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吧。”
身侧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孟燃灯循声望去,却见是白日里已经见过的那个精致偶人,依旧是一身金银绣衫,白猫样态的夜狸奴窝在它的怀里,一副慵懒模样。
偶人没有戴面具,反而是白猫的脸上,扣着一个巴掌大的狐脸面具,红底金边,煞是精致好看。
夜狸奴从偶人怀里跃下来,亮着她那绿琉璃一般的眼睛,瞧着孟燃灯:“顾蝉娘带你们来的?”
“你怎知道?”
“哈,长安城里有什么会是奴家不知道的?”她舔着左前爪,爪子开了花,声音里有些兴奋,“那个老货,大概又是得了什么宝贝来卖吧。”
孟燃灯想起顾蝉娘从双鱼锁后面掏出来的那个包裹,难道他们已经知道那东西的来历?
不过她没有应声,对这个夜狸奴,她总是有些警惕。
夜狸奴伸了前腿后足,很是舒服地伸了个懒腰,然后绕到了孟燃灯脚下,抬头看她,道:“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到你,看来今日有戏瞧了呢。”
“看戏,我的?”孟燃灯的脸藏在面具后,夜狸奴看不见她的表情,不过听她说话的语气,显然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她倒是也不恼,懒懒道:“是啊,你还挺聪明。哎,这七月七楼啊,虽然总是这样热闹,可对于我来说,却没什么变化。你来了,就有乐子了,可别叫我失望哟,等会儿见!”
白猫舔完了爪子,优雅地跃上灯树前的一架木桥,“咔哒”一声,那架木桥慢慢抬起,转动了方向,而白猫则卧在横栏上,跟着桥面,转向了另一个方向,接着只一跳,转瞬不见了影踪。
而跟随她的精致偶人,在跟随主人离去之时,忽然转身向孟燃灯做了一个嘴形。
它说:“小心。”
孟燃灯一惊,就看着那偶人转入了沸腾喧闹的人群之中,很快,那身金银缂绣的华美衣衫就消失在更加辉煌的灯海人流之中了。
孟燃灯回神,快步追上前面的顾蝉娘与“柳青言”。
一路摇晃游荡之后,顾蝉娘果然将二人带去了第一层楼西的一条飘着绯红纱幔的长廊,廊中两边摆着各色摊位,果似一条街市。
到了此处,不需要顾蝉娘说,孟燃灯也知道此处为何要叫鬼市了。
只见长廊之上摆摊的小贩,各色形容,鼠头狗目,蛇形人脸,另还有一些看似人形,却长着枯枝一般的手脚,如一棵缺水的老树。
至于买货的,都戴着各色面具,是以并不知道面具下的脸,都是什么模样。
可女人信札中记载的鬼市,却并非是这样模样,她只说鬼市藏在西市地下,入夜方开,入口诡秘,其中有许多长安异人,颇为有趣,而且街长十里,并非只是这样一段长廊。
顾蝉娘从袖子里摸出了六枚拇指大的圆珠,一人分了三颗,笑道:“这楼里与外面不同,若是想换什么,可用这个萃灵珠。”
孟燃灯接过那小珠子,只觉那珠子里隐隐有一股流水般的灵力,她依旧故作傻态:“哇,这个好漂亮,是不是很值钱?是什么做的啊!”
“这东西,在楼外,约莫就是个如珍珠翡翠一般的宝贝,值钱嘛也是值的。但你以为这世界最贵的就是钱吗?这东西啊,能换来你想不到的好处,譬如某的化身之术,不过这些好处也不是谁都有福气消受的。罢了,你们且看着这鬼市里有什么喜欢的,换上一二,也不算白来一趟。”
孟燃灯将珠子收好,笑嘻嘻道:“那就谢谢雷公了!”
见二人收好了珠子,顾蝉娘依旧往前面走去,“柳青言”在中间,孟燃灯则依旧扮演着一个好奇的小婢女,四处瞧看。
说来这些摊位上果有许多奇珍,孟燃灯并不完全认得,只是看起来似乎是些丸药、符咒、刀剑之类。
倒是有一个偃术木甲的摊子引了她的注意力,卖货的是个七尺大汉,他的右手只有两根指头是完好的,剩下的都是一些枯枝模样,正握着一把刻刀,刻一只木鸟。
孟燃灯凑上前去,只见一片白羊皮上,摆着数个木鸟、木马、木龙之类的木甲,说来还算有模有样,只是看着很呆,缺些灵气。
大汉看孟燃灯过来,笑嘻嘻道:“小娘子,这些偃术木甲都是我亲手所造,喜欢什么啊,我摆弄与你瞧瞧。”
孟燃灯惦记着自己还穿着小婢女的衣裳,憨声憨气地问:“这小鸟,能做什么啊?”
