。
司马睿派侍中王彬(王敦堂弟)犒劳王敦,王彬素来与周顗交好,先去哭吊周顗,然后去见王敦。
王敦见王彬臭着个脸,就问,兄弟,这是咋地啦?
王彬说,我刚才去哭吊周伯仁(周顗字伯仁),情不自禁。
王敦怒道,周伯仁自己找死,你哭个锤子!再说,他也没把你当根儿葱,你为什么去哭吊他?
王彬说:
周伯仁是长者,也是兄长你的老友。他在朝中,虽算不上敢言极谏,却也并不结党营私,而在大赦天下后遭受极刑,我因此伤痛惋惜。
说着说着,王彬更加愤怒,声泪俱下,数落王敦说:
兄长违抗君命,有违顺德,杀戮忠良,图谋不轨,灾祸将要降临到门户了!
王敦大怒,厉声说:
小子,你狂妄如此,以为我不能杀你吗!
当时王导在坐,连忙劝王彬向王敦谢罪。
王彬说,我脚疼,见到天子尚不想跪拜,此时为何要跪拜!再说,我凭什么谢罪!
王敦说,你脚疼,就不怕脖子疼吗?
王彬毫无惧色,最终不肯下拜。
衣赐履说:显然,王氏家族的政治理念是有分歧的,甚至分歧相当大,这也就预示了他们之后将会走上不同的道路。
王导后来清理宫中档案,看到了周顗为解救他给司马睿的上书,不由流下泪来,说:
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冥冥中我辜负了好友啊!
这个周顗,是个相当奇怪的人物,我们摆几句。
周顗是汝南(河南省息县)人。他老爹周浚,是当年跟着西晋帝国司徒王浑(时任安东将军)参加过平吴之战的,因功进封成武侯,食邑六千户,赐绢六千匹,后来做到安东将军。
周顗少有重名,神采飞扬,清秀明达。南渡之前,在东海王司马越的儿子、镇军将军司马毗手下做事。
周顗过江之后,七七八八做了些官,做到司马睿的右长史。司马睿称帝之后,让他做了吏部尚书,这个岗位是管干部的,非常重要。周顗好喝两口儿,时不时就喝高了,吏部尚书没做多久,就因为喝高了,可能还撒了撒酒疯,被有关部门给弹劾了。说起来也搞笑,司马睿把周顗撤了职,但又不放他走,让他以平民身份,继续做吏部尚书的工作。之后,他有一个门生,估计也是个酒腻子,竟然把一个人砍伤了,周顗承担连带责任,被免职。
然后没过几天儿,周顗又被任命为太子少傅,继续兼着吏部尚书。周顗给司马睿上书表示:
我这个人哪,学问也没啥学问,脑瓜也不太好使,皇上您给我的担子太重了,又让我管干部工作,又让我给太子当老师,我其实就是一只小小的知了,我那小翅膀,就薄薄的两小片儿,您却让我担负千钧的担子,这不难为我吗!皇上,您给我减减负行不行?
司马睿下诏不准,让周顗不要胡想八想的,给朕把本职工作做好!
公元322年,司马睿任命周顗为尚书左仆射,继续掌管吏部。
衣赐履说:管干部工作,甚至以白衣(平民)领隶部尚书,司马睿对周顗,可不是一般的信任。
有一次,司马睿请高级官员们吃饭,当时心情不错,酒也喝得相当到位,说,今日名臣共集,比尧舜时期如何?
周顗早就喝高了,厉声道,现在这个世道,怎么能和尧舜盛世相提并论呢!
司马睿被怼得差点当场晕过去,勃然大怒,站起身来,吼道,给朕把这个货关起来,过两天就宰了他!周顗被关了几天,司马睿又下令把他放了。周顗出狱,同僚都来安慰,周顗嘿嘿嘿笑得很是开心,说,没事儿没事儿,我早就知道皇上不会要我的命,嘿嘿嘿。
不久,周顗接替戴渊,做了护军将军。尚书纪瞻请周顗和王导等人喝酒,周顗又喝大了,不晓得做了什么荒唐事儿,又被有关部门给弹劾了。司马睿专门下诏,不许处罚周顗。
周顗名播海内,但因为喝酒的事儿,颇损声望。《通鉴》上说,周顗做仆射时,基本上没有清醒的时候,被人称为“三日仆射”。《世说新语》的记载不同,说是周顗自过江后,见天儿喝大酒,有一次大醉,三日不醒,故时人称其为三日仆射。还有一说,说是周顗天天喝得云里雾里,只有他姐姐去世的时候,醒酒三天,他姑姑死的时候,醒酒三天,所以被称为三日仆射。
周顗干过这么一件事儿,要是跟现在,恐怕得被罚个倾家荡产。他不是酒量大吗,一次能喝酒一石(大约合现在二十公升),在江东地区找不到对手。有一次,从北边儿来了一个故人,也很能喝,周顗很高兴,弄了二石酒,哥儿俩就喝起来了,都喝得大醉。等到周顗酒醒之后,发现,客人已经死了。
衣赐履说:原文为“及顗醒,使视客,已腐胁而死”。腐协,意思是由于沉湎于酒而使胸部溃烂。不晓得彼时喝酒,会把胸部喝溃烂,是什么意思。
周顗性格宽厚,对其他人非常好。有一次,他的老弟周嵩,也喝高了,瞪着眼睛对周顗说,周伯仁,你的才能比我差多了,为何名望比我高得多!言罢,随手抄起一根儿点燃的蜡烛,砸向周顗。周顗神色不变,淡淡地说,阿嵩啊,以火攻我,这可不是好计策诶。
王导跟周顗关系很好,有一次,王导头枕着周顗的膝盖,指着周顗的肚子说,这里面有些什么?
周顗说,此中空洞无物,但装下几百个你这样的人,不在话下。
王导也不生气。
又一次,周顗在王导面前长啸、唱歌,王导说,你难道想做嵇康、阮籍吗?
周顗说,有你这样的大贤就在我跟前,我干什么要学习嵇康、阮籍!
衣赐履说:这么看下来,周顗和王导的关系相当好。我们上一回讲过,王敦起兵,王导带着几十口子到朝廷请罪,让周顗在司马睿面前美言几句,周顗表面上理都不理,私底下却倾力营救,但直到司马睿确实没有追究王导之后,周顗也没告诉王导自己是出了力的。
我当时没想明白,周顗为什么这么做。现在,我给出一种解释:
当时的情形是,王敦率军攻打建康,不管打的是什么旗号,对司马睿而言,他都是造反。作为王敦的亲堂弟,王导的处境就很微妙了,他到底站在王敦那头儿,还是司马睿这头儿,不仅我们后人不好下结论,当时的人,更是如此。周顗大约认为王导是忠于司马睿的,因此,尽力为其辩解。那么,当司马睿下了决心,继续信任王导时,是司马睿自己下的决定,还是司马睿在其他人劝说下才下的决定,在王导的感受,区别就很大。如是前者,则说明司马睿对自己一以贯之的信任,王导自当更加忠心;如是后者,则说明司马睿并不是百分百信任自己,而是在重臣、宠臣的劝说下,才下的决定,那么,如果又有别的重臣、宠臣劝司马睿杀王导,司马睿会不会改主意呢?既然存在这种变数,王导本人究竟该如何行事,恐怕就费思量了。
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供大家参考。
另,我有点儿迷惑,一个老男人躺在另一个老男人的腿上,是不是彼时的一种很普遍的风尚?我看到这段儿时,就如同看电影,正在看《定军山》,镜头一切,变成《断背山》了,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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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单纯就是装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