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人们听到“教化”两字总是反感的,这未必是“教化”不好,实在是“教化的”不好。
是凡教化的东西,总得要真实一点儿,不管是编的故事还是加工的故事,总要真实可信,并且把那行为者的动机也说的真实可信,方才有点感染和教化的作用。
古人也是曾经搞过教化的。比如古人写了这样一个故事,大致内容是这样的:春秋时代的晋国上卿赵盾,总是劝谏晋灵公,把晋灵公气着了。当然还有一些别的原因,于是晋灵公派猛士鉏麑去暗杀赵盾。天不亮潜入赵盾的家里。
赵盾因为怕上朝晚了,所以这天特意地早起。天上还是星星他就起来了。简直比半夜上班的刺客起得还早。赵盾生怕迟到了是对国君不敬,故宁可早早起,然后端端正正地穿好了朝服。
刺客看了,感叹道:“赵上卿不忘恭敬,是人民的主(卿是可以称为主的,就是主子),贼杀人民的主,就是不忠,而弃掉从国君那里承接的已经答应了的命令就是不信,不忠不信这两样自己有一样,不如死去。”他有自己的原则,就是“忠”和“信”!既要守信于国君而去杀人,又不能杀人民的“主”而不忠,左右为难,只有一死来解决,于是他就触槐树而死了。宁死也不欺骗和违背自己心中的这两个原则。
这里,刺客鉏麑在触槐自杀前,说了什么话,作为一个刺客,恐怕没有秘书给他记录下来。无法求证他是否说过这些话。但不管怎么样,《左传》里就是这么写的了,这个故事就是写成这样了。这是用于教化当时的士大夫的,要坚守自己心中的原则,坚守不了,不如死了。这个教化的小故事,我们看了之后,不管怎么样,很难觉得这是封建毒害。人嘛,活着世界上,或者小区里,总得有点儿精神上的原则信仰。即便社会变得不“封建”了,也并不是人就要变成肆无忌惮的野兽才叫进化。
总之,这个教化的故事就不错,它挖掘的很深,而且能自圆其说,挖到了精神信仰的层面。大约人们听了这个故事,也会就染的有点贵族气了吧。不至于坑蒙拐骗、假冒伪劣,还一点都不脸红了吧。
我们再看看大约元朝人或者明朝人搞的教化。就是古代的戏曲,古代的戏曲,有《铡美案》一出,这个是老百姓耳熟能详的,到处给百姓们演,大约想给人看了,也收到一点教化的作用吧。我前一段时间,就看了评剧的《铡美案》,那里面的台词,韩琪的最后自杀,则是说:“我若不执行任务,不杀了这秦香莲母子,回去驸马饶不了我,所以我自杀算了!”是驸马逼死了韩琪。
这就见出了韩琪与鉏麑的不同。按照《左传》写的故事,鉏麑是对自己所奉行的“忠”和“信”的原则,看的比生命还宝贵,当“忠”和“信”两者之间出现矛盾,不能调节,他不愿意破坏其中任一原则,最后选择了死的出路。他的自杀,并不是因为怕回去国君饶不了他。而韩琪只是驸马的惩罚这种利害关系逼得他死。一个为原则死,一个为利害死。就看出境界的区别了。
《左传》上的这个鉏麑故事,说到了精神层次,而《铡美案》上则是势力相压的问题,纯是利害权衡。同样是刺客或者马弁的行凶杀人的事,前者在先秦士大夫笔下,变成了极好的教化材料,后者在元朝杂剧家和我们的戏曲导演手里,韩琪虽然死的可歌可泣,但也不过是怕老大回去收拾他,没法交待,于是就这样——被“逼死韩琪”了。人们被教化什么了,什么都没有,就是一点——官儿小真是吃亏啊,活活让官儿大的给逼死了。当人,不能落到官儿小被人逼得自抹脖子的地步。
而且,也有奇怪的地方,韩琪既然怕回去没法向老大陈世美交差,那还可以逃跑啊,赶紧回家,带着自己的媳妇,拖着孩子,跑阿富汗或者日本去啊。为什么非得死呢?死就能救这母子吗?最后自己不回去交差,老大必然知道没完成任务,还要再派人追杀母子啊。
导演为什么不改一改,让韩琪唱到:“我若是杀了这寡弱母女三人,我这就是不仁啊。我若是不杀,就是对我们老大不忠啊。老大养活我给了我这么多年的工资,我不办事对不起人家的差使啊。我若是逃跑,那就是无勇啊,也对不起老大的工资啊。不仁不忠无勇,这三条,有一个,人就没法在江湖混啦。罢罢罢,我还是自杀吧,这样我既仁,又勇,也差不多忠了——至少对我的职业是忠了,还不起这些年拿的工资,我就还个脑袋吧。”扑哧,就死了。
人们看了以后,大约也就知道什么叫作仁,什么叫作对职业忠,什么叫作勇敢了。
比“我回去,驸马也要逼死我”,要有点意义了吧。
看来,从明清开始,政府和帮着政府的知识分子们,就已经不善于教化百姓了。所以明朝的人唯利是图,清朝的人畏葸不振,都是没得到政府好的抚摸教化啊。
为什么我们就搞不出好的教化来了呢?——倒是电视上也经常有,那徒步光着大腿的老师,背着孩子们过绳索大渡河,一年背了多少人次的孩子,还有那节日里,人家都回家过年,他还坚守在自己有工资的岗位上——我想那背孩子的老师,也是有工资的,孩子回不了家,去背背,是人之常情,节日上夜班,没看到精彩的春节晚会,也不算什么不可弥补的人生损失。这些教化,除了让人感觉,政府又在教化我们了,是实在也感觉不到别的了。
文/潇水:知名历史小说作家,历史战争特约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