“可以飞啊。”大汉拧了拧那木鸟头,就见木鸟忽闪着翅膀绕着小摊一整周,然后落回大汉手中。
孟燃灯扭头,见顾蝉娘与“柳青言”都在一个卖玉石的摊位上,压低声音问道:“你这偃术木甲,可有偃灵?”
大汉道:“你这小娘子,说什么笑话,你以为哪个偃师都有那人的好运气,自地底下长出个巫女来帮他唤灵。”
“地底下长出个巫女?”这话虽然是大汉随意说来,却让孟燃灯觉出几分奇怪,她接着又问:“大叔,你知道藏宝图吗?”
“知道啊,我们楼里人都盼着那个东西呢,说是有个胡人小娘子带着进长安了,可是人又突然消失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
胡人小娘子,岂不是安吉?!
恰在这时,耳后传来“柳青言”的声音:“走了。”
孟燃灯只好先随着二人继续向前,心里却道,看来那个夜狸奴倒是说的不错,安吉的失踪果真与什么藏宝图有关,可这个藏宝图又是什么呢?
是那卷丢失在沙海里的羊皮卷轴吗?
好似也只有那个能称得上是个图了吧,可那东西的存在怎会被鬼市中人知道呢?
孟燃灯一边脑中胡思乱想着,待她去得远了,自大汉的摊位后,流出一片暗影,黑乎乎的好似一摊墨渍,缀在了三人身后。
顾蝉娘走得依旧不算快,好似是着意让这两个“若诗”好好瞧瞧此处的新鲜,直到带着二人走到了一间屋舍前。
但见那屋的横匾上写着三个字:“舍得居。”
一个红脸蓝发的小侏儒站在门口,看见三人,立刻打开了门。
三人被小侏儒引进了房间,就见房间之中摆着数张桌椅,其中有不少人在喝酒谈天。
方才在街市上,孟燃灯见过许多不同的面具,譬如顾蝉娘戴的弥勒佛,还有兰陵鬼面、狮子兽面、迦楼罗鸟面、钟馗面……而此间房里,诸人都带着与她二人一样的昆仑奴。
顾蝉娘道:“你们且在此处,等我一阵,待我处理了杂事,再来寻你们。”
“柳青言”轻声道:“诺。”
顾蝉娘又道:“若是那些侏儒来唤你们,大可以随着它们去,这屋子的后面有不少奇景呢。”
“柳青言”又应下。
顾蝉娘看二人乖顺,志得意满地去了。
二人眼看着顾蝉娘的身影消失,孟燃灯才低声对“柳青言”道:“若诗的意思是一片碎魂,她为何如此称呼我们?”
“柳青言”声音很低:“你看周围这些人。”
孟燃灯环视周遭,就见屋里戴着昆仑奴面具的人们,全部都肢体完好,与寻常人无异。他们其中能说话聊天的,都兴奋不已,而其他一些,东倒西歪,横七竖八,倒在桌上,歪在地上。
正好这时有一个头戴昆仑奴面具的人被一个侏儒牵着,仿若牵着一头驴子,从屏风后绕了出来,那人左摇右晃,看起来如同醉了酒。
不多时,方才引二人进来的侏儒走到二人面前,行了个礼,道:“两位,我们后面为你们准备了宴席,还请移步。”
孟燃灯看了一眼“柳青言”,见“她”依旧温婉,颔首道:“好,劳烦了。”
纵然不知道此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所在,孟燃灯也感觉到顾蝉娘将他们带进楼里,不是安了什么好心肠,而这七月七日楼,定然也不像是眼睛里所看到的只有欢声笑语。
只是令她困惑的是,即使到了这个时候,身边这位不晓得覆盖了多少层假面皮的家伙,还是不动如钟,听任摆布,着实不晓得他到底打什么主意。
二人被侏儒带去了屏风后,果见得一桌好酒好菜,算不上精致,但是看着很富裕,红彤彤的肘子,油汪汪的鸭子,大块大块的羊肉,整盘的鱼脍,还有数个大酒坛,酒香馥郁。
二人被安排坐下,那侏儒道:“不打扰二位用膳,若有需要,可摇旁边的铜铃。”
见隔间里终于只剩自己和“柳青言”,孟燃灯忍不住问道:“这里究竟怎么回事?”
“这里的人都被割了一道生魂,所以才被称为‘若诗’。”
“被割魂?会死吗?”
