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是相关联的。
在人类社会中,任何个体都不可能独立于世,必将依存于他人,或友、或敌、或臣……即使“孤家寡人”的皇帝也概莫能外。
若想全面了解刘邦,就必须从其身边人着手。而司马迁又善于捕捉历史细节,这些细节对刻画人物、烘托气氛的极具渲染效果。
项羽要挟烹杀刘太公时,刘邦的语言;韩信求封齐王时,刘邦的表情;逃难抛弃一双儿女,刘邦的心态等等……诸多事件将刘邦的性格特点暴露无遗——为人狡黠,善于权变,也有仁慈的举动;做事残忍狠毒,也有无能为力的无奈……

通往帝王之路,历来是靠无数鲜血(或者说生命)铺就。
刘邦虽是一介平民,但其政治天分、心狠手辣及城府极深注定了成就伟业。
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 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史记·项羽本纪》
项羽让人做了一张高腿案板(担心刘邦看不见),把刘太公搁在上面,向刘邦宣称:“你再不赶快投降,我就把太公煮了。”
刘邦却说道:“我和项羽作为臣子一块接受了楚怀王的命令,曾誓言‘相约结为兄弟’。这样说来,我老子就是项羽的老子,如果你一定要煮你老子,希望你能分给我一杯肉汤。”
有一句话说,“没有杀爹的心做不成老板”。由此可见,刘邦做老板绝对合格。项羽威胁要煮了他爹,刘邦却调侃式回答,“我们已结拜为兄弟,我爹就是你爹,煮肉请分我一杯汤。”
“吾翁即若翁”,多么狠毒言语,刘邦说得颇有几分戏谑;“分我一杯羹”则更有些虐心,司马迁充分暴露了刘邦的奸猾狡诈、残忍刻薄。项羽残暴狠吝、武断刚直,却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至彭城,项羽大破汉军。汉王败,不利,驰去。见孝惠、鲁元,载之。汉王急,马疲,虏在后,常蹶两儿欲弃之,婴常收,竟载之,徐行面雍树乃驰。——《史记·夏侯婴列传》
夏侯婴作为刘邦的御用司机跟随攻打彭城,项羽从齐国撤军打败了汉军。刘邦吃了败仗,形势危急疲于奔命。在逃命的路上碰到了一双儿女——孝惠帝和鲁元公主,夏侯婴接他们上了车。
跑了一段时间,马儿已疲惫不堪,而楚兵穷追不舍,刘邦几次狠心将两个娃儿踢下去以减轻负载。夏侯婴却三番五次把两个娃儿抱上车,最后把两个娃护在胸前驾车继续赶路。
“蹶”常用词为“尥蹶子”,指驴、骡子、马甩蹄子踢。方言中这个词用于人常常带有鄙视意味,司马迁用此或许也是鄙视刘邦的残忍。
人们常说“虎毒不食子”,刘邦却是“无毒不丈夫”,狠起心不仅亲爹性命不顾,连亲生儿女都可以抛弃,心肠如此之硬可谓世所罕见。司马迁对夏侯婴的细节刻画,更加凸显了刘邦的残忍。先把孩子抱上车,再慢慢加速,赶紧将孩子抱在胸前,最后才加速奔跑。

四人为寿已毕,趋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吕后真而主矣。”——《史记·留侯世家》
四人结束了敬酒,快步退出。刘邦目送四人出去,用手指着四人的背影对戚夫人说:“我本想更换太子,太子已得到四位世外高人的辅佐,看来他深得人心,羽翼丰满,难以动摇他的地位了。如此来看,吕雉注定是你的主人了!”
这四人是谁?
刘邦苦寻多年却未能邀请出山的“商山四皓”。他们出山辅佐太子刘盈,还是张良谋划的计策。因为“商山四皓”的出现,刘邦打消了更换太子的念头。
事已至此,戚夫人无奈哭泣。
英雄末路的悲哀,刘邦与项羽一样,“垓下美人泣楚歌,定陶美人泣楚舞”。刘邦为了安慰心爱的女人,当场作歌《鸿鹄歌》: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真龙亦鼠虎亦鼠”,《鸿鹄歌》表现了刘邦对废立太子无能为力,既欣喜又无奈,痛苦复杂的情感交织。

