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王大姐豆腐摊前的小板凳上,跟她讲”小张头拆迁了,分到三套房”的事。她头也不抬,只顾手里的活,咕哝一句”哟,可算熬出头了”。
夏天的清晨,街上只有几个零散的身影。早市还没正式开始,但王大姐早就支好了摊子。一张裁剪得不太规整的白布盖在木板上,四个角用瓶装水压着。布上摆了三大块白花花的豆腐,旁边是一盆点缀了绿豆芽的卤水。
这个摊子,从早上五点半一直开到九点多,二十年如一日。
王大姐卖的是老豆腐,不是那种超市里裹着保鲜膜、码得整整齐齐的盒装豆腐。她的豆腐带着山里的气息,黄豆的原香,还有一丝丝晨露的清冽。但就是这样的好东西,城里人却不领情。
“年前卖不出去堆了一筐,全喂了猪。”王大姐把刚切好的一块递给我,“尝尝,这批绵实。”
豆腐入口即化,带着淡淡的黄豆清香,细腻得像是一朵雪花,落在舌尖上就消融了。
“我说大姐,你就不能把摊子弄得干净点吗?”我看着她用那把已经掉了漆的菜刀,切在一块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砧板上,“现在城里人讲究卫生,你这样谁敢买啊?”
王大姐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是扇子一样展开:“清洁工天天冲水沟,我这摊子都洗了八百遍了,还能脏到哪去?”
她摊子旁确实有一条小水沟,每天早上清洁工都会用高压水枪冲洗。但在城里人眼里,路边摊就是不干净、不卫生的代名词。

“再说了,”王大姐往砧板上撒了点盐,“干净的不一定好吃,好吃的不一定干净。”她顿了顿,手上的动作没停,“你家不是有洗碗机吗?出来的碗干不干净?好吃不好吃?”
我笑了笑没接话。
王大姐继续道:“城里人都喜欢干干净净的,连个泥点子都不沾。可豆腐是泥里长出来的东西,黄豆过一趟土,再过一趟水,才有这个味。”
早市渐渐热闹起来。几位老主顾陆续过来,王大姐麻利地切着豆腐,嘴里叨咕着”多放点卤水”、“这块嫩,不经煮”之类的话。
一位穿着时髦的年轻女士经过,皱着眉头看了王大姐的摊子一眼,然后径直走向了不远处的连锁超市。
“瞧见没,”王大姐递给老主顾一块包好的豆腐,“现在城里人都这样,嫌我这不干净。”
她也不是没有改变过。五年前,县里搞了个”摊贩规范化”,给每个摊主发了统一的不锈钢推车和塑料砧板。王大姐也试过用那些东西,可不知怎的,豆腐就是不如以前好吃了。
“豆腐是要呼吸的,”王大姐总说,“塑料砧板把它憋死了。”
时间长了,她又回到了老方法:木砧板、白布,晨起在山泉里洗过的手。

那年夏天特别热,热得连知了都懒得叫。王大姐照例摆摊,却卖不出去几块豆腐。
“现在人都上超市买豆腐了,”隔壁卖菜的老赵叹气,“包装得干干净净的,看着就让人放心。”
王大姐嗯了一声,继续切她的豆腐。
“要不你也换个卖法?”老赵提议,“搞个塑料盒子装起来,贴个标签什么的。”
王大姐摇摇头:“豆腐是活的,关在盒子里就死了。”
她翻开遮阳布的一角,擦了擦额头的汗。天色开始变暗,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看样子要下雨了。”王大姐抬头看了看天,却不急着收摊。
半小时后,暴雨如注。

雨来得突然,市场上的人都慌忙找地方避雨。就在这时,一辆奔驰车停在了王大姐摊前。车窗摇下,探出一个中年男人的脸:
“还有豆腐吗?”
王大姐愣了一下:“有啊,要多少?”
“全要了。”那人说。
王大姐纳闷,赶紧包好所有的豆腐。那人接过豆腐,递给王大姐一张百元大钞:“不用找了。”
然后他又说:“我是城里开酒店的,前两天一个老外来吃饭,点了我们的麻婆豆腐,说不对味,缺了点什么。我琢磨了好久,今天路过偶然闻到你这豆腐的味,这才想起小时候村里的味道。”
说完,他冒雨开车走了。
一场大雨过后,事情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那个开酒店的中年人叫刘总,他是县城里最大酒店”望江楼”的老板。从那天起,他每天都会派人来王大姐这里买豆腐。
“城里的客人都说我们家的麻婆豆腐好吃,”刘总后来告诉王大姐,“都是因为你这豆腐入味。”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城里人听说了王大姐的豆腐,开始特意来她这里买。
有一次,一位戴眼镜的年轻人站在王大姐摊前研究了好久,最后问:“阿姨,您这豆腐为什么这么香?”
王大姐有些不好意思:“就那么做呗,也没啥特别的。”
那年轻人不依不饶:“是不是有什么秘方?或者特殊的工艺?”
王大姐想了想,说:“可能是因为我用的是山里的泉水,黄豆也是自家地里种的。”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就是老习惯,做豆腐的时候不戴手套,让豆腐跟人有个接触。”
年轻人皱了皱眉:“不戴手套不太卫生吧?”
王大姐笑了:“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先去山泉那洗手,再开始磨豆浆。我爷爷说,做豆腐的人手上有温度,豆腐才会有灵性。”