“不会,只是当明日他们回到家中,会变得浑浑噩噩,只记得自己曾遨游神仙洞府,然后一辈子困于这美梦之中。”
“困在美梦之中……”孟燃灯想了想,又问,“他们是如何来到此处?”
“如同你我一般,被选中的。”
“选中的理由是什么?”
“迷恋过往。”
孟燃灯想起当时这家伙看见顾蝉娘后,就立刻表达自己是来悼念亡人……她猛地意识到一件事:“你是不是知道我们会被带来这里?”
“算是。”
“算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熟客,想进七月七日楼,要么被熟客引荐,要么就当做‘若诗’被骗进来。既然有机会,索性顺水推舟。”
还不等孟燃灯搞明白要这机会做什么,就听得外面的侏儒问:“二位可吃好了?”
孟燃灯扬声:“尚未,太好吃了!且请等一等!”
那侏儒倒也不急,只道:“不急,客人且慢慢享用。”
孟燃灯看着满桌子的酒菜,金灿灿,油汪汪,只好像看见一桌子的虫蚁毒蛇,毫无疑问,这些酒菜吃罢,必然就会失了神志,被那群侏儒取魂了。
若诗,一叶碎魂,亏他们还取了这样美丽的名字。
“柳青言”摘下帷帽,取下面具,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拿起竹筷,在桌子上敲齐,伸向了桌上的鱼脍,孟燃灯一惊:“喂,你做什么?这些东西能吃吗?”
“柳青言”此时的神色可完全不像是高冷丽人,全无表情,一张假面,比面具还面具。
鱼脍被放在嘴里,细细嚼罢,吞了下去,然后他说:“我能吃,你不能。”
孟燃灯问:“为什么?”
“这酒肉都掺有梦貘香,吃了会上瘾,神智不清,如坠梦境。”
“你不让我喝那龙膏酒,也是一样的缘故?”
“是。”
“可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为什么你吃得我吃不得。”
“唔,这个问题,跳过。”
见“柳青言”还是一副矜骄模样,孟燃灯只好长长叹了一口气,将脑袋放在桌沿上,看着桌上的酒肉犯郁闷,她倒是不馋肉,可她馋酒。
等“柳青言”吃了一阵,孟燃灯把桌上的脑袋转个方向,问:“那接下来,如何?”
“柳青言”停箸:“我们来这楼中,有两件事要做。一来,是试着寻一寻李萨宝的亡魂。”
“李萨宝的亡魂?在这里?”
“不错。”
孟燃灯想起《巫经》里说,一个人死后,亡魂多会在故居或者附着了死者记忆最深的的地方环绕,只要没有执念,七日之后,自会去该去的地方。
若陷入执念,错过七日之期,则会迷失道路,游荡人间,或为烟尘,或成厉鬼,总而言之,会成为天地之间的怨气、煞气、恶气。
难道这七月七日楼,是汇聚了李萨宝最深回忆的地方?
“柳青言”却解释:“舍得居有魂所,专收‘若诗’的碎魂与每日长安城里新丧的亡魂。我在见到顾蝉娘时忽然想起此事,于是顺水推舟,来这楼里看看。李萨宝死后若是没有去该去的地方,九成九是已经到了此处。”
孟燃灯想了想,道:“如果我要继续问,这个什么魂所为何收魂,你会回答我吗?”
“不会。”
“哈,我就知道。”
“柳青言”轻笑,孟燃灯瞧着她一筷子一筷子将鱼脍送入口中,间或自斟自饮,只好再问:“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看你需要不需要。”
“什么意思?”
“顾蝉娘方才拿走那东西,你确定是个很重要的物事,非将它寻回来不可?还是说那东西并没什么特别,不过就是值些钱,要不要也不打紧。”
“自然是要紧!”