刘邦具有表演天赋,在角色切换、表情声音、临场发挥方面不输于任何一位演员。司马迁多次细节描写,刻画出了刘邦狡黠和权变的性格。
项王大怒,伏弩射中汉王。汉王伤匈,乃扪足曰:“虏中吾指!”汉王病创卧,张良强请汉王起行劳军,以安士卒,毋令楚乘胜于汉。汉王出行军,病甚,因驰入成皋。——《史记·高祖本纪》
楚汉对峙广武涧,项羽为逼退刘邦,威胁准备将刘太公煮了炖汤喝。面对项羽威逼,“吾翁即若翁,分我一杯羹”,刘邦几句话将不孝的帽子甩给了项羽,并历数项羽十大罪状,指责项羽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项羽听后大怒,命人暗中拉弓射箭,正中刘邦前胸,刘邦立即掉下马来。刘邦明明是胸部中箭受伤,却握住自己的脚趾说:“这个贼子射中了我的脚丫子。”
刘邦因受箭伤而卧床休息,张良却坚持让他强撑着到军中抚慰将士,稳定军心,避免楚军有机可乘。刘邦强撑着出去巡视军营,最终因伤势过重,而赶赴成皋养伤。
刘邦即兴表演既是给对阵的项羽看,也是给己方将士看。两军对阵,主帅是核心,也是主心骨。一旦主帅有难,己方军心必将涣散;敌方知悉对方主帅遭难,则会军心大振,甚至可能发起进攻。无论哪一种情况,对汉军来讲都可能是灭顶之灾。
而刘邦即兴表演,片刻之间将一场巨大危机消弭于无形。一个字:绝!司马迁仅用寥寥数语刻画出刘邦的狡黠与机变,也反映出刘邦极具演员天赋。
韩信使者至,发书,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变生。”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史记·淮阴侯列传》
韩信的使者到了,刘邦打开书信一看,勃然大怒,骂道:“我在这儿被围困,日夜盼着你来帮助我,你却想着自立为王!”
张良、陈平暗中踩了踩刘邦脚背,附耳私语说:“汉军处境不利,又怎么能阻止韩信称王?不如趁机册封他,好好安抚他,让他镇守齐国。不然,可能发生叛乱。”
刘邦从愤怒中立马醒悟过来,所以又故意骂道:“男子汉大丈夫,平定了诸侯,要做就做真王,做什么假王,真没出息!”
汉四年(即前203年),韩信率兵攻下了整个齐国。韩信一直野心勃勃想要做齐王,于是派人给刘邦送了求封信。刘邦与项羽正处于胶着状态,热切地盼望救兵解危,岂料韩信却来讨封。
刘邦看信破口大骂纯属性格使然,毕竟习惯了颐指气使、发号施令。但是,张良、陈平心思缜密,做了最坏的打算,于是悄悄地踩脚示意,刘邦立马反应过来了。
刘邦的表演天赋再次展现,情绪无缝转换,虽然仍在咒骂韩信,但给韩信使者传达了另一层意思,而刘邦的真实想法则被掩盖了。
韩信拥兵自重又远在齐国,但凡知道刘邦厌恶和不满,大汉朝可能就此搁浅了。或投奔项羽,或自立为王,对刘邦来讲均是灭顶之灾。然而,由于刘邦表演到位,瞬息之间乾坤扭转,瞒过了韩信的使者也稳定了韩信。
在《史记》中,刘邦诸如此类的表演不胜枚举。
刘邦攻打咸阳路过高阳。郦食其,高阳“监门”——看守城门的老头。这家伙是已年逾六旬的老书生,穷困潦倒却心高气傲。郦食其求见刘邦时,刘邦正由两个丫鬟服侍着泡脚,显示出一副傲慢和爱搭不理的样子。
郦食其见如此场景,不亢不卑地说道:“汉王如此傲慢无礼地接见长者,是不想消灭秦国夺取天下了!”刘邦一听便知这是高人,于是立马停止洗脚,穿戴整齐,满脸堆笑并恭敬地邀请郦食其坐上宾席位,然后自己跑到下面鞠躬赔礼!
从傲慢到恭敬,从淡漠到尊重,表情和动作在片刻之间无缝转换,着实让人佩服。正是由于“表演”到位,又能及时克制自己,所以刘邦才招揽了众多贤能人才辅佐自己。

将秦始皇、项羽、刘邦放在一起对比:
秦始皇统一六国,在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功绩,因此被誉为千古一帝;但秦朝因大修长城、焚书坑儒等暴政而被推翻,所以秦始皇也成了著名的暴君。
项羽勇猛好武,跟随叔父项梁起兵反秦,仅用三年率领诸侯灭亡秦朝;但因自恃武力,刚愎自用,弑杀义帝,焚烧咸阳,也并非仁慈的典范。
刘邦虽然大杀功臣,“鼎上杯羹弃翁姥”,逃亡途中抛弃儿女,但由于采取的国家政策,奉行休养生息,依然留下仁义的美名。