年轻人将信将疑地买了一块,第二天一早又来了,这次他带来了一个小本子,说是要写篇文章。
“写我干啥,”王大姐摆手,“我就是个卖豆腐的。”
但那年轻人还是写了,发在了县城的公众号上。标题是《寻找失落的家乡味道》,没几天就有了上万的阅读量。
文章里说王大姐的豆腐”承载着一代人的童年记忆”,说她”用最朴素的方式守护着传统美食的灵魂”。
当王大姐的儿子把这篇文章念给她听时,她只是笑:“什么大道理,我就是卖豆腐的。”
那个雨季过后,王大姐的摊子前总是排着长队。
有人专门从城里开车来买,说是”找到了小时候的味道”;有外地游客专程来,说是”听说这里有最正宗的手工豆腐”;甚至有人提出要给王大姐投资,开连锁店。
我坐在王大姐摊前的小板凳上,看着这些人来来往往,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你说这些人,”我小声对王大姐说,“以前嫌你这不干净,现在又排队来买。”
王大姐头也不抬,继续麻利地切着豆腐:“人都这样,潮水退了才知道谁没穿裤子。”
我被她逗笑了:“什么跟什么啊。”
王大姐抬头看了我一眼:“城里人都喜欢赶时髦,前几年讲究’洁净’,现在又讲究’原生态’。其实,东西就那么回事,变的是人心。”
这话让我沉默了。
可不是嘛,王大姐的豆腐,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那个味道。变的只是人们的眼光,变的是那些随风而动的标准。
队伍里站着一位穿着考究的中年女士,她刚从北京回来探亲。我认出来那是县长的夫人,往常都是司机来买菜,今天居然亲自来了。
“王大姐,”县长夫人客气地说,“我回北京还要带几块您的豆腐,能不能多给我一些?”
王大姐笑着点头:“行啊,我这多着呢。”

一旁的年轻女孩疑惑地问:“豆腐怎么带回北京啊?不会坏吗?”
县长夫人笑了:“坏了也值得,这味道在北京找不到。”
她掏出手机,转过身对着豆腐拍了几张照片:“我女儿在北京上大学,从小爱吃我做的豆腐丸子。我拍给她看看,让她解解馋。”
王大姐听了,往她的袋子里又加了一块:“给闺女加个料,回去炸豆腐丸子,外酥里嫩,比肉还香。”
县长夫人连声道谢。
王大姐的生意越来越好,连县里的电视台都来采访她。记者问她有什么秘诀,她憨厚地笑着说没啥秘诀,就是坚持用老方法。
“电视上说您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我问王大姐,“您知道那是啥意思吗?”
王大姐摇摇头:“不知道,反正他们给了个红色证书,我放抽屉里了。”

她低头整理着刚收的钱:“对了,你家不是一直吃超市里的盒装豆腐吗?今天要不要来点我的?”
我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早就改吃你的豆腐了,从那场雨之后。”
王大姐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是扇子一样展开。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从砧板上切了一块最嫩的豆腐,轻轻地放进我带来的饭盒里。
天气渐渐热起来,知了开始叫了。王大姐用那把旧蒲扇轻轻扇着:“今年夏天,好像比往年来得早些。”
我点点头,看着她那双布满老茧、沾着豆腐水的手,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感动。
这双手,二十年如一日地切着豆腐,守着一份朴素的坚持。无论城里人怎么看,无论潮流怎么变,这双手都在默默地延续着一种味道,一种记忆,一种乡愁。
也许,这就是那场大雨后,人们排队来买豆腐的真正原因。不仅仅是为了那块豆腐,更是为了那份逐渐在现代生活中消失的真实与朴素。
就在我出神的时候,又一辆车停在了摊前。车窗摇下,探出一个年轻人的脸:
“还有豆腐吗?听说您这的豆腐特别正宗。”
王大姐抬头,眯眼看了看天空:“有啊,来得正好,再晚就卖完了。”
远处,乌云正在聚集,又要下雨了。