那是安吉的东西,虽然一路上都被顾蝉娘抱着,孟燃灯没有机会触碰,但按照外形猜测,那大概就是那个装了黎白夜骨灰的纳骨瓮。
“柳青言”略略沉吟一阵,也不问东西的来历,只道:“若是重要,那便是第二件事。”
说罢,“她”停了筷子,找个舒服的位置,躺了下去,做出自己已经被这些酒菜吃晕的模样。
孟燃灯看她形容,只好照猫画虎,也找个地方躺倒,只是闭眼之前,瞧了一眼桌上的好酒,忽地猴子一般钻过去饮了一口,然后才重新躺好,道:“既要装样子,也得像啊,一口而已,不打紧的。”
“柳青言”听见,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二人躺下没多时,就听见侏儒又在外面叩门询问,没听见声音,只当这二人都被大鱼大肉吃昏了过去。
接着一群侏儒推开门,鱼贯而入,熟练地将二人抬了出去,行至一间暖室,里面热气蒸腾,氤氲馥郁,空气里飘着一股奇异的果香,令人迷醉。
孟燃灯半睁着眼睛,只能隐隐约约感觉自己被四个侏儒捉手捉脚,抛入了一池温水之中。
方一入水,她忍不住“啊”了一声,温水从四肢百骸的毛孔里进出,身子骨酥酥绵绵,好似要化了一般,真是舒服得紧。
正在那时,手腕上好似被什么刺了一下,孟燃灯睁眼,却是“柳青言”用发钗扎她。
“柳青言”的声音有些严肃:“小心些,若是真入了梦,就要被割魂了。”
“好,下次,能换个别的法子嘛……”孟燃灯嘴里嘟囔着,虽也想提振精神,可那温水实在太舒服了,她只觉自己被那热香熏着,越来越迷糊。
再看“柳青言”,却全然不受影响。
“她”趁着热汤,剥掉了“柳青言”的易容,好似做回了本人,只是隔着那些水汽,孟燃灯依旧瞧不清他的样子。
“你且等我一阵,我很快回来。”他恢复了男声,声音低沉,“记得,这是梦貘香,别睡。”
“好,我不睡……不睡……你,快些去吧。”孟燃灯显然已经有些迷糊了。
侏儒们都不在暖舍里,钟暗小心地翻出汤水,孟燃灯追着他的影子,才隐约见得二人所在之处,好似摆着十数个青铜大釜,自己也在其中之一。
孟燃灯把脑袋搁在釜沿上,脑袋一磕一磕,自言自语:“想,想不到,我……竟然被……当成锅里肉,炖了……”
钟暗回来得其实很快,但孟燃灯却感觉过去了千年万年,眼睛里恍恍惚惚,一个人在她的眼里变成了三个影子,快速捉住一个就道:“你回来了……好困……终于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就要熟了……能吃了……”
“出来,换衣服。”
钟暗抓住孟燃灯的手,孟燃灯借力,勉强从青铜釜里滚了出来,浑身湿漉漉的,好像一条快要被煮熟的银鱼。
孟燃灯迷迷瞪瞪,抓住钟暗的手,叽叽咕咕:“好困啊……”
钟暗从腰间抽出匕首,却被孟燃灯反手捉住他的手腕,嘟囔:“会疼的。”
她说这话,撒娇撒痴,醉了一般,但攥着钟暗的手劲儿实在不小,也不知道她是真的昏了,还是在装样。
钟暗道:“那些侏儒被我放倒了,很快就要醒来,我们得快些走。”
“哦,好。”孟燃灯跌跌撞撞站起来,双手攀上钟暗,眼皮使劲儿撑着,定定地看着,一双半醉半醒的眼睛里仿若装了两坛子酒,摇摇晃晃。
钟暗蓦地一慌,想起多年前的另一双极相似的眼睛,立刻想躲,却被她牢牢抓着,接着就听她道:“钟,钟暗,暗!暗哥哥,好厉害!哇!”
钟暗沉声,“不要说话了,走了!”
“走!走!走走走走走!”
孟燃灯一边说,一边转身,先立定,然后开始盯住前方,努力想走个直线出来。
钟暗等她不得,往她嘴里塞了一个丸药,上前拦腰将她扛起,一手拎起他方才带来的大包袱,自暖室里溜了出去。
舍得居建在一小片水域上,九曲桥连九曲廊,孟燃灯被钟暗搁在肩膀上颠颠地跑了一段儿,口中又被那丸药的辛辣清凉刺激着,又被颠在路上几个起落,钟暗身材消瘦,胃卡在他的肩骨上,着实难受,好歹算是清醒了,只敲了敲钟暗的脊背,叫道:“醒了,醒了!”
钟暗这才将她放下来,寻了个僻静的地方,丢给孟燃灯一包衣物,然后转过身道:“醒了就把衣服换上。你那些零七碎八的东西也一并收好,莫要显给这楼中人。”
“你给我吃的是什么啊?激得脑仁儿都醒了。”
“凉药。”
“还挺好吃的。”
孟燃灯一边说,一边打开包袱,只见里面多了一身利索的胡服,里外皆备,另还有一张迦楼罗面具,绿色顶冠,红嘴红耳,不像神鸟,倒像公鸡。
孟燃灯从侧面看见钟暗也戴了一张相同的面具,换着衣服,她还是不忘废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瞧瞧你那张脸到底什么样子?”