汉元年十月,沛公兵遂先诸侯到达霸上。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封皇帝玺符节,降轵道旁。诸将或言诛秦王。沛公曰:“始怀王遣我,固以能宽容;且人已服降,又杀之,不祥。”乃以秦王属吏,遂西入咸阳。——《史记·高祖本纪》
汉元年(即前206),刘邦的汉军领先各路诸侯率先进驻霸上。秦王子婴驾着白车白马,用丝绳系着脖子,封好皇帝的御玺和符节,在轵道旁投降。
汉军将领们都认为应该杀掉秦王子婴。刘邦却说:“当初楚怀王派我攻打关中,本来就认为我能宽厚容人;况且子婴已经投降了,再杀掉人家,这么做不吉祥。”于是把秦王交给主管官吏,就向西进入了咸阳。
刘邦进入咸阳之后又召集了有才德有名望的人“约法三章”。三秦老百姓非常高兴,争着送来牛羊酒食慰劳士兵,唯恐刘邦不在关中做王。
同样是起义诸侯,项羽进驻咸阳之后又是怎么做的呢?
“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项羽本纪》)——项羽率领楚军向西进入咸阳大肆屠戮,不仅杀掉了已经投降的秦王子婴,并且放火焚烧秦王宫殿,大火持续三个月未能熄灭。
项羽简直就是暴秦的翻版,所以秦地百姓对此大失所望。对比之下,刘邦可不就是仁慈之主嘛,更何况还有楚怀王的“鉴定”。
沛公入秦宫,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意欲留居之。樊哙谏沛公出舍。沛公不听。良曰:“夫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夫为天下除残贼,宜缟素为资。今始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纣为虐’。”——《史记·留侯列传》
其实,进入秦王宫后,刘邦被奢华景象迷离了双眼,宫殿、帷帐、狗马、珍宝、妇女等珍奇玩物数不胜数,心里有了留宿秦王宫殿的念头。樊哙看出了刘邦的小心思,于是劝谏到外面驻扎,然而刘邦就是不听。
张良又劝说道:“秦暴虐无道,您才能来到这里。既然是为天下消灭残暴之政,就该以节俭朴素感召万民。现今刚入咸阳,就耽于安享秦朝的逸乐,这不就是所谓的‘助桀为虐’嘛。”
刘邦善于听从建议,于是按张良、樊哙所说,走出秦宫返回到霸上驻扎。为鸿门宴躲过项羽暗害打下了伏笔,如果入住秦宫那可谓野心昭彰了。
明代王阳明说过,“克己才是真功夫”。“克己”就是自我克制,约束自己的欲望。
刘邦为实现大谋,坚忍克己,诸多不俗表现。
面对秦王宫豪奢诱惑,已经翻江倒海的欲望生生地被张良劝阻。既是刘邦善于纳谏的缘故,也是刘邦能够“克己”的功夫。
楚汉广武涧对峙时, 项羽欲烹刘邦之父以逼迫其退兵,刘邦能够克制个人仇恨,当场化解不利局面,换做他人或许早已缴械投降了。

智,不如张良;文,不如萧何;武,不如韩信——“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前202年,刘邦登基为帝,与群臣分析得天下的原因,抛出了“汉初三杰”的概念。正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能得人会用人用能人——这才是刘邦夺取天下的关键所在。
“高祖始微时,数闻公子贤。及即天子位,每过大梁,常祠公子”——刘邦很早就崇拜魏无忌,常听人议论其贤能无伦。在登基为帝后,每当经过昔日魏国旧都——大梁,必会祭拜信陵君。
刘邦虽无缘拜见信陵君却十分仰慕,“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余年”(《信陵君列传》),崇拜并非没有缘由——魏无忌率领五国联军挫败秦国,这是五国联军唯一一次取胜;而且魏无忌为人仁而下士,蓄养食客多达到三千人……
其实,司马迁在《信陵君列传》对刘邦的成功夺天下已做了铺垫。魏无忌作为刘邦的“精神导师”,指引着他从平民走向帝王的成功之路。
“高祖十二年,从击黥布还,为公子置守冢,世世岁以四时奉祠公子”——前195年,刘邦平叛黥布返回洛阳,特批五户人家守护魏无忌的陵墓,让他们按时祭祀。
这是非常高的礼节,一般只有曾经的帝王才有此礼遇。为魏无忌“守陵”既是刘邦对“精神导师”的膜拜,也是对成功的感恩。
刘邦以魏无忌为榜样,善于聚拢人、用人,无论是穷困大众,还是官吏、士人、儒生都甘愿归附。既有杀狗的屠夫樊哙,又有卖布贩子灌婴,还有丧事吹鼓手周勃;也有旧贵族后裔张良、韩王信,以及地方豪吏萧何、曹参,儒生郦食其、随何等等。
刘邦在战争中磨砺,以身边人为参照自省,在众人的辅佐之下,从草根平民逐步走向皇帝至尊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