钟暗想起她方才的样子,有些不耐:“莫废话,快些。”
孟燃灯很是好脾气地劝他:“不要急,不要急,心急看不到小美人,就好了,就好了。”
当然话虽如此说,她还是飞速换好那身沉夕红的圆领胡袍,随手系了发,收紧蹀躞带,踩上乌皮靴,她随身的皮囊里那些用惯了的偃术木甲也都还在。
她将皮囊系在背上,飞白插在皮囊后贴脊背的剑鞘中,铜球挂上蹀躞带,随身的匕首插进靴筒,相比较小丫头那种细细软软的衣裳,还是这一身更符合她的心意,跑跳腾挪,自在不少。
看孟燃灯收拾妥当,钟暗又从腰间解下一个黢黑的酒葫芦,递给孟燃灯,道:“喝吧,这酒里他们还没来得及掺东西,喝一些无妨碍,等会儿莫要误事。”
孟燃灯眼睛瞬间放出亮光,急忙将酒葫芦抢过来,狠狠吞了一口,只觉浑身总算舒泰了,胳膊腿彻底地恢复了原本的利落,抹了嘴,笑道:“你怎知我需要这个?”
钟暗不答,只道:“且等一阵,待那些侏儒割了魂,我们就可跟着他们去魂所。”
“那些人……我们不救吗?”
“救?”
“对啊,你不是说他们也是被诓骗进来的嘛。”
“一生困于美梦,难道不是好事?”
孟燃灯一怔,反问:“你觉得一辈子就做一个梦是一件好事情?”
钟暗冷声道:“你若想救,便去救,我只答应帮你找人,其余的莫要找我。”
相比较人来说,孟燃灯更熟悉的伙伴,其实是一切生命体里那些覆载着记忆的灵与魂,譬如偃术木甲中的偃灵、坟头唱《楚辞》的无名魂、千年胡杨里盘曲的木精树灵、沙漠里迷路的僧魂、黑水河里唐朝军队……是以她着实无法眼睁睁看着这些人要被无辜割去一片魂。
可现在情况不明,而且她也相信钟暗对真的会袖手旁观,贸然出手也不知会是个什么后果,只好暂时放弃,只在心里暗暗做了计较。
钟暗看了她一眼,没有做声,孟燃灯也没再多言,二人难得安静了下来。
少顷,一队身穿白袍子的侏儒从方才的暖室中走了出来。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一个琉璃盏,盏中或青或红,或橙或蓝,只一团光,轻轻翻滚。
孟燃灯腰间的铜球发出轻微的嗡鸣声,是生魂。
生魂,自然是属于生者,纵然只一叶碎魂,亦有生命力。
二人刚准备跟上,就见暖室里冲出一个侏儒,嚷道:“不好了,跑了两个‘若诗’!”
先前的那队侏儒停了下来,其中一个领头模样的挥了挥手,叫他们先走,然后才到叫嚷的侏儒前,似在询问详情。
钟孟二人换了装束面具,自觉暂时无忧,从九曲桥上翻下,跟上那一队手捧生魂的侏儒。
这队侏儒排着队,一路穿过方才的长廊街市,走到火树后,上了一架桥,接着拐上了楼梯。
而先前那片地面上的墨迹则沿着楼梯侧边,流水一般,也跟着这二人。
二人一路追到楼梯拐角处,见那里挡着两具铠甲。侏儒队伍走到铠甲前,铠甲自动让开了通路,等侏儒队伍过去之后,板斧挡住了一个戴兰陵鬼面和狮子兽面的家伙。
孟燃灯有些紧张,钟暗却平静地走到那两副铠甲之前,铠甲再度让开通路,叫二人过去。
孟燃灯恍然大悟,原来不同的面具,还有不同的功用,说来也是这钟暗细心,什么都考虑到了。
二人依旧遥遥跟着那支侏儒队,就见侏儒队在二楼左右回转,绕了足足有七八圈。
这期间七月七日楼变化过三次形状,屋檐交错,楼梯转动,不知是谁在暗中操纵机括。
好在那侏儒队始终没有走出二人视野,直到第三次转动之后,二人才从一个缝隙处鱼贯而入,穿过那个缝隙后,侏儒队停在了一间看起来十分普通的屋舍外。
屋舍上挂着一个小小的匾额,写了“魂所”二字。
孟燃灯这时才明白钟暗为何要乔装入楼,假装成‘若诗’,寻到机会跟上这队侏儒,这七月七日楼无时无刻不在变化,这魂所的位置显然也不是固定的。
钟孟二人隐身在那道缝隙之中,遥遥可见门口的情景。
排头第一的侏儒上前敲门:“孟婆娘子,魂来了。”
一个女人清淡的声音自屋里传来:“进来吧。”
眼看着那队侏儒捧着生魂进入了房间,二人从缝隙处摸去了房间一侧的窗棂。
钟暗撬开一条细缝,只见那屋子中间有一个青铜大瓮,四壁上刻着饕餮纹路,瓮中如同煮着汤水一般,咕嘟咕嘟,翻腾着不同的憧憧人影。
一个被青色斗篷将周身裹紧的人站在那大瓮边上,将侏儒们手中滚动的生魂一一查验,然后令他们将其倒入大瓮。
孟燃灯猜测这个青斗篷,大约就是孟婆了,只是不知为何用斗篷遮身,从孟燃灯的角度,完全看不清她的样貌。
侏儒们上缴了生魂之后就鱼贯而出,整个过程流畅,好似已做了无数次。
侏儒们走后,门被再次关起。
二人潜在窗下,正思量要如何进去,忽见那大瓮里飘起一个影子,影子冲着孟婆大叫:“我是无辜的,我是无辜的啊!”
一根手指骨从斗篷里伸出,孟燃灯一惊,只见手指上面没有一丝血肉,干干净净,而接下来露出斗篷的手掌、手腕全部都是一般洁净的骨头。
接着,那骨指凌空挑起一线朱砂,以指做笔,在空中写了一串龙飞凤舞的符咒,口中念念,然后随手一指,那符咒就飞向了正在嚎叫的影子,落回了大瓮。
紧接着瓮里又飘起一个影子,大喊:“好热,好热,烧死我了,烧死我了!”
孟燃灯定惊看去,只见那影子形状,分明正是白日里所见过的李萨宝。
奇怪的是它的脖子上,还印着一双黑色的爪印,爪印的边缘烧着火。
白骨手依旧如同方才,用朱砂在空中写了一段符咒,打向了李萨宝的亡魂,使它萎顿下去,与其它生魂亡魂混在一处了。
“孟婆,近日可好啊?”
蓦地,屋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却见白光一闪,自房梁上落下一只白猫,又是那夜狸奴。
“何事?”
孟婆的声音自青斗篷的深处传出来。
白猫向前走两步,显出人形,依旧是赤条条白晃晃,不着一缕。
孟婆似乎对她这样的作派很熟悉,也不理会,只盯着铜釜,且看这一次来的生魂有没有异动。
夜狸奴随手扯下屋里的一片淡青的丝幔帘子,裹在胸前,坐在桌上,晃着两条细白笔直的大长腿,笑道:“没什么事,你忙你的,奴家呀,就是想来和你说一声,她来了。”
孟婆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喜怒,只是平静:“哦。”
“你不问奴家,她是谁?”
“不想问。”
“哎,这七月七日楼里,人人都快活,就只你这样一个丧气鬼。”
孟婆不理,依旧看着大瓮,里面又冒出一个魂,大叫:“娘子,娘子,是我不好!你饶了我吧!”
孟婆飞速写了符咒,打在它身上,那魂就委顿下去,不见了踪影。
夜狸奴晃着长腿,伸出涂满丹蔻的修长手指,形容仍旧不改猫样,看起来总是那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好吧,可奴家还是想说。其实今天楼里来了两个人,一个嘛,无关紧要,另一个嘛,我刚一见那个她啊,就想起另一个她来,看着有点像她的女儿吧,模样是像的,做派嘛……有点像,又有点不像……”
这个讯息倒让孟婆生出好奇,转了脸看向夜狸奴,孟燃灯一惊,只见那青斗篷里,是一副洁白的骨架。
那骨头雪一样,白生生,干净到看久了会叫人流眼泪。
骨架说话时,头骨的开合并不算大,甚至还有些秀气,声音也是细声细语的:“他们有孩子?”
“也许不是,说不好,毕竟我们都不知道,这巫女要如何生养孩子,是可以嫁与寻常人呢,还是说非要寻到另一个巫,行周公之礼,才能生下新的巫女,还说是她们有别的我们不知道的法子。毕竟我们见过的,也就那一位。哎,真是有些想她了呢!”
孟婆不语,转头看回大瓮。
夜狸奴又问:“孟婆,要是真能把那扇门打开,你想干什么?”
孟婆依旧不答。
孟燃灯却是一顿,“门”,夜狸奴在说“那扇门”。
女人在札记里,郑重其事记录下来的一扇门,女人说只要穿过那扇门,一切就都会有答案,一切也都会有终结。
事实上,在几千几万次的翻阅信札时,孟燃灯一度怀疑过是否真的存在一扇门,一扇能使得她知道来处的门。
但是在那些空茫寂寞的岁月里,她除了那些信札和偃术木甲,再没有其它能够相信的东西。
于是她只能相信,在长安,真的存在那样一扇门。
穿过那扇门,就能回到属于她的故乡,知晓她的来处。
她真的太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
这种渴望时而会像火一样,将她烧遍,时而会像牢笼,将她囚禁其中。
好在她已经慢慢学会把这种感觉压入身体的底部,装傻充愣也罢,耍宝卖乖也罢,只假装自己也是一个与这世界有关的人。
但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一个如此意外的情况下,这样听见有人提起“那扇门”。
而且是一个能化身做猫的女人,向一副白骨骷髅,如此轻松随意地提起“那扇门”。
“我啊,就很实际。当年那人在门边上埋了那么多宝贝,好些稀奇古怪的偃术木甲,听说他还造出过真正的游仙枕,能去随便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夜狸奴伸了个懒腰,拖长了调子继续道,“还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萃灵珠,奴家可不想这七月七日楼真的变成一团看得见摸不着的气,成了水中月,变成雾里花。奴家还是很喜欢这里的。”
孟婆道:“我想去找他。”
“谁?我怎不知你还有个他?”夜狸奴登时兴奋起来,“老实交代,是不是什么小情人啊?”
孟婆又不言语了。
夜狸奴方要继续说话,忽听屋里四角传来铃声,孟婆道:“来客了。”
夜狸奴笑:“哦,假黄泉要开张了,那奴家就先走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变回白猫,从门缝里钻出去,没了踪影。
再看此时的屋舍,全然变了一个模样。
屋里四方橱柜全部隐去,只留青铜大瓮与孟婆,四面蒸腾起虚白的烟雾,地面上绽出一朵一朵的石蒜,不知哪里的风,吹着这些妖娆的红花,带着律动,左右轻摇。
白雾之中,两个各戴着牛头与马面的黑衣人走在前头,另有一个虚影跟在后面,茫然四顾。
是个亡魂。
亡魂问:“此处便是阴司黄泉?”
牛头道:“是了,此处便是阴司黄泉。”
“我先前听人说过,黄泉有背阴山,山在何处?”
“那便是。”牛头随手向西一指,果见那里出了一片崎岖山崖,黑雾阴风,让人心悸。
亡魂又问:“十八层地狱就在那山后?”
应着他的问,那山后传来一阵鬼哭魂叫,亡魂急忙退了两步,就听他身后的马面道:“吊筋狱、幽枉狱、火坑狱、酆都狱、拔舌狱、剥皮狱,生前千般业,死后都来算。”
亡魂急忙摆手,忍不住哭起来:“我这一生,可从未做过恶事!”
那牛头放软了声音,走到亡魂旁侧,安慰道:“我们也知道你在人间是个很好的人,那十八层地狱,断然是不会送你去的,只喝了孟婆汤,忘了前尘,轮回转世去吧。”
“孟婆汤?那我也不想喝,我的小女儿还等着她阿爷买糕回家呢。”亡魂呜呜哭得更伤心了。
假牛头与假马面一边由着那亡魂哭,一边软语安慰着,引着他往孟婆身边走去。
孟燃灯问:“他们将这些亡魂生魂引到此处,所为何事?”
钟暗道:“你看那铜釜底下。”
孟燃灯定睛去寻,就见铜釜下有一个巨大的银盘,盘里铺着一层大小不一的珠子,珠子形态也不一致,长圆扁歪,唯一就是都泛着各色的光晕。
萃灵珠。
孟燃灯明白了:“他们骗鬼,是为了练珠?”
“骗鬼?嗯,这样说也不错。”
一枚浮金铃悄无声息地滑到了掌心,孟燃灯摩挲着那铃铛,琢磨了一阵,回头问钟暗:“你收拾烂摊子的水平高吗?”
钟暗道:“我答应帮你,是帮你找人。除此之外的烂摊子,我不会替你收拾的。”
“哦……对,你方才在舍得居外已经说过了。”孟燃灯想了想,“可我确实没办法看着那亡魂就被炼成珠子,你说我该怎么办?”
钟暗不觉好笑,因为她的声音显得好似在认真求教。
于是他问:“那你想怎么办?”
孟燃灯道:“我想把那铜釜砸了,或者用飞爪,抓起来扔外面的曲江里去。反正只要是尚未陷入执念的魂,自然会知道它们该往何处去。”
钟暗点头:“这么听来,你确实需要一个收拾烂摊子的。”
孟燃灯不死心,又问了一次:“那你行吗?”
钟暗飞速回答:“不行。”
“那好吧。”
孟燃灯重新看回屋里那个用幻术创造出的假黄泉,开始在心里重新谋划,手里那枚金色铃铛被她转来转去,倒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钟暗没想到孟燃灯还挺从善如流,说不行就不行,也不坚持,亦无兴趣强人所难。
可是一晃神,就感觉到这个场景的似曾相识。
那应该是他第一次见那个女人,她的手里正就把玩着一枚一样的铃铛,若有所思,准备闯祸。
那个时候一切还都是原本的样子,长安还是长安,李唐的王朝还是辉煌灿烂,没有兵乱,没有大火,没有被斩下的头颅和割掉的舌头,而他也只是长安城里一个家世清白的小小少年,从没有闯过祸,向往结客少年场,向往白马银鞍行,向往去胡姬的酒肆里偷偷喝一杯诗人喜爱的波斯三勒浆。
这一小片记忆如同一枚淬了毒的梅花镖,楔入了钟暗心口的一道裂缝,叫他不得不花些时间将这片记忆拔除,不至于让它在自己的身体里生根发芽,产生妄念。
就在二人言语之间,那亡魂已经挪到了大瓮前,它此时已经相信自己是真到了黄泉,真见到了孟婆,真要饮下她递来的汤水,洗去前尘,再入轮回。
这个时节,孟燃灯自然再不能只是观瞧不管,指尖扣住一枚浮金铃,先对着钟暗低声道:“不必管我,你可以继续藏着。”
然后不等钟暗答应,对准那碗也不晓得是什么的汤水,疾射出去。
只见汤碗坠地,砸成几瓣,亡魂一慌,那白骨孟婆与假牛头假马面也都是一惊。
假牛头率先斥道:“何人在此生事?”
孟燃灯一跃而出,收回金铃,扬声道:“来夺生死簿的!”
假牛头与假马面大概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场景,一时有些慌张,假马面还忍不住重复了一句:“生死簿?夺生死簿?什么意思?”
孟燃灯没想到这句台词没什么用,只好对着那亡魂道:“此处并非真正的黄泉。你被骗了。”
此言一出,那假牛头与假马面立刻明白了,假牛头立刻斥道:“休要胡说!我乃判官坐下牛头马面,此系阴曹地府,你这黄口小儿,快快闪开!”
孟燃灯发现自己低估了这二位的戏瘾,笑道:“那你们看,我是人,是鬼啊?”
“你……”假牛头看了一眼假马面,假马面拉扯了下他的袖子,低声道:“这是一个迦楼罗。”
假牛头也压低声音道:“迦楼罗又如何,敢来搅炼珠大事,谁也保不了他!”
假马面似乎觉得这话有道理,也放开了声音,斥道:“你,你能来这阴曹,自然,自然,自然是……鬼!”
“哈,那你们要不要把我也收了?”
假牛头看起来要聪明点,立刻道:“你,你非人非鬼,是个妖怪!你这妖怪,竟然敢乱我阴司!哇呀呀,吃我一斧头!”
那假牛头一边叫唤,一边还真的从背后抽出一柄斧头,冲孟燃灯杀了过来,却不想眼前一道金光闪过,手腕猛地一痛,斧头摔在地上,险些砍了半截脚掌下来。
孟燃灯收回了浮金铃,饶有兴味地看着抽出来大刀的假马面,似乎想要看看凭这二人的本事,还能如何将这个谎圆下去。
那假马面忽然叫道:“孟婆,此处有外人捣乱,你为何还不动手!”
孟燃灯这才想起此处的正主,转身看去,却不想那青衣的孟婆站在铜釜边,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一张只有巴掌大的骷髅头骨,两个黑黢黢的空洞看过来,饶是孟燃灯往日里再胆大包天,被这样一双黑洞盯着端详,多少也有些发毛。
孟燃灯想起方才那夜狸奴与孟婆的对话,索性摘掉了脸上的迦楼罗面具,拿一张真面孔看向孟婆。
孟婆的骷髅脸看着她,缓缓头歪到另一侧,继续认真地看着。
许久,她忽轻声道:“既然来了,不出来见见吗?”
显然,这句话,不是向孟燃灯说的。
孟婆微微扬起下巴,孟燃灯感觉她的目光应该是越过了自己,看向了自己的身后。
孟燃灯等了等,果然,身后传来钟暗的声音,有点无奈,但很温柔。
“小